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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春又來

      2021-10-23 11:34:46陳建勤
      中國鐵路文藝 2021年10期

      1

      都過了春分的時節(jié),大山裹了一冬的積雪還沒有一絲消融的跡象,干硬的風夾著雪沫貼著地皮削過這里唯一生長的植物——芨芨草。

      芨芨草順著山溝一路延伸,最后被一條通往山外的鐵路截斷、消失。大約是當初的筑路工人見這里除了芨芨草以外別無他物,便取名芨芨溝站,倒也名副其實。

      小站依勢建在山溝中一塊較為平整的地方。說是小站,其實只剩一個二十多人的養(yǎng)路工區(qū),兩棟簡陋的屋舍在大山的映襯下,渺小、孤單。

      一列短短的綠皮火車在山間蜿蜒穿行,車速很慢,敞開的車窗不時飄進野花的芬芳。探出窗外,可以看見山坡上一些不知名的金色碎花,一朵朵開得非常醒目。列車一路從綠洲到戈壁灘,車外的景致也從綠色到土黃最后是灰褐色,難得有幾叢充滿生機的綠色晃過眼前,但他對這些早已失去了新鮮感,開始厭倦火車的走走停停,以及沒完沒了的車輪撞擊鐵軌的咣當咣當聲,真希望能快點到達那個名叫芨芨溝的小站。

      不知走了多久,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漸漸減弱。陳瑞峰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向窗外張望,只見滿眼都是峰巒疊嶂、云飄霧繞的江南景致。

      一塊白色的站牌出現(xiàn)在眼前,上面寫著“芨芨溝”三個大字。陳瑞峰一看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興奮至極,匆匆取下行李奔向車門,可是,那扇車門卻偏偏怎么也打不開,情急之下他大聲喊叫,但空空的車廂沒有人回應(yīng)。眼看列車鳴笛、啟動,然后開始加速。

      陳瑞峰沮喪地靠著車門望著站臺,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送別的人群中,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站臺上向自己招手,陳瑞峰焦急地拍打著車門,他想大聲呼喊“請等一下”,可嗓子怎么也叫不出聲,于是他用力掙扎,便從睡夢中醒來。

      “原來是一場夢!”

      陳瑞峰悵悵地出了口氣,擦擦額頭上沁出的細汗,重新躺好繼續(xù)回味剛才的夢境。

      “尊敬的旅客們,前方到站是芨芨溝乘降所,有在芨芨溝乘降所下車的旅客,請您攜帶好自己的行李物品……”當真的聽到列車播音員報出芨芨溝時,陳瑞峰竟然沒有了剛才的激動,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這一次是真的到了。

      列車終于在一個山谷里停了下來,列車員邊走邊喊:“芨芨溝到了,下車的旅客請往門口走了。”陳瑞峰望著光禿禿的山谷,很不情愿地拖著行李走下車廂。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塊油漆斑斑的站牌前,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隱約可見“芨芨溝”三個字。

      “大姐,這里真的是芨芨溝站嗎?”陳瑞峰有點懷疑自己是否下錯了車。

      “沒錯!”列車員的聲音從沉重的關(guān)門聲中擠出來,又被火車的汽笛聲震得支離破碎。

      眼看著漸漸奔向遠方的火車,陳瑞峰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他失望地待在原地,坐在行李上重新打量這個小站。偌大的山谷因缺少植被的覆蓋而干巴巴的,只是比北方的山峰更多了幾許秉直,少了幾分圓滑。在殘磚斷瓦的廢墟之間居然有片樹林,還有一縷青煙裊裊升起,都怪自己剛才太匆忙沒有看仔細。

      “那里應(yīng)該有人吧?!?/p>

      陳瑞峰邊自我安慰邊磕磕絆絆地向著冒煙的方向走去,兩棟樣式陳舊的平房逐漸從樹林后面顯現(xiàn)出來,是那種始建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具有蘇聯(lián)風格的老建筑。青磚紅瓦由于風雨侵蝕而布滿泥塵,失去了本來的面目,一律呈現(xiàn)灰白色。斑駁的白灰墻上,依稀可見“安全第一、預(yù)防為主”幾個大字的痕跡。

      伙房里,女人在收拾碗筷。她叫蘭香,一個來自山西的農(nóng)村女人。先是扒乘火車流浪到這里,后來鐵路招工時就留下了,一晃已是五六年的光景。她正仔細地擦洗著伙房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粗糙的水泥地也讓她擦得泛著青光。

      收拾完這一切,蘭香解下身上的圍裙,撣撣衣服上的面粉,關(guān)上門回到自己的房中。

      這是一間與伙房同樣大小的屋子,陳設(shè)不多卻井井有條。油漆斑駁的桌椅被套上了繡有花鳥的布套,窗臺上幾尾金魚在玻璃瓶中嬉戲,緊挨著的罐頭盒里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正舒展著青翠的嫩葉。

      在這里,除了吃飯時這個院子才有短暫的生氣,大部分時間都只有蘭香一個人。

      陌生的環(huán)境讓陳瑞峰有些惶恐,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嘩的潑水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原來房后還有一間小屋,于是剛才的不快全部丟在腦后,滿懷希望地走向那間小屋,毫不猶豫地敲響了那單薄的門板。

      “誰?”一個女人粗聲粗氣地問。

      “對不起,請問這里是芨芨溝養(yǎng)路工區(qū)嗎?”

      “對,你問這弄啥?”女人貼著門板警覺地反問道。

      陳瑞峰聽出對方的不安,趕忙解釋道:“我是被分到這里來實習的!”

      屋里響起悉悉窣窣穿衣服的聲音,緊接著房門被拉開。蘭香一邊梳理濕潤的頭發(fā),一邊打量眼前的小伙子。只見這個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臉上架著一副黑色的眼鏡略顯幾分老成,滿身是兜的衣服卻暴露出青春年少的稚氣。

      前兩天聽工人們議論,說是最近要分來個大學生。大伙對此非常冷漠,“那些個學生娃娃,吃個飯?zhí)籼魭€沒待幾天就喊孤獨啊、痛苦啊,都是個人,咋就他們金貴的不成樣?痛苦個卵子,俺們在這兒活了幾十年不也好好的么。”

      以前這里也來過一些中專學生,那會兒大伙還為此高興了好幾天,畢竟這山溝溝里頭一次來些有學歷的人。

      為了讓這些在城里待慣了的年輕人生活得盡可能舒適,老狄?guī)ьI(lǐng)大家給娃娃們拾掇起集體宿舍。他買來白灰將墻壁粉刷一新,再用綠油漆刷出一米高的墻裙。精通木工手藝的工人伐開廢舊枕木破成木板做了幾張單人床,代替工區(qū)睡的大通鋪。沒幾天工夫就把這間黑黢黢的窯洞收拾得像模像樣,蘭香還特意做了窗簾,代替原本糊在窗戶上的舊報紙??紤]天黑起夜不方便,老狄特意讓人在院里拉了盞電燈,還把廁所打掃干凈。

      可不承想,娃娃們在這兒還沒個把月,就借著想家的名義一去不復返了。這徹底寒了工人們的心,也冷了大家的情,從此大家再也不愿提起什么大學生來。

      “你先跟我到辦公室去吧!工長還沒下班!”蘭香麻利地扎好頭發(fā),從屋里走出來。

      陳瑞峰跟著蘭香來到曾看到的那棟老式平房,打開靠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他順手把行李放在長條椅子上。

      “你要沒啥事先在這兒待著,俺要做飯去了!”蘭香說。

      “哎,你……”陳瑞峰剛想問她如何稱呼時,蘭香已經(jīng)快步走了。他只能無聊地在地上踱著腳步,四下打量這間辦公室的布置。

      正對大門擺放著一張辦公桌,棗紅色油漆剝落的部位被磨得泛出木茬。桌上擺放著一部黑色的磁石電話。緊挨著電話機攤開一本臺歷,空白處記著一些數(shù)字,一個印有路徽和勞動模范的大搪瓷缸穩(wěn)穩(wěn)地放在桌旁。緊貼墻角站立著同樣質(zhì)地的文件柜,透過玻璃柜門可以看到各種規(guī)章制度的大小冊子。兩面墻壁上懸掛著很多圖表,通過這些圖表陳瑞峰了解到芨芨溝的設(shè)備、人員等自然狀況。原來,在修建初期這里作為軍用物資線,還是一個很重要的停靠站,后來由于國際形勢的好轉(zhuǎn)軍備火車站也隨之撤銷了,小站的大部分職工隨之撤離,只有養(yǎng)路工區(qū)還繼續(xù)留守在這里擔負養(yǎng)護工作。

      在另一張表格上排列著許多工人的姓名,他看到了一個叫“張?zhí)m香”的名字,大約是剛才那個女人吧。

      這天晚上,陳瑞峰躺在枕木做的單人床上被過往的火車汽笛聲吵得翻來覆去,直到黎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陳瑞峰的臉上,直晃得他睜不開眼。他瞇著眼用手指擋在額前掀起窗簾的一角往外張望,湛藍的天空、棉花團般的云朵、寧靜的曠野組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油畫般的效果,陳瑞峰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套上嶄新的工作服,急切地奔向屋外,肥大的衣服包裹著他精瘦的身軀,顯得手腳更加纖細。

