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文學只閱讀絕不夠,必須練習寫作,世間有許多人終身在看戲、念詩、讀小說,卻始終不動筆寫一出戲、一首詩或是一篇小說。這種人容易養(yǎng)成種種錯誤的觀念。自視太低者以為寫作需要一副特殊的天才,自問既沒有天才,縱然寫來寫去,總寫不到名家的那樣好,倒不如索性不寫為妙。自視過高者以為自己已經讀了許多作品,對于文學算是內行,不寫則已,寫就必與眾不同,于是天天在幻想將來寫出如何偉大的作品,目前且慢些再說。這兩種人閱讀愈多,對于寫作就愈懶惰,所以有人把學問看成寫作的累,以為學者與文人根本是兩回事。這自然又是一個錯誤的觀念。
只閱讀而不寫作的人還另有一種誤解,以為自己寫起來雖是平庸,看旁人的作品卻有一副高明的眼光,這就是俗語所謂“眼高手低”。一般職業(yè)的批評家歡喜拿這話頭來自寬自解。我自己在文藝批評中鬼混了一二十年,于今深知在文藝方面手眼必須一致,眼低者手未必高,手低者眼也未必高。你自己沒有親身體驗過寫作的甘苦,對于旁人的作品就難免有幾分隔靴搔癢。很顯著的美丑或許不難看出,而于作者苦心經營處和靈機煥發(fā)處,微言妙趣大則源于性情學問的融會,小則見于一字一句的選擇與安排,你如果不曾身歷其境,便難免忽略過去。克羅齊派美學家說,要欣賞莎士比亞,你須把你自己提升到莎士比亞的水準。他們理應補充一句說:你無法把自己提升到莎士比亞的水準,除非你試過他的工作。莎士比亞的朋友本·瓊森說得好:“只有詩人,而且只有第一流詩人,才配批評詩?!?/p>
文學的主要功用是表現(xiàn)。我們如果只看旁人表現(xiàn)而自己不能表現(xiàn),那就如啞子聽人說話,人家說得愈暢快,自己愈悶得心慌。聽人家說而自己不說,也不感覺悶,我不相信這種人對于文藝能有真正的熱忱。人生最大的快慰是創(chuàng)造,一件難做的事做成了,一種悶在心里的情感或思想表現(xiàn)出來了,自己回頭一看,就如同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母親產出了嬰兒,看到它好,自己也充分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越發(fā)興起鼓舞。沒有嘗到這種快慰的人就沒有嘗到文學的最大樂趣。
(摘自《談文學》,東方出版中心,有刪減)
朱光潛(1897—1986),安徽桐城縣(今樅陽縣)人,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我國現(xiàn)代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主要著作有《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西方美學史》《談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