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英
小滿站在家門前的大榆樹下,手搭涼棚,望向遠(yuǎn)方。一個(gè)人影在落日余暉中漸漸變大,手拄拐棍,破衣爛衫。那人停下來休息的時(shí)候,像極了田里的假人,幾片破布掛在嶙峋的骨架上。
拐杖碰到了桌角。乞丐問:“有茶湯賣嗎?”
小滿瞥了一眼茶桌和茶碗,說:“有,你看不見呀?”
的確看不見。乞丐灰蒙蒙的臉上,深陷的眼窩子里,能放進(jìn)去兩個(gè)雞蛋。
他低下頭,雙手局促不安,尷尬寫滿臉。
更尷尬的是小滿:“坐下吧,我給你端碗茶湯!”小滿是個(gè)勤快人,話音未落,人已閃進(jìn)屋,須臾,便捧出一壺茶湯來。小滿的茶館開在自家門口,大榆樹底下擺幾張桌子,就算是了。
乞丐坐下,立好拐棍,鼻子被茶香吸引,湊到茶碗上。
“白茶!”乞丐的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激動(dòng)和喜悅。
小滿忍住笑,心想,誰還能要你的?不就是白喝茶嗎?笑歸笑,看乞丐聞著茶香比聞到飯菜的香味兒更享受的神情,小滿感動(dòng)了。畢竟,她也如他這般愛喝茶。
還有一個(gè)極愛喝茶的人叫鶯歌。
鶯歌是東北人,十八歲那年,隨舅舅來南方做茶生意。來的那天,碰巧小滿的父親幫鄰居蓋房子,不小心從房上跌落,再也沒醒過來。小滿娘抱著小滿爹不放,不讓辦喪事。
舅舅讓鶯歌帶小滿去買棺材。等到棺材買回來,小滿娘才放開小滿爹,號啕大哭。辦完了喪事,娘的身體就不好了。小滿繼承了娘的手藝,熬得一手好茶湯。鶯歌成了小滿家茶館的常客,說小滿熬的茶湯真好喝。
茶園越發(fā)綠了。鶯歌帶小滿去茶園,給她講東北老家的故事,說那里大雪過后,地上便有了動(dòng)物的腳蹤,梅花、竹葉像白紙上的水墨畫。沒見過雪的小滿心生向往,想著有一天,也能親自去看雪。小滿咯咯笑著,笑出的酒窩里,飄出醉人的香氣。鶯歌呆住了,他仿佛看到,小滿身后沃野千里,千里沃野上開滿了桃花。
鶯歌有了自己的茶園,他對小滿說:“我種茶你賣,過幾年,把娘的舊房翻新,咱們一起住?!?/p>
說這話的時(shí)候,鶯歌偷眼看小滿。小滿一低頭:“你說啥呢?”說著,臉上便著了桃花的顏色。
鶯歌哈哈大笑:“你要給我養(yǎng)兩只狗、三只貓,還有一大群小娃娃。”
日子流淌著甜蜜的氣息,轉(zhuǎn)眼,茶園深綠。
北方傳來消息,日本人打過來了。一夜之間,村子燒成火海,鶯歌的親人全沒了。鶯歌抱著小滿哭了一天,從此夜夜噩夢。
縣上傳來征兵的消息,要去北方打仗。小滿冒雨在茶園里找到鶯歌。
鶯歌雙眼一瞪:“回去,報(bào)仇!”
臨走,小滿端上一碗熱茶湯:“聽說北方冷,我多放了些老姜。明天就要渡江了。有空來信,惦記著呢?!?/p>
半個(gè)月后,鶯歌來信說:“到東北了,正在訓(xùn)練,等不及了,真想立馬上戰(zhàn)場?!毙诺哪┪舱f:“很快就有一場硬仗要打,地址不定,不用回信。”
茶園在清冷的寒氣中日漸消沉,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自那封信以后,鶯歌就沒了消息。小滿總是凈手焚香,熬一碗茶湯,一封信看到天亮。
娘說:“打仗呢,兵荒馬亂的,郵封信有多難呀!”
小滿不作聲,喂飽了貓和狗,又曬了一些老姜。
…………
夕陽沉落,天色漸暗。乞丐默不作聲,小滿又給他續(xù)了茶湯。細(xì)細(xì)的風(fēng)里,有小滿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白茶素淡的香氣,讓人感到沉靜、安詳。
小滿回屋添第三壺茶的時(shí)候,乞丐不見了。桌子上除了茶碗,還有一沓信,信封上都寫著“小滿收”。
憑空出現(xiàn)這么多信,小滿有些心慌,她急忙去拆信,手抖著,差點(diǎn)兒撕破信紙。
一封信上說:“這場仗打得太慘了,只剩下我和團(tuán)長?!币环庑派险f:“寫了幾封信都郵不出去,等我回部隊(duì)休整時(shí),一起郵給你?!庇忠环庑派险f:“小滿,我的眼睛不行了,醫(yī)生說必須摘除眼球。明天就要手術(shù)了,這可能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別哭,我的雙腿還好好的呢!”最底下的信封上寫著“撫恤金”,小滿沒拆開。
“娘,鶯歌回來了!”
小滿抱著信,發(fā)瘋似的跑回屋,又發(fā)瘋似的沖出來。
群山起伏的茶園中間,那條大路上,一個(gè)小黑點(diǎn)兒,正慢慢地融進(jìn)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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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