      陳瑞峰仰著頭,張開手臂,貪婪地呼吸著山谷里清新的空氣。晨輝中的細風吹散了初來時的種種不適,他感到身體內(nèi)充滿了活力,從未像今天這樣精神振奮。

      “吳叔,我來了——”陳瑞峰對著遠山輕聲喃喃。

      “哎,你在那兒愣啥神吶,趕快吃飯!”蘭香站在伙房門前,沖陳瑞峰喊。

      “哦!知道了!”他答應(yīng)著往回走。

      吃過早飯,陳瑞峰跟隨大伙往辦公室走去。工友們熟絡(luò)地湊在一起小聲說笑,唯獨他傻傻地坐著。

      時鐘的指針剛指向七點,工長老狄就夾著記錄本進了辦公室。大伙馬上止住談笑,老狄簡短扼要地做班前工作布置,“今天的主要任務(wù)是消滅前天檢查發(fā)現(xiàn)的‘灰水。”

      老狄口中所說的“灰水”是一種鐵路工務(wù)部門早期自創(chuàng)的檢查標記線路設(shè)備故障的方式,由跟隨列車添乘的工務(wù)人員在列車尾部動態(tài)檢查,若發(fā)現(xiàn)列車搖晃明顯就用隨身攜帶的石灰水潑灑在剛剛通過的線路上,隨后通知線路工區(qū)根據(jù)標記檢查并修復線路。如今雖然早已淘汰了這樣落后的標記方式,但對于線路病害的稱呼卻一直延續(xù)下來。

      臨出工前他向大伙介紹陳瑞峰,囑托大伙在往后的工作生活中多加照顧。陳瑞峰立即站起身來向大家鞠躬道謝,可是工友們卻很冷漠地離開了辦公室,只留下他表情尷尬地站在那兒。老狄收拾好記錄本,安慰性地拍拍陳瑞峰的肩膀,笑著說:“年輕人別在意,這伙哈慫,山里蹲久了連人氣都沒了!”

      陳瑞峰尷尬地笑笑,說:“沒什么!”

      老狄意味深長地說:“在這山里就要習慣這里的一切,不要為一些小事麻纏,你可別干了沒兩天就想跑啊!”

      全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陳瑞峰成了一個大山里的養(yǎng)路人。工地上,他和大家一樣揮汗如雨地掄起鐵鎬有力地砸向軌底,道砟在金屬的撞擊下迸出火星,嶄新的工作服背后汗水洇濕的地方漸漸泛起了鹽漬,可他全然不覺。直到發(fā)覺“嗵嗵”的撞擊聲逐漸減弱,最后成了“咣咣”單調(diào)的敲打聲,陳瑞峰才疑惑地直起身,看著身邊擠眉弄眼的工友他有些不知所措。

      工長老狄搓著大手,笑著說:“小陳,累不累呀?”

      陳瑞峰不明就里,“我不累,能堅持住。”他怕被別人說剛到這里就拈輕怕重。

      “你不累我們累!”有個工友不滿地說。

      “你砸那么快誰能跟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怨道。

      “你們吵吵個啥!”老狄厲聲喝道,工友們立即閉上嘴巴安靜下來,四下散去賭氣地似坐非躺,眼睛卻都瞄向陳瑞峰。

      老狄用眼角的余光看看四周的男人們,又看看眼前的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陳瑞峰有些惶恐,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不安地瞅著大家,最后可憐地盯著老狄那張黝黑褶皺的臉。

      “小陳,你和我來砸一盤鎬,別太著急慢慢來!”老狄看到陳瑞峰濕漉漉的頭發(fā),有些心疼?!暗降走€只是個孩子啊?!彼谛睦镎f。

      “嗵嗵”的鐵鎬聲再次響起,鎬起鎬落,大家的動作得到了統(tǒng)一,看似機械枯燥的動作透出和諧的力量之美,鎬頭撞擊道砟的聲響順著鐵軌向遠方延伸……

      夕陽中锃亮亮的鐵軌化作兩道彩虹穿過山間,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老狄?guī)е蠡锸帐爸ぞ咄嚿涎b,笨重的工具被一件件放好,陳瑞峰爬上車廂才感覺手心火燒一般疼痛,急忙摘下帆布手套,只見手掌上的水泡早已磨破,皮肉和帆布粘在一起,剛才一撕扯就露出了粉紅色的嫩肉,他悄悄地攥緊雙手以減輕手心的灼燒感。

      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在便道上奔跑,道路上突然出現(xiàn)的碎石使車輪瞬間騰空,然后又重重落在地上,金屬的碰撞聲像個多病的老人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在一個小山包前,它終于不堪重負,任憑發(fā)動機歇斯底里地吼叫,車輪也不愿再向前挪動一寸。

      “這家伙又尥蹶子了。”司機怨恨地嘟囔著跳下車子查看路況。其他人也跳下車,圍在司機身旁。

      “這家伙不行了,沒勁上不了大坡,得推一把?!彼緳C說完狠狠踢了一腳輪胎。

      等大伙連推帶搡地將車子弄上土坡,天上已是星光閃爍。

      2

      蘭香焦急地站在大門口向小路上張望,眼看天色漸晚仍不見人影。有好幾次她都聽到拖拉機的噴氣聲,可每次開門看到的卻都只是火車經(jīng)過,蘭香最怕一個人待在這個院子里,每到夜晚蘭香就把屋里院里的燈打開,光明是對她最好的安慰。

      終于,在小路的盡頭真切地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蘭香露出了笑容,回到伙房準備開飯。

      不一會兒,院子里就響起了叮當咣啷的卸車聲和老狄的叮囑聲。陳瑞峰拖著沉重的腳步,渾身酸楚地抱著干活的家什進了工具房。此時此刻,他才體會到了精疲力竭的痛苦。回到宿舍,他一頭扎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動彈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空蕩蕩的腸胃開始一陣陣抽搐痙攣。早已過了飯點,陳瑞峰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昏昏沉沉地到伙房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翻遍了所有犄角旮旯,只找到些干硬的饅頭碎渣。強烈的饑餓感讓他不再計較味道的好壞,一股腦兒將碎渣吞了下去。

      喝了杯熱水后陳瑞峰揉揉肚子,這才覺得舒服些。他活動著有些麻木的肢體,然后習慣性地取出封面有些陳舊的筆記本,翻到空白的地方略有所思,隨即伏案疾書。這一天下來,他對未來的生活有了模糊的輪廓。在日記本里陳瑞峰憧憬著自己在這里將要施展一番作為,以至于全然忘記了手上的傷痛。

      咣咣咣,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陳瑞峰綿長的思緒,他捂著肚子打開門,看見蘭香端著碗站在門前,碗里飯菜的香味勾引著陳瑞峰的味蕾。

      蘭香把碗塞進陳瑞峰手里的同時埋怨道:“大伙都吃完了也不見你,俺想你可能睡過了,又給你弄了些吃的,趕緊趁熱吃吧,吃完碗放窗臺上俺明天洗?!?/p>

      “對了,第一天干活你可能還不習慣,你就跟著他們混混,過兩天就中了。還有這藥是用來消炎的,老狄讓我拿給你,吃完了把藥撒手上,晚上睡覺就不那么難受了。”

      不待陳瑞峰道謝,蘭香放下藥粉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陳瑞峰也顧不得感謝就急忙推開桌上的本子,放下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認為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頓飯。

      陳瑞峰迫切地希望能和工友們打成一片。下班之后他開始試著和大家一起打撲克、吹牛。打撲克是小站生活中最受歡迎的娛樂方式,打牌的人在互相斗智斗勇,一旁觀戰(zhàn)的人則自動分成各自的陣營群擠在牌主身后出謀劃策,觀戰(zhàn)的隊伍中往往為了某張牌的出法爭執(zhí)不休,又或者因為對方的失誤扳回一局而歡喜雀躍。

      然而對于陳瑞峰這樣的新手來說,往往一手好牌都能被他打得爛臭,氣得身邊的工友不停地捶胸頓足發(fā)出痛苦的惋惜,久而久之他被清出了打牌的隊伍。

      除了打撲克之外,還有一些年長的老工人喜歡熬壺茶圍著炭火一起吹牛。那些奇聞逸事經(jīng)過講述者聲情并茂的評說,竟頗有名家評彈的味道。聽到興致盎然時,他也會倒上一杯吊在炭火上熬得醇香的茶湯,捧在手里慢慢地飲,不知不覺中整個人都似醉非醉地沉迷在故事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里久久不愿歸去……

      養(yǎng)路的工作很是枯燥,遠沒有書本上說得那么精細。九齒叉、螺紋拐、竹抬筐、十字鎬,再加上齒條起道機就是全部干活的家當。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陳瑞峰都不敢相信這里居然還沿用著古老的養(yǎng)路方式。怎么才能改變呢?他感覺自己的所學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晚春大地氣溫開始回暖,山里凍結(jié)的泥土終于化開了。山灣處的軌道因為凍害回落造成路基不穩(wěn)變得高低不平,以至于火車每次通過這里都要減慢速度以防止發(fā)生事故。為了盡快恢復正常通行,上級部門要求老狄盡快帶人修復好軌道。

      病害就是命令,老狄不敢大意,趁著天晴組織工人一大早就往山灣處趕。來到工地,老狄像往常一樣,趴在鋼軌上來回瞄了瞄,就在軌枕上用石筆畫了些箭頭,然后招呼在一旁等待的工人開始干活。

      被雨水浸泡過的石砟混在泥土中經(jīng)過干燥后格外堅硬,鎬頭刨下去只有一個小坑。李文化舉著鎬頭用力戳著,汗水順著裸露的肌肉滾動,陳瑞峰用九齒叉將松動的道砟石子鏟起然后拋出,不一會兒大家都累得喘著粗氣。

      老狄看著疲憊的大伙,揮了揮手示意休息一會兒。大家紛紛丟下手里的家什,背靠路基相互遞讓香煙,然后美美地冒上一根。

      陳瑞峰取過掛在拖拉機上的大水壺,仰頭猛灌一氣。此刻浸泡著磚茶的涼開水味道醇美。稍作休息之后,他走到老狄的身邊盤腿坐下,試探道:“狄叔,今天這活怎么干呢?”

      “能咋干?還不是起高了搗搗?!崩系业幕卮鹜赋鰩追譄o奈,接著他又叼著煙鍋子望著鐵路出神。

      陳瑞峰見時機成熟,急火火道出自己的想法:“狄叔,我覺得這種干法不合適?!?/p>

      “為啥?”老狄從嘴里拔掉煙鍋疑惑地問。

      陳瑞峰咽了口唾液繼續(xù)說:“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基礎(chǔ)排水不暢造成的,我們應(yīng)該將受損的基礎(chǔ)開挖,進行基土置換,并且對地下排水系統(tǒng)進行改造,加裝引流暗渠和滲水管路……最后鋪上新砟調(diào)整好標高就能徹底消滅這個問題?!?/p>

      老狄聽天書般聽完陳瑞峰的講述,半天沒有反應(yīng)。自從頂替父親接班開始干上修路的活計,老狄的腦子里只知道抬道、落道、篩道、換軌這些粗笨的方法,至于啥引流暗渠基礎(chǔ)標高的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他都沒有聽說過,所以老狄在琢磨剛才的這些話的意義。

      陳瑞峰本以為自己的方案會贏得老狄這個行家的贊許,沒想到老狄是一頭霧水。他的反應(yīng)讓陳瑞峰沒了底氣。

      “你是說要把整個鐵路給挖開了?”老狄反問。

      陳瑞峰看出老狄的不解,“如果有必要的話,是要整個挖掉?!?/p>

      當他說完后,老狄因為這個大膽的想法忍不住哈哈大笑。大伙被老狄的笑聲吸引過來,得知原委之后都笑得東倒西歪。回頭望望身后的工人和工具,老狄苦笑著對被笑得莫名其妙的陳瑞峰說:“學生娃,你的這想法是挺好,但是這法子行不通,就咱這幾個人和這幾件家什鬧不成大事?!?/p>

      工人們笑夠了,開始七嘴八舌說起來。

      “他個娃知道甚啦,這路剛修建的時候,他還沒個出生呢。聽說當年蘇聯(lián)專家領(lǐng)著鐵道兵又是炸藥開山,又是水泥注漿在這挖了半年多,到頭來愣是被這幾百米的山梁梁擋住了去路。剛剛建好的鐵路因一場大雨就被垮塌的山土埋掉了,什么防洪溝、排水渠大大小小修了十幾條,咦,沒球卵用,全被泥糊糊填平了。那些個高鼻子專家把這泥土弄進些玻璃瓶瓶里搗鼓了半天,最后說是叫啥裂隙土修不成鐵路,叫喚著要改道。”

      “后來得虧有個礦工出身的工人出了個主意,說用尺把長的木頭在山坡按一定間隔打上護樁,再用鐵絲把木樁互相繞住,這樣開挖面就不會垮,最后再用石頭做成拱圈就能固住斜坡了?!?/p>

      “為了按期完工,指揮部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yī)了。按照這位工人的建議,當兵的組成青年突擊隊冒雨輪流上陣,在豆腐湯一樣的山坡上砸樁。遠遠望去那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各個光著膀子手握鐵錘砸著木樁。還別說這個方法真的很管用,垮塌的問題算是解決了。現(xiàn)今就憑他這個念了幾天書本子的碎慫就能的捅天哩,呸!”老路歪著膀子用力吐掉嘴里的煙屁股。

      “要我說還是人家大學生有水平,有句話咋說,屁股上掛暖瓶——有一定(腚)水平?!币粋€工人輕蔑地說。

      “娃,算了吧,咱沒文化的人到這地方天生就是來受苦的,別和這些慫一般見識。”老工人憐惜地安慰道。

      陳瑞峰面對大伙頓時不知所措,手指攪動著地上的雜草尷尬地紅著臉低頭不語。

      “都別瞎吵吵了,人家娃子剛來不懂事隨便說說,看把你們能耐的?!崩系铱闯隽岁惾鸱宓木綉B(tài),厲聲制止住這場騷亂。

      老狄看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經(jīng)過近期的勞動整個人都變得又黑又瘦,聽說他還準備考啥研究生呢,每天干活之外他都抱著書本寫寫算算,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娃娃,所以絕不容許別人傷了娃娃的信心。

      “人家娃娃也是好心,看著大伙每天在這窮出力,想幫咱想個萬全的點子。你們可倒好,一個個瞎起哄,有能耐你們也想個辦法說出來聽聽。正經(jīng)事擠不出一句半,歪話說的一套套的。我看你們就是些受苦鬼,今天把這兒的石渣全部換掉,抓緊時間,誰干不完都別想回去吃飯?!?/p>

      大伙極不情愿地甩掉手里的煙蒂,拾起丟在地上的上衣,三三兩兩地拖著工具在鐵軌邊忙活開了。大伙邊干活邊向陳瑞峰甩過一串埋怨的目光,他在工人們的冷眼中默默地拾起地上的叉子和鎬頭,回到鐵軌旁用力地掘出道砟,干燥的空氣里頓時揚起一團團粉塵,將他的眉眼染得花白。

      3

      太陽緩慢但很有節(jié)奏地從谷底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

      老狄每月外出開會的日子工區(qū)格外安逸。小站人對安逸有種形象的叫法——睡大頭覺,意思是什么都不用做,整天就是睡覺、多攢勁。大伙趁機窩在宿舍里偷懶,陳瑞峰利用這點時間對近來疏于管理的苗圃進行換土施肥。他想等實習結(jié)束的時候能為這里開出一塊花圃,小站的日子也許就不那么單調(diào)了。

      剛開始為了釋放身上過剩的精力,陳瑞峰像條獵犬似的總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四處搜尋著院子里零碎的活計,不是爭著幫滿身面粉的蘭香給伙房劈柴擔水,就是搶著給因修理機器弄得滿手油污的老唐當個下手。一直干到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才會心滿意足地停下手來。后來他看到門前的建筑垃圾來了精神,突發(fā)奇想,要把垃圾空地清理出來開墾出一塊花圃。

      先不說城里娃會不會種地,單是在戈壁灘想要種活東西這件事來說本身就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此破教沟母瓯跒┡偃ケ”∫粚幽嗤梁螅紫氯锹咽?,根本存不住水分。工區(qū)僅有的那片樹林還是當年的鐵道兵用推土機開挖出地窩子后,留下了一堆高高的沙石土塊。閑來無事的做飯師傅和工地的家屬、娃娃們一起將里面的卵石挑成一堆,當作修房蓋屋的建筑材料。然后用小推車運來填筑路基剩下的泥土勉強弄出塊地來,運水的卡車司機從山外帶回了一捆樹苗,他們小心地將樹苗栽進土里,每天將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水用茶缸子一棵棵地澆灌。鐵路修通后,他們給這里留下這片翠綠。所以,這么多年來小站人愛惜這片林子就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

      陳瑞峰撫摸著這些頑強的生命,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自然界的奇跡。就連草木都能活出一種頑強的氣概,何況人呢?

      于是,整個周末他都在用鎬頭、鐵鍬開拓荒地,先是挑出碎磚爛瓦然后是土里夾雜著的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卵石。陳瑞峰把刨出的卵石丟在旁邊竟然堆出一個小丘。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片花圃上。為了解決保水的問題,他翻閱了很多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書籍,參考西北干旱地區(qū)土壤改良技術(shù)推廣應(yīng)用實例,最終琢磨出基底覆膜防滲加地膜保濕的辦法。

      他用一條龍泉煙的代價換來山下的熟土、塑料薄膜和羊糞,按照書上的要求進行鋪膜、壓縫、施底肥、埋換新土等工序,像個莊稼漢一樣仔細操弄,居然也很像那么回事。每當他干得熱火朝天時,周圍總會聚攏一堆工友,看著他干得汗流滿面,有些工友也會搶過陳瑞峰手里的鐵鍬幫他干些活。當一鍬鍬摻著漚熟羊糞的泥土將花圃填滿后,陳瑞峰才大汗淋漓地坐在地埂邊滿意地搓搓手上的泥土。

      后來他在一個老工人的指點下用清理出的石塊將四周砌出圍堰、水渠,隨著時間的推移荒地慢慢有了花圃的雛形。

      這天陳瑞峰滿懷希望地把從山下帶來的種子埋進泥土,用茶杯小心地灌溉,仿佛聽見泥土吸收水分而發(fā)出滋滋的聲音,他露出會心的微笑。

      “書呆子,要我說你就不能丟下手里的書本,也像咱一樣白天輪大鎬、晚上瞇小酒,這日子不攢勁么?”一個工友在甩出手里撲克的同時還不忘沖著陳瑞峰調(diào)侃幾句。

      蘭香曾經(jīng)告訴陳瑞峰,這里的男人因為無聊,總喜歡找些事情來打發(fā)時間,打牌吹牛是公認的最佳娛樂活動。當然,也有些愛耍嘴皮子的人總想通過言語對新來的人進行挑逗,借以取樂。

      “就算這塊地里長不出任何東西來,費的也是我的力氣,與你們有何干系。人各有志,為何總要把你們的好惡強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來你們每天這樣就是在浪費生命。”陳瑞峰冷冷地回敬道。

      “咦,沒看出來人不大脾氣還不小,到底是讀書本子的?!惫び褌儧]有感到絲毫意外,他們不喜歡文文弱弱的書生模樣,在這個近乎封閉的世界,只有男人的粗獷才能受人尊敬,哪怕是甩出幾句粗話也好過這樣有氣無力的風言醋語。

      “那我問你,既然你這么大的學問干啥跑到我們這深山溝溝里來,和我們這些滿身汗臭的文盲待在一起?”有個工友尖刻地反詰道。

      “我是主動到這里來的,就是想為大家解決一些生產(chǎn)中的難題?!标惾鸱逭嬲\地說。

      “快算逑了吧,還主動呢,你就直說是來看看我們咋受苦的吧,你們這號人我可見多了。說是替工人解決問題,轉(zhuǎn)一圈回去就再也不見了蹤影,我看你還是早點走吧!”工人趁勢開始起哄。

      蘭香尖著耳朵聽出不同尋常的哄笑聲連忙跑出門外,瞅見一群男人正圍著花圃在說三道四,而面色赤紅的陳瑞峰正站在花圃旁瑟瑟發(fā)抖。蘭香瞬間明白了一切,不覺中眼角已經(jīng)濕潤。她能夠體會到陳瑞峰此時的心情,剛剛踏入社會的他顯然還未悟出人情世故的道理,自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言語上的刺激。于是她扯著嗓門嚷道:“大早上的你們一個個驢嘶馬鳴的像是哪個圈墻倒了把你們?nèi)龀鰜砹藛??就不知道躺在床上消閑一會兒。誰再喊叫,我就給他吃一個月的面湯饅頭?!?/p>

      真別說,她這一著倒是很靈驗,剛才還怪話連篇的幾個人立即收了聲音撇撇嘴悻悻地散去。這個潑辣的女人他們早就領(lǐng)教過,早先因為有人開玩笑過火了,這娘們竟然真的給他單獨吃了一個禮拜的面湯饅頭。這種靠力氣吃飯的活計最忌諱飯菜清湯寡水,剛到工地還沒掄圓了膀子開干,才尿上兩泡尿渾身的力氣就隨著肚子一起癟下去了,攥在手里的鎬頭也就變得有氣無力。后來那家伙給她擔了足足一禮拜的水才算罷休,誰讓這里就只有一個炊事員呢。

      她憐愛地走近陳瑞峰,從他手中接過鐵鍬,將剛剛被眾人踩壞的地壟用土重新培好。蘭香一邊干活一邊寬慰陳瑞峰說:“他們都跟你說啥了把你氣成這樣?你也別往心里去,這些家伙就這樣,說話沒個輕重,他們就是看著你和他們過日子的方式不一樣,覺得你和他們不入流,所以就拿些二話來懟你,看著你越慫他們也就越開心。主要是在這大山里憋屈得實在無聊,時間長了他們看出你的真心也自然就喜歡你了?!?/p>

      當蘭香再抬起頭時,身邊哪兒還有陳瑞峰的身影,只有兩只破爛擰巴的線手套凌亂地躺在地上仿佛在訴說主人心中的委屈。

      大山的夜晚總是非常寧靜。院落中宿舍的燈光大都熄滅,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沉沉的鼾聲從門縫鉆出來。只有陳瑞峰屋里的燈光依舊亮著,他僵直地板著身體,目光呆滯盯著在桌上攤開的日記本。突然,他伏在桌前痛苦地撕扯自己的頭發(fā),他為自己瞬間冒出的想法難過自責,他越想把這個想法打消,這個想法就越加頑固地占領(lǐng)他的大腦。

      “離開吧!離開這里吧!他們不需要你!這里也不需要你?。?!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吧!”

      “別了,小站的一切?!瓣惾鸱逋輧?nèi)陪伴自己數(shù)月的一切,咬咬牙關(guān)掉燈,將自己融進黑夜中。

      借著星光陳瑞峰背著行囊在黑暗中摸索前進,肩背上的重物使他步履蹣跚。這條山路他曾和老狄走過,沿著小路前行大約十幾里路就可走出山灣,那里有座小城鎮(zhèn)。路是依山而就,上面鋪砌的石板由于年代久遠變得支離破碎。由于古道荒廢已久,隱沒在荒草中所以很難發(fā)現(xiàn)。突然,陳瑞峰腳下一滑,還未來得及伸手抓住路旁的芨芨草,身子已經(jīng)失去重心歪向一旁,并向山下快速滾落,他心中暗驚,“壞了!”

      這時的蘭香慵懶地躺在被窩里,卻無絲毫倦意。她的腦海里糾纏著白天的事情,蘭香理解這群男人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里,既守護著鐵路,也承擔著對遠方家人難以割舍的牽掛。在這個時時講拼搏,處處論價值的時代,他們毫不吝嗇地將滿身的力氣回饋給這條鐵路,夯實每根軌枕,擰緊每顆螺栓,打緊每顆道釘,就是他們對工作對家人最為質(zhì)樸的回報。雖然偶爾因為生活的辛苦而抱怨,那只是借以宣泄久積在心頭的煩惱。正因如此,他們更愿意接受工友之間淳樸如兄弟般的友情,他們非常鄙視文縐縐的書生借用書本上的東西生搬硬套教條化的生活,這才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愿接受他的原因吧。

      蘭香分外珍惜這種工友間的情分,因為是老狄給了她活下來的勇氣。幼年家里遇到些變故,全靠同村李家的幫襯才渡過難關(guān),成年后蘭香的父親為了報答恩情硬將她許配給了李家?;楹蟮纳畈⒉恍腋?,一次意外流產(chǎn)讓蘭香徹底失去了生育能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丈夫覺得在莊前人后抬不起頭,醉酒的他更是借故發(fā)瘋似的抽打蘭香,心灰意冷的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折磨,于是不顧一切地逃出老屋來到了附近的一個小火車站。

      極度困乏的蘭香扒上停在鐵軌上的一列貨車,鉆進車廂蜷在角落里昏昏睡去,后來被列車員發(fā)現(xiàn),就讓她在芨芨站下了車。按規(guī)定,應(yīng)該交給鐵路公安將她遣返。在等待遣送的慢車時,蘭香突然甩開工作人員,絕望地撲向迎面奔來的列車。就在這時,一個人攔住了她,這個人就是正在站臺上準備趕車回家的老狄。

      老狄可憐這個不幸的女人,了解情況后,決定暫時將她留下來專門為工區(qū)做飯。也該蘭香走運,剛來不久便趕上鐵路招收勞務(wù)工。幾天后,老狄給蘭香帶回一套復習教材和一張招工報名表,囑咐她用功看書。蘭香還有點莫名其妙,做個飯還需要學習考試?事后她才知道,是為了幫自己順利招工。蘭香感激得淚如雨下,老狄不但給了她生的希望,更給了她活下去的動力。數(shù)月之后蘭香順利通過了招工考試,成了后勤人員,也就此留在了這里。

      這一夜蘭香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心里惦記著陳瑞峰,天還沒亮,她就起來了。剛打開門,就見老狄急火火跑來,“醫(yī)院剛打來電話,快跟我去醫(yī)院。”

      4

      病房的門被推開的同時,一顆腦袋擠了進來,只見老狄在門口擺手示意她出來,蘭香看看還在昏迷的陳瑞峰默默地走出病房。

      老狄手里捏著一把收據(jù),急切地問:“咋樣?好點沒有?”

      蘭香搖搖頭。

      “咋逑鬧的,我得找大夫去說說!”老狄情緒有點激動。

      “你著急啥?。俊碧m香扯住老狄的袖子。

      “大夫說了,主要是有點腦震蕩,加上接骨頭時又打了點麻藥,藥勁過了就會好的!”蘭香安慰道。

      “真的?”老狄半信半疑。

      蘭香點點頭回應(yīng)老狄。

      “你說這城里娃咋就這金貴,摔了一跤就傷筋斷骨的,還有這醫(yī)院,干啥都是錢,昨天才交的1000塊,今天就沒了!”老狄憤憤地說。

      蘭香把懷里的布包塞在老狄手里。

      “這是啥?”老狄疑惑不解。

      “俺攢了些錢本來準備上城里置辦些東西的,先給他看病吧!”蘭香解釋道。

      “這咋成呢!錢的事我再想辦法吧!”老狄一口回絕。

      “要不咋辦?把這娃丟到醫(yī)院不管嗎?”蘭香有點氣惱。

      接著,她又緩下語氣說:“人家大夫說了,這娃有那個醫(yī)療保險,現(xiàn)在的花銷以后都可以通過公家報銷。咱先把這錢墊上,將來報銷下來再還給我也不遲。”

      老狄在一旁沉默不語,顯然蘭香的這番話語打消了他心中的顧慮,他舒展開眉頭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蘭香看看老狄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問:“這事,上頭知道嗎?”

      “還沒往上報呢?!崩系页翋灥卮鸬馈?/p>

      “狄叔,按理說我一個女人家家的,不應(yīng)該對你們男人的事說三道四,可是這事情是紙里包不住火的,萬一上頭知道了,你……”

      “我也知道,可是真捅到上面,娃還年輕,正在實習期間攤上這么個事情,擅離崗位還摔傷了胳膊的事情一旦寫進鑒定材料里只怕會耽誤了這娃以后的前程,我這老家伙了也沒個啥奔頭了,花的錢算我的,到時候查下來就說是干活沒防住受的傷,這樣我最多背個處分,沒啥大不了的。”老狄終于道出憋在心里的話,轉(zhuǎn)身離開了。

      蘭香望著脊背微駝的老狄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心如針扎。她在病床前仔細地替陳瑞峰掖好被角,然后走到窗前,推開了一道小縫。清爽的空氣立刻沖淡了病房里的渾濁氣息。

      陳瑞峰閉著眼睛假寐,剛才蘭香和老狄的談話他全都聽見了??此破届o的面孔下,卻在身體內(nèi)部上演著一番激烈的爭斗。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自己剛到工區(qū)的那晚,勞累一天的老狄?guī)еび褌兒昂敖薪械卦谒奚崂锎驋咝l(wèi)生;蘭香總是像母親一樣在自己累得就要虛脫時一邊不停地責備一邊用心做一些吃食關(guān)照他、呵護他,把那些藏在床下的臭襪子、臟衣服悄悄地洗凈晾干再疊放整齊放在床頭;老牛平日工作中脾氣很壞,但遇到苦活累活他總是把自己攆到一邊,然后獨自甩開膀子猛干,硬生生把兩個人的活給干完了,開工資后自己想給他點表示,卻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剛掙點錢就燒包的不知道要干啥,不知道省下給爹娘老子買點東西孝敬一下???”還有剛才老狄和蘭香為了自己的事情所產(chǎn)生的憂慮,他們與自己非親非故,憑什么要他們?yōu)樽约哼@樣擔驚受怕、忙前跑后……

      陳瑞峰搖晃著頭痛欲裂的腦袋,開始為自己的沖動后悔。他依稀記得從山上跌落的那晚,自己靠著求生的本能忍著渾身的傷痛掙扎著趕到醫(yī)院就暈倒了。沒想到自己竟給老狄惹來這么多的麻煩,他難過地自責:陳瑞峰啊陳瑞峰,你什么時候高貴到讓這么多人來追捧你、服侍你,大伙不過是說了句歪話,居然就這么偷偷跑了,是誰當初信誓旦旦地說不干出一番事業(yè)就不打算離開?

      陳瑞峰在心里撥動記憶的時針,飛旋的時光開始倒轉(zhuǎn),最后將指針定格在了畢業(yè)選擇那天。

      一張《畢業(yè)生就業(yè)協(xié)議書》靜靜地躺在書桌上。輕飄飄的紙張卻承載著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大學畢業(yè)在即。清早,宿友們都西裝革履披掛上陣,準備各種名目的面試、口試、填表,只有陳瑞峰還在床上靜靜地翻書,大家都客套地和他打完招呼就離開了。皮鞋的摩擦聲中夾雜著低聲議論,“你說這家伙怎么還待在學校不找工作?”“你知道什么呀?人家早已經(jīng)找好路子了,要留校讀研了……”同學的議論聲漸漸遠去,可是陳瑞峰的內(nèi)心卻泛起波瀾。

      進入大學的這四年,陳瑞峰從不敢懈怠,將自己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學習、試驗。陳瑞峰清楚自己并不是一個衣食無憂的人,陳瑞峰的父親是鐵路工程師,數(shù)年前因為一起施工事故導致他雙腿嚴重殘疾,作為一個鐵路建設(shè)者來說,失去行走能力的他意味著也喪失了勞動能力,所以只能早早休職在家。

      母親是一名教師,為方便照顧父親,毅然決然地辭去了工作。后來高額的康復治療費用使這個家庭過得很清貧,為了補貼家用母親還做起了兼職家教的工作,每天很早母親就準備好一天的起居飲食,然后急匆匆地背著教案出門。那時還在讀小學的陳瑞峰已經(jīng)懂事地承擔起刷鍋洗碗這樣的家務(wù)。這樣的生活,每時每刻都在刺鬧著一個男人的自尊心,父親不甘心像個廢物一樣成為家庭的累贅,不顧家人的勸阻拄著雙拐出去找工作。

      陳瑞峰深深地內(nèi)疚,他不愿也不能再向家人索取那沾滿汗水的鈔票,可又不愿放棄自己苦讀寒窗數(shù)載的努力。他呆呆地看著《錄取通知書》,他憎恨這個世界不斷地拿希望來誘惑他,最后又狠心地將希望碾得稀碎。

      就在他流著淚抓起這個紅色紙片準備把它化為碎片時,眼前遞來一個厚厚的信封。

      淚眼婆娑的陳瑞峰看見吳叔蒼老的身影。吳叔曾經(jīng)有個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和陳瑞峰的父親分配在同一個單位。那時他們正在西南的大山深處開鑿一條隧道,年輕的小吳和風華正茂的父親成為一對師徒,關(guān)系更是親如父子。每次坐著電礦車進入悶熱的隧道里,老陳就會仔細地給小吳介紹施工中的趣事,小吳一邊聽著一邊仰頭觀察隧道的拱壁。

      高高的隧道頂部鋪設(shè)了一些輔助施工的管道線纜,巨大的通風機通過這些管道將洞外的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輸送進來,即便這樣,仍能感覺到越往里走越悶熱潮濕,燈火通明的隧道里機器轟鳴,外形奇特的裝巖機趴在地上舉起碩大的鏟斗向隧道盡頭的巖石堆緩緩駛?cè)ァF扑榈膸r壁開挖面上工人們抱著風鉆在吃力地打孔。那些深孔最終會被填進炸藥、插上雷管。當指揮員一聲令下,隨著起爆器上的電鈕一掀,堅硬突兀的巖體瞬間被肢解,炸藥的氣浪將泥土碎石掀得到處都是。二十分鐘后等到塵埃落定,一隊工人迅速沖進煙塵里,一邊安設(shè)錨桿支護一邊舉著水泥噴管對著剛爆破出來的開挖面噴射混凝土。這種名叫新奧法的施工技術(shù)在漂洋過海來到這座隧道時算得上是隧道工程里的洋玩意。

      同樣,對第一次看到這種陣仗的小吳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歡迎儀式。男孩子從小幻想的炮火隆隆的場面在這里真實地感受到了,害怕中帶著更多的興奮。

      小吳和老陳主要負責對隧道的地質(zhì)斷層進行檢查,隨時發(fā)現(xiàn)巖體、洞體透水等災(zāi)害。每隔幾個小時,他倆就戴著安全帽背著地質(zhì)雷達在不斷掘進的開挖面上檢測。

      閑下來的時間,他們就蜷在臨時開挖的石洞里埋頭分析數(shù)據(jù)。石洞的地上疊著幾個設(shè)備包裝箱搭成的簡易桌椅,上面擺著一卷卷圖紙、鉛筆、尺子等用具。小吳伏在桌上不停地按動計算器的按鍵,并在攤開的圖紙上標注著測量數(shù)據(jù),老陳則眉頭緊鎖地盯著膝頭雷達屏幕上顯示的振動波形圖并思索著。

      最近的檢測數(shù)據(jù)總會出現(xiàn)一小片若隱若現(xiàn)的回波異常,這種情況以前也出現(xiàn)過,大多是因為隧道經(jīng)過地質(zhì)斷層破碎帶時產(chǎn)生的位移所致,隨著后期采用鋼拱架支撐就能消除這種問題,但是這次他隱約有種不安的感覺,這種預(yù)感來源于他在檢測中發(fā)現(xiàn)新噴射的混凝土上有一些細小的裂紋,支護工班告訴他是因這兩天攪拌站在試驗新的材料配方,這個情況已經(jīng)核實過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老陳冥思苦想。

      “師父,師父你快看這里!”小吳指著圖紙上的斷層驚呼道。

      “怎么了?”老陳立刻放下儀器來到他的身旁,眼睛隨著小吳的手指快速移動。

      “這是近兩次測量數(shù)據(jù)的對比圖,該區(qū)域破碎帶地質(zhì)壓力明顯變化,你看它從這里向這里逐漸增大?!毙怯勉U筆在圖紙上圈出這一變化的區(qū)域。

      “你還有什么發(fā)現(xiàn)?”老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更堅定自己的準確判斷。

      “剛才回來的時候好像聽工人說3號斜井坑壁前兩天突然有些碎石之類的東西從183號支柱拱板上漏下來……”

      小吳歪著頭努力回憶著說。

      “哎呀,你怎么不早說?。 崩详愐慌拇笸却舐暼碌溃R上在圖紙上找到3號斜井的位置,那里正是一大片地質(zhì)異常活躍的斷層帶。老陳抓起鉛筆在圖紙上寫出一長串公式,緊張地計算著。

      小吳茫然地看著師父不明所以,但是他隱約覺得肯定出了問題,因為師父是個很沉穩(wěn)的人,他從沒有見過他如此嚴肅。就在小吳愣神的時候,老陳放下手里的筆,看著驗算出來的結(jié)果倒吸了一口涼氣。

      “要出大問題了!快走!別忘了帶上器材!”他拉起小吳沖出石洞,在忙碌的機器間拼命奔跑。就在不遠處的挖掘面上,即將準備再次爆破。

      老陳邊跑大腦里邊飛快地分析著險情,西南地區(qū)的大山由于史前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的影響,板塊擠壓形成褶皺斷裂,并且地下水系豐富,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形成大量的地下溶洞、暗河。這座隧道正處在一處地下暗河的底部,3號斜井就是為了避開主河道而單獨開鑿的一處施工通道,以防止突然出現(xiàn)冒頂透水事故時人員可以迅速撤離,所以,一旦施工不慎造成暗河底部基巖破裂,將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這才是他最擔憂的事情。

      “最后檢查準備,各單位注意,請迅速離場,所有人員、機械撤離至警戒線外……安全員檢查裝藥?!敝笓]員果斷地下達指示。

      小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隧道內(nèi)稀薄的氧氣加上劇烈的奔跑使他像頭老牛一樣拼命喘氣,胸腔里的心臟狂跳不止,兩條腿失控似的胡亂擺動著。他好想停下來歇口氣,可是眼前的老陳發(fā)瘋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轉(zhuǎn)過這個彎就是3號斜井和隧道的連接口了,小吳和老陳一路狂奔趕往那里。

      “停……停止爆破!”老陳氣喘吁吁地奪過指揮員的對講機。

      “陳工,咋了?出啥事了?”指揮員驚訝地看著面色蒼白的老陳。

      “3號斜井……斜井,發(fā)現(xiàn)……拱頂漏砟……”小吳趕上來斷斷續(xù)續(xù)補充完后就難受地彎下腰嘔吐起來。

      “爆破組立即關(guān)閉起爆器!”指揮員馬上從老陳手里搶回對講機發(fā)出指令。

      “指揮員,快、快去組織人員……從斜井撤出,開挖面的工人……都撤離,快!”

      “我估計目前已經(jīng)挖破了暗河基巖下的支撐帶,雖然暗河主河道已經(jīng)做了截流改道,但還有其他毛細支流被下沉的巖體阻斷,有可能形成新的暗河,根據(jù)計算可能會有幾百立方米的容量。”

      原來如此,小吳終于明白了師父為何這么拼命地奔跑。

      突然,頭頂傳來了一些異樣的聲音,在寂靜的隧道里格外清晰。接著,拱頂?shù)幕炷脸霈F(xiàn)了細碎的裂紋,破裂的水泥從巖石上剝離砸進地上的水洼,濺起幾朵水花。

      “不好,要透水了?!崩详惔蠛?。

      “趕快切斷起爆電源,人員撤離、人員撤離!”指揮員怒吼著拍響墻壁上的警報器。

      “嘟嘟,嘟嘟?!本瘓笃骷鈪柕穆曇繇憦卣麄€隧道,工人們立即停下手里的工作,訓練有素地沿著安全通道迅速撤離。

      已經(jīng)超過了安全警戒時間,隧道里卻鴉雀無聲。隧道外的工人們低低地議論著。自從開挖隧道以來,這樣的險情他們遇到了許多次,或許這又是一次巖石圍巖表層風化剝落吧。

      危險雖然暫時解除,但要復工還需地質(zhì)監(jiān)測組進行復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安全員守在洞口焦急地等待指令。指揮長心情復雜地看著老陳和小吳,這種情況當時只能通過人工進行排查。這條隧道是整條鐵路關(guān)鍵控制性工程,可以說鐵路最終能否貫通就靠他們了。

      “我上?!崩详惼届o地站了出來。

      “師父?!毙抢详惖囊滦溆杂种?,他不理解師父為何在這樣危險的情況下還要進去。

      老陳知道施工的緊迫,作為地質(zhì)工程師,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wù)進洞勘查。

      “按照規(guī)定我們已經(jīng)等待了幾個小時,根據(jù)暗河分支流量計算這個時間應(yīng)該早都冒水了,可現(xiàn)在卻遲遲沒有動靜,到底是什么原因,就需要人工勘查才能知曉。我們不能一直被動地等下去,這個季節(jié)是整個施工的黃金周期,一旦錯失這個時期,后來的工程將全部延期。況且在這方面我有豐富的經(jīng)驗,再說咱們隧道不是還有緊急避險洞嗎?”老陳鎮(zhèn)定地陳述著自己的理由。

      “同意老陳的意見,不過你要注意安全?!敝笓]長沉吟片刻后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他伸開雙臂擁抱著老陳的肩膀。

      “指揮長,我也要去,這是我的專業(yè),雖然我沒有師父經(jīng)驗豐富,但是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鍛煉師父教會我很多東西,而且我還年輕,我們同去也相互有個照應(yīng)。”小吳稚氣未脫的臉龐平添了幾分責任。

      “也好,你們倆一起去吧,把這個帶上?!闭f著,指揮長將一部海事衛(wèi)星電話交給了他。

      “去3號斜井看看?!崩详惱窍蛐本较虮既ァ?/p>

      小吳跟著老陳對整個斜井細細地檢查,為了準確摸清這次數(shù)據(jù)異常的原因,他們需要獲取第一手資料,這也是他倆來到這里的原因。

      終于,他倆找了那塊破損的拱板,老陳一手拿著手電來回在頂板上搜索地質(zhì)變化的痕跡,一手舉著不知哪里撿來的鋼棒小心地戳著巖體碎石,不時指點小吳對著巖體用相機拍照。

      突然,小吳感覺身后的巖壁在慢慢鼓出來,同時注意到腳下不斷滲出渾濁的泥水。他下意識地推了老陳一把,老陳猝不及防撲倒在地,就聽到身后砰的一聲,他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地下暗河水壓破了表層的圍巖壓,小吳埋在了里面。

      聞訊趕來的救援隊伍擠在狹長的斜井里,凌亂而又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喘氣聲在隧道里回蕩。

      5

      大山死一樣的沉默。

      隧道口的空地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他們今天要為一個年輕人送行,送別的人除了工地的職工還有許多當?shù)氐纳矫?,他們自發(fā)來到這座工地,為這個孩子致以大山最高的禮節(jié)。

      俊美的青年帶著微笑從相框里居高臨下地環(huán)視著人群,照片下面擺放著一只紅色的包袱,里面包著那臺沾滿泥土的照相機以及被血浸透的一團泥土……

      吳叔從家中匆匆趕到這里,看到的只有兒子留下的這臺照相機和零碎的遺物。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讓這個男人癱倒在地。兒子走得太過匆忙,以至于連個身影都沒有留下,只剩眼前的黑白照片定格記憶中的哀思。

      告別儀式接近尾聲,醫(yī)護人員推著老陳來到小吳的照片前,他的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小吳喊著“師父”。突然,老陳從輪椅上站起來,右腿斷裂的骨頭鉆心的疼痛使他失去重心撲倒在地。

      所有人被這一幕驚呆了,沉浸在悲痛當中的吳叔也發(fā)現(xiàn)了摔倒的老陳,他驚訝地看著老陳裹著厚厚石膏的右腿正在滲出暗紅色的血跡。他顫顫巍巍地走到老陳身邊,跪下來扶起老陳。

      一只羽毛豐滿的蒼鷹盤旋在空中,遠遠地俯視著大地上緊緊抵在一起淚雨滂沱的兩個人……

      時間過得真快,小瑞峰也長大了。

      有一次老吳發(fā)現(xiàn)陳瑞峰躲在閣樓的配電室捧著本書看得津津有味,那身影很像小吳的模樣。他也曾不止一次聽到陳瑞峰的母親責怪兒子為了買書而省下吃早餐的錢,家里早已不能給他提供除了學費之外的其他開銷。

      為了排擠寂寞,吳叔經(jīng)常邀陳瑞峰到家里坐坐,他家很大一柜子書籍引起了陳瑞峰的興趣,于是一來二去他就經(jīng)常跑來看書,有時甚至看到興奮處就在這里睡下了。

      隨著他們攀談次數(shù)的增多,吳叔慢慢地開朗起來,他開始喜歡這個聰明乖巧的男孩,看著漸漸長大的陳瑞峰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兒子又回來了。

      當吳叔聽到陳瑞峰低頭飲泣的聲音時,心想:一定是因為學費的事情吧。吳叔深知這個要強的家庭遇到了經(jīng)濟難題,但是他們即便這樣也絕不會為了金錢輕易向人開口。

      “那就讓我來幫他一把吧?!眳鞘褰K于露出了多年不見的笑臉。

      列車馬上啟動了,可是在送別的人群中卻看不到吳叔的身影。

      陳瑞峰焦急地趴在車窗上向亂哄哄的人堆里張望,媽媽明白兒子在等什么。她緊緊握著兜里吳叔給她的一封信,吳叔一再囑咐等火車要開的時候再交給陳瑞峰。

      “孩子,你吳叔不來送你了,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路上再看?!眿寢尯鴾I把信塞進了車窗里。

      火車慢慢地駛離了車站。

      信紙被展開,上面是幾行粗大有力的字。

      瑞峰:

      見字如面!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人了,獨自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

      小峰,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沒來送你吧,這主要是因為我有幾句心里話一直想要和你說,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為了避免尷尬于是就寫了這封信給你,還望見諒。

      小峰,我希望你畢業(yè)以后,到那些小站去看看,那里有我們這些鐵路人留下的過去,也許你會覺得那里落后,也許你會覺得鐵路生活枯燥,當你走進鐵路人、走進他們的生活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用一生的幸福去堅守。我懇請你能夠成為鐵路建設(shè)的一分子,代替我們這些老鐵路、代替你哥去完成他未盡的心愿,在那個大山里……

      陳瑞峰在迷迷糊糊中還念叨:我不會讓你們失望……

      病房的光線開始變暗,窗外遠處的天空堆起了厚厚的云團。

      當?shù)谝坏斡挈c跌落在芨芨草上時,更多的雨滴已經(jīng)如箭雨一般射向戈壁的每個角落。干涸的土地開始濕潤,空氣中的浮塵重新歸于大地的懷抱,雨點越來越密,洼地開始聚積出一個個小水坑,一條條溪流將它們貫穿起來連成湖泊。風起云涌,雨借風威,濁浪翻滾著、喧囂著舔舐著戈壁灘上的一切,洞穴中的小動物們在泥浪中奮力奔逃,全然不顧宿敵成見,彼此緊緊地依附在一叢旺盛的沙棘枝上,憂慮地望向遠處。

      一道閃電撕破黑暗,將混沌的世界斬成碎塊,緊接著又“咔嚓嚓”一聲驚雷撞得窗戶微微一震,沉悶的尾音翻滾著漸漸遠去。老狄猛地從睡夢中驚醒,他一腳踢開被子,跳下床撩開窗簾查看雨情。

      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隱約聽到類似火車通過時的隆隆聲。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老狄心中暗自一驚:山洪下來了。

      正在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老狄一把抓起聽筒。

      “老狄,我是指揮中心的老周,剛才青石板工區(qū)在執(zhí)行冒雨巡線時發(fā)現(xiàn)223涵洞被洪水沖了。段應(yīng)急搶險的隊伍正在趕來的路上,指揮中心命令你們馬上集中人力不惜一切代價趕往事發(fā)地點配合搶險,請你們立即出發(fā)……趕往……223……嘟嘟——”電話那頭話音未落通話就中斷了,聽筒里傳來一片忙音,“喂,喂,喂——”老狄沖著電話大聲地呼叫,可是再也沒有人回答。

      此時此刻,他什么都不顧了,赤腳大步奔向院子里的那口破鐘,不停地敲著:當當當……

      雨水很快把老狄澆透,徹骨的寒意也沒有讓老狄停止敲鐘,鐘聲在這樣的雨夜格外清脆。

      當大家伙匆忙穿好衣服,趕到院里時發(fā)現(xiàn)老狄正齜牙咧嘴地抱著門前的鐵鐘僵硬地杵在地上,兩條老寒腿上的血管如蚯蚓般腫脹扭曲著。老路甩開大步撲向老狄,二話不說脫下自己的老皮襖緊緊地裹在他那瘦弱的身軀上,背著老狄就往宿舍方向跑。

      “快去,山洪下來了,快,快去,223涵洞被水沖了,你們快去幫忙,去的時候,多多帶些工具,喔……小心些?!?/p>

      老狄慘白的嘴唇哆嗦著一張一合,低聲細氣地交代著。蘭花守著虛弱的老狄,給他紅腫的關(guān)節(jié)進行按摩。

      “兄弟們,抄家伙!走!”老路披上雨衣吆喝著拿起家什沖進雨幕,其他工友也都提著手燈迅速加入了隊伍。從這里到223涵洞接近二十里,這樣的天氣下,拖拉機肯定是派不上用場了,最快的辦法只有順著鐵路前行。大伙借著頭燈的微弱光亮在雨夜中艱難奔行。

      病床上,陳瑞峰煩躁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大夫說他的胳膊最少要半個月后才能出院,這么長時間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全身的骨頭都要睡軟了。除去睡覺,他剩下的時間就是胡思亂想。

      自從上次在心里不斷地糾葛是走是留的問題后,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就總在腦海里出現(xiàn),還有吳叔臨行前的那番話折騰得他筋疲力盡,他就這樣整夜失眠,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夢中他又回到父親受傷時的那家醫(yī)院,聽到醫(yī)生向母親陳述病情:“他的右腿髕骨及脛骨上端被巨石壓傷造成粉碎性骨折,導致他的右腿下肢肌肉活動喪失?!?/p>

      “就是說他的腿廢了……”母親早已是淚流滿面。

      “原理上是這樣,不過也有個別案例能夠通過電療刺激讓受損的神經(jīng)元復蘇。當然這不僅需要高昂的治療費用,而且這種療法據(jù)我所知目前只在國外有過極個別成功的案例……”

      母親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親是在午后得知這個消息的,他面如死灰,他嘆息命運的巨石為何沒有直接要了自己的性命而是讓他在世上茍活。他一次次捶打著失去知覺的右腿,從此他將再也不能進入大山,回到那個魂牽夢繞的隧道工地,他蒙著頭在被子里嗚嗚大哭……

      陳瑞峰伸手想要抱住爸爸聳動的身軀,卻在迷迷糊糊中撞到了受傷的胳膊,鉆心的疼痛讓他瞬間驚醒。陳瑞峰掙扎著坐起來,透過窗戶看到雨水嘩嘩地沖刷著玻璃。

      “這么大的雨,那條鐵路不知怎么樣了?”他下意識地念叨著。

      此時父親深深的嘆息、吳叔殷殷的囑托乃至吳哥未盡的夙愿將他們對鐵路無盡的牽掛通過暴風雨把他緊緊拴在那個深山小站里……

      陳瑞峰再也躺不住了,他穿著單薄的病號服趁護士休息的空檔,帶上手電貓腰溜出了醫(yī)院,在瓢潑大雨中向著十幾里外的小站狂奔。

      陳瑞峰正跌跌撞撞地順著鐵路奔跑,閃電在他的頭頂一明一滅,密集的雨點抽打著他瘦弱的身軀,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緊緊地貼在脊背上,凍得瑟瑟發(fā)抖。為了避免身體僵硬,他加速奔跑抵御寒冷。借著半空炸響的閃電,隱隱約約看見遠處一列火車正在疾速駛來。

      6

      鐵路旁,李文化和幾個工人正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前進。瓢潑般的雨水鉆進頭發(fā)、眼窩、鼻腔、嘴里,每次呼吸都需要掙扎著吐出嘴里的雨水,可是更多的雨點隨之落入嘴里。厚實的雨衣也擋不住密集的雨,很快就濕透冰冷地貼在身上。

      平時堅硬的紅土,此時軟得像剛蒸過的年糕,一腳踩下去,小腿就被牢牢地吸在里面了。李文化拼命地拔出左腿但是右腳又陷進去了,他只能拽著路邊的芨芨草用力向上躍?!斑@他娘是個啥天氣!”李文化憤憤地罵道。

      突然他感覺左腿一陣刺痛,同時有東西正從褲管滲出。他擼起褲腳擦去小腿的泥土,一條深深的傷口正在殷殷流血。他看著工友們漸漸模糊的身影,咬了咬牙從汗衫上扯下一條布胡亂包裹住傷口,然后一瘸一拐地追趕隊伍。

      列車漸漸逼近山灣,機車的震顫使路基開始下陷,道砟在列車的重壓下陷入泥土,平展展的鐵軌也開始變得七高八低,車輪在起伏的軌道上左突右沖。突然,司機發(fā)現(xiàn)用于接收地面信號的機車信號機不停地跳轉(zhuǎn)信號顯示,同時他借著大燈的照耀發(fā)現(xiàn)鐵路前方有個模糊的人影在用力地揮舞手臂,閃爍的燈光分明警示著前方的險情,他立即意識到線路發(fā)生了危險。“立即停車?!被疖囋诰薮蟮膽T性下繼續(xù)向前沖,閘瓦抱著車輪摩擦著冒出一團團閃亮的火星,四百米、三百米、兩百米……“吱”的一聲,整個駕駛室都跟著列車的慣性猛地一頓,金屬之間發(fā)出令人齒寒的鳴嘯聲,車輪終于停止了轉(zhuǎn)動。

      司機抓起機車電臺正準備向車站報告剛才突發(fā)的險情,卻發(fā)現(xiàn)此時的話筒里只有一片電波的嘯叫聲??磥韱栴}比他預(yù)想的嚴重,于是他立即按照規(guī)定下車查看情況。

      走下車頭,司機發(fā)現(xiàn)洪水已經(jīng)漫過了鐵軌,就在距離列車不足數(shù)十米的道心里,赫然臥著一塊巨大的巖石,上面還露著清晰的斷茬??磥硪皇莿偛庞腥思皶r將車攔停,這會兒恐怕……“真是萬幸啊?!毕氲竭@一驚悚的畫面,他禁不住擦了把額頭上冒出的冷汗。這時他才看見遠處一個人影正在搖搖晃晃地走來。

      陳瑞峰慶幸自己來的及時,就在他順著鐵路往前跑的途中,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塊巨石滾落在道心里。陳瑞峰立即向著列車開來的方向急速奔跑,在奔跑的間隙他不停地揮動雙臂,手電的燈光在暗夜之下格外醒目,也正是這點光芒最終引起了司機的注意,為最后的處理贏得了寶貴的時間。而他全然忘記了胳膊的傷痛,直到列車停止陳瑞峰才覺察到鉆心的疼痛。

      而在幾公里外,工友們正在緊張地抗洪搶險。

      當大家趕到223涵洞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兩山之間那熟悉的鐵軌早已不見了蹤影,鐵路從中間攔腰截斷。洶涌的洪水肆意著從鐵軌上翻滾,渾濁的洪流中夾雜的山石碰撞鐵軌后發(fā)出的鏗鏘聲令人齒寒,數(shù)根胳膊粗細的信號電纜被生生扯斷,裸露的斷茬搭在水中,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自然災(zāi)害,突發(fā)的險情使機車完全中斷了通信,這么多年工友們還從未見過這種陣仗。

      災(zāi)害現(xiàn)場到處都是聞訊趕來搶險的人員,截流疏洪、清淤加固、搶修電纜、安裝設(shè)備不同的工種都在訓練有素地檢修處理……大伙來不及休息就立即跟隨搶修的人群自發(fā)地投入工作。一只只裝滿道砟的編織袋通過工人排成的傳送帶將路基堆碼加固,一根根水泥樁被大錘深深夯進泥土將洪水阻隔,一股股電纜被重新焊接,所有人只有一個信念:抓緊時間恢復行車!

      當李文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面孔,他剛要抬手就被阻止住了。

      “你啊好好休息吧,非常感謝你!”護士溫柔地制止道。

      “怎么回事?”李文化愣住了。他只記得自己正在拼命地扛著編織袋往水里丟,突然眼前一黑然后一頭扎進泥水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茫然地看看身邊的病床,竟然還有陳瑞峰的身影,“他怎么也躺在這兒?”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病房中涌進一群人,為首的一個領(lǐng)導模樣的中年人握住李文化的手和藹地說:“小伙子,干得不錯,是你們在關(guān)鍵時刻搶通了這條交通要道,我代表路局感謝你們?!?/p>

      李文化從來沒有經(jīng)過這種場面,別看他平時油嘴滑舌的,正經(jīng)場合下他反倒癟了嘴,沒頭沒腦地咕噥著說:“這……這……我也沒弄啥……就是……這……火車要是翻掉咧……鐵路弄沒咧……俺……俺還拿啥找老婆生娃掙光景?”

      他的話語引來眾人的偷笑,這位領(lǐng)導保持著凝重的表情,許久沒有說話,眾人見狀也收起笑臉。

      “小伙子,你們及時攔停了列車、疏通了涵洞,做了一個鐵路工人應(yīng)該做的,你們就是英雄?!?/p>

      “英雄?我是英雄?”李文化騰地從病床上彈起來,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領(lǐng)導,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小到大被人叫慣了半吊子,從來沒有人稱贊過他。今天居然被鐵路的領(lǐng)導稱贊。兩行熱淚流出眼眶,他卻全然不覺。

      陳瑞峰吊著膀子回到了小站,等待他的是兩份內(nèi)容迥異的通報。先是表彰他及時將列車攔停的行為,接著是對他因擅自離崗延長實習的處理決定。陳瑞峰坦然地接受這個結(jié)果,不過他并不懊悔主動承擔離崗受傷的責任。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份坦誠讓工友們真心實意地接受了他。從此工友們已經(jīng)不再稱他為“書呆子”了,而是親熱地喊“小陳師傅”。他現(xiàn)在是小站的名人了,段上大力支持他在沿線開展流動課堂,為大家傳授新的養(yǎng)護技術(shù)。這樣一來陳瑞峰比從前更加忙碌了。

      實習期就要結(jié)束了,陳瑞峰接到了單位推薦讀研的通知,即將準備離開。

      工區(qū)門外,老狄和蘭香手里提著行李默默地跟著陳瑞峰。

      “你真的要走了嗎?”蘭香忍不住紅了眼圈。

      陳瑞峰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倆說:“是的?!闭f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塞在蘭香空著的手里。

      蘭香用手捏了一下,連忙擺手推脫,仿佛陳瑞峰送來的是一塊燒炭,“俺不是這個意思,俺不是問你要錢,俺就是想求你不要走?!?/p>

      陳瑞峰堅持把信封塞到蘭香手里,“大姐,謝謝這段時間你對我的照顧,這錢你要收下,我知道你也過得不容易。我的實習期結(jié)束了,單位希望我繼續(xù)讀研究生。這里的日子給了我很多想法和思考,我想還有很多東西需要解答,不過請你們放心,畢業(yè)之后我還要回到這里,回到這個讓我成長的地方?!?/p>

      “狄叔,感謝你在生活和工作中對我的幫助,在這里我的盲目和無知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這里有些香煙和白酒,你代我分給大家算是告別吧?!?/p>

      “關(guān)于山灣路基大修的報告,我已經(jīng)向段領(lǐng)導提出申請并且批復了,這次大修由鐵道科學院和咱們局里共同進行科研攻關(guān),相信一定會徹底解決這個難題。再過幾天大概就要組織勘測了,到時候你又要辛苦了。你說得對,靠我們幾個人是完成不了的,所以今后就要依靠各種高科技的維修裝備?!?/p>

      老狄緊緊握住陳瑞峰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這個干了一輩子的老鐵路,就盼望著改革大潮的來臨,這一次,讓他終于感受到鐵路的春天真的來了。

      7

      陳瑞峰來信了,這是他發(fā)來的第36封信,三年來他從未間斷和大家的聯(lián)系,就好像未曾離開過一樣。蘭香輕輕地撫摸著手里的信封,信息上用蒼勁有力的筆體書寫著:蘭香大姐親啟。她撕開封口,里面露出一沓鈔票和一張信紙,蘭香放下鈔票,將信紙展開。

      信中他還是那么牽掛大家,囑咐大伙干活注意安全。此外陳瑞峰還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他畢業(yè)了,并將成為這個段的技術(shù)人員,而且他到單位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到芨芨溝看望大伙。

      淚水不斷地從蘭香的眼眶里溢出,滑過臉頰打濕了手中的信紙。

      當初陳瑞峰介紹的那些鐵路神話一一應(yīng)驗了,這是大伙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誰能想到文化竟然這般重要。這一年小站發(fā)生了很多讓大家意想不到的大事。

      這條鐵路真的開始搞改革了,原來雜七雜八的鋼軌枕木都被統(tǒng)統(tǒng)換成新的重型無縫鋼軌和水泥枕木,鐵路邊立起一排電線桿子據(jù)說是要給火車通電。破舊的屋舍旁邊建起了嶄新的宿舍樓房,工人們終于在樓房里用上了經(jīng)過機器過濾的自來水。大家新奇地看著各種養(yǎng)護裝備開進了大山里,他們視為養(yǎng)路工人三件寶的“鐵鍬、洋鎬、破皮襖”都被精巧的內(nèi)燃沖擊鎬、電動螺栓松緊機和高寒羽絨服取代了,這片沉靜的戈壁灘開始沸騰。

      芨芨溝突然來了很多據(jù)說是專家的人。他們先是帶來了許多先進的機器對山灣線路進行了全面檢查,然后在那里扎下帳篷并安排老狄?guī)еと烁鶕?jù)陳瑞峰的大修方案搞起了試驗?!耙蝗捍罄洗忠材芨阊芯苛?。”一時間這個消息傳遍整條鐵路沿線。

      在各種機器設(shè)備的幫助下,山彎的鐵軌被挪開,路基被刨去,露出了和大山一樣堅硬的巖石,一股細水從巖石的縫隙里慢慢滲出來,原來是這東西在作怪。專家們終于找到了問題的根源,參考著陳瑞峰提供的調(diào)查資料,專家一致認為這一方案切實可行。

      整個夏天,山灣里終日都是機器轟鳴,一列怪模式樣的火車開到這里,在工人的操縱下不時伸出些奇怪的部件在新鋪的軌道上抓撓。沉重的軌道在這臺機器底下被不斷提起、擰正,粗大有勁的鎬板上下有序地戳進軌下,將蓬松的道砟振搗得瓷瓷實實。那些往常費工費時的道床人工填埋都被一種帶刮斗的小火車輕松代替了,空落落的軌枕盒被這個推土機一樣的家伙整治后,立即變得平平整整的,就連枕木上的土渣都被清掃得干干凈凈。狄工長第一次看見這么多新奇玩意兒,驚奇得下巴都要掉了。

      老路修了一輩子鐵路,還從來沒有坐過火車頭,更不知道里面都有些啥玩意兒。趁著這個機會,他像個娃子一樣吵吵鬧鬧地非要到車頭里看個究竟。他小跑著追上等待作業(yè)的車頭,攀上車梯,推開車門,只見司機室里只有一個工人全神貫注地在操縱,在他的身體周圍是眼花繚亂的儀表和閃爍的指示燈。

      “這可比工區(qū)的拖拉機復雜多了呀?!崩下穱K嘖地咂著舌頭。巴望了一陣,他才心滿意足地跳下車,湊到線路邊上負責指揮的工人跟前,打聽這東西的價值。

      “一千多萬?!痹谵Z鳴的機器聲中工人抵著他的耳朵大聲說。

      “哎呀,我滴個乖乖,這樣值錢哩?!崩下穱樀媚_下都不利索了。

      老狄看看這個老伙計狼狽的樣子,也樂得齜著滿嘴的大黑牙笑出聲來。是啊,鐵路這變化來的確實有點快,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各行各業(yè)都在搞發(fā)展,咱這變化又算什么呢?

      眼下,老狄開始根據(jù)陳瑞峰教授他的養(yǎng)護技術(shù),指揮大家用一根細繩拉在鋼軌上用鋼尺測量數(shù)值。通過這次大修,曾經(jīng)讓他們恥笑的那些技術(shù)居然在維修中起了很大作用,工人們再也不敢小看那些彎彎繞繞的數(shù)字符號了。

      老狄的工作法引起了一位工程師的注意,他對這種新的養(yǎng)護技術(shù)很感興趣,遂向老狄詢問其中的原理。老狄便將整個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工程師。這位從事了一輩子鐵路維修工程技術(shù)的老專家仔細地在本子上圈圈畫畫后,驚喜地拍著老狄的肩膀說:“這可是個能人啊,他解決了長期以來現(xiàn)場檢測技術(shù)的難題啊?!彼€告訴老狄準備將這個技術(shù)向全局推廣,這讓所有的工人感到驕傲。

      一臺臺嶄新的大功率電力機車正牽引著重載列車馳騁在鋼筋水泥澆筑的軌道上;一群群剛從高校畢業(yè)的新一代鐵路工人正用聰明智慧精心描繪著鐵路的未來;一幕幕鐵路翻天覆地的變化濃縮在了延綿數(shù)萬公里的鋼鐵洪流之中,隱藏在群山之中的這個小站還會經(jīng)歷怎樣的變化,恐怕無人知曉,而那枯黃的芨芨草和宿舍門前的花苗已經(jīng)開始抽芽了,它們仿佛在迎接著誰的到來。

      陳瑞峰背著包,正走在通往芨芨溝小站的山路上……

      作者簡介:陳建勤,1979出生,中共黨員,現(xiàn)供職于蘭州局集團公司武威工務(wù)段,先后任線路工、大機司機、工長。詩歌、散文等作品在《蘭州鐵道報》《焉支花》、甘州微信公眾號以及學習強國甘肅平臺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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