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陜西華縣縣城赤水街上的“摩登照相館”,開縣城照相風(fēng)氣之先,標(biāo)榜著奢侈和洋氣。攝影師兼老板張寶山,攝影技法嫻熟,拍出的照片人物眉目清晰,面貌俊美。哪家有了值得慶祝或者有重大紀(jì)念意義的事,往往去“摩登照相館”拍照留影,男的新衣盛裝,女的搽脂抹粉,沖洗出的黑白影像純凈而莊重,透著滿滿的生活儀式感,也是鮮活的歷史證明。
1928年5月29日那天接近中午時,張寶山才卸下照相館的紅色木板門,要開門營業(yè)。一隊荷槍實彈的國民黨警察,押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向西城門外走去。被五花大綁的年輕人頭發(fā)凌亂衣服破爛,但瘀青的臉上神情肅正。
張寶山縮在照相館的門檻內(nèi)向外探看。等那隊行色匆匆面容緊張的警察過去,他才跨出高高的門檻走到街面上,問旁邊賣羊湯泡饃的竇老頭兒:“又抓人了?”
竇老頭兒一邊熬著油亮亮的乳白色羊肉湯,一邊嘆氣:“抓共產(chǎn)黨呢,這些天聽說抓了不少人。他們到處宣講共產(chǎn)主義,還要推翻國民黨政府,當(dāng)局能不抓他們?世道亂了,咱們的生意也不好做了?!?/p>
張寶山也嘆氣:“我的照相館幾天都沒有一個顧客了,門都懶得開了。但說句實話,共產(chǎn)黨打土豪分田地砸大煙館,也確實讓農(nóng)民揚眉吐氣了,說不定這天真要翻了?!?/p>
竇老頭兒向小竹筐里丟幾個白面餅:“天翻不翻另說,命可能先丟了。唉,都是青壯漢子,一個個不知是誰家的頂梁柱哇!”
張寶山的照相館里大半天沒有一個顧客。下午三點半,張寶山正在照相館里枯坐發(fā)呆時,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那女人腦后綰著整齊的發(fā)髻,臉色極白,可能搽粉過多了。她的衣褲鞋襪都是嶄新的,一看就是要拍照留念的樣子。終于有顧客上門了,張寶山忙露出笑容,起身招呼客人:“咱們這兒的價格很公道,您是照大相還是小相?”
年輕女人的目光發(fā)直。她看著張寶山,張寶山卻分明感覺她沒有看到自己。年輕女人從衣袋里掏出兩塊光洋放到桌子上,張寶山一愣,就是照一整套相也用不了這么多錢:“您這是要怎么照?”
女人神思恍惚地說:“請您上門照相?!?/p>
張寶山一口回絕:“我這是坐家生意,不上門服務(wù)?!?/p>
女人又掏出兩塊光洋放到桌子上:“要照相的人不能親自來。我只有這些了,請您務(wù)必關(guān)照!”
張寶山看看桌子上誘人的光洋,又看看神色肅然的女人,問:“你家住在哪兒?”
女人說:“露澤院西村?!?/p>
張寶山拿起照相機:“在西關(guān)那塊兒,也不遠,走吧。”
女人是走來照相館的,張寶山騎著洋車(自行車)馱著女人,很快就到了不遠的露澤院西村。女人坐在洋車的后座上,一路上不作一聲。張寶山來過這個村子,也不用她指路,徑直進村。那是個小村子,在熱亮亮虛晃晃的陽光下,黃土路、茅草房、枝杈散亂葉子紋絲不動的槐樹,都給張寶山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去哪條巷子?進哪戶人家?”張寶山在村里的主路分岔口問女人。
女人說:“穿過村子去西頭的小廟。”
張寶山還從沒有在廟里給人照過相,心里雖然疑惑,還是馱著女人到了村西頭的小廟。
女人說:“到了?!?/p>
兩人下車進廟,廟的主建筑又小又寒磣,一副破敗相,兩個窗戶用亂磚填塞著,廟前場地還算寬敞。女人說:“您在這兒等著,我去請照相的人來?!?/p>
張寶山滿腹狐疑地問女人:“你是哪家的人?”
“溫家的。”女人說完匆匆地走了。
一會兒,女人匆匆地回來了,右肩上扛著一把羅圈椅,左手提著個高腳茶幾。她把羅圈椅和高腳茶幾擺放在廟墻邊的窗戶下,又匆匆地走了。又回來時,女人手里端著茶壺和茶碗,腋下夾著一把桐油傘。她把茶壺和茶碗擺放在茶幾上,把傘靠在茶幾邊上。做完這些,她又匆匆地走了。張寶山看得一頭霧水:瞧這精細(xì)的茶具,也是富裕人家了,怎么要在這么晦氣破敗的小廟旁照相呢?
女人又一次回來時,是同三個人一塊兒來的:一個戴麥秸草帽的漢子,吃力地背著一個戴瓜皮帽的男子,那男子袍褂鞋襪簇新得直扎張寶山的眼睛;女人在后面一手拉著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一手扶著新衣男子。他們到了擺放好的羅圈椅跟前,戴草帽的漢子退步找好椅面位置,在女人的幫助下,費勁地把背上的男子安放到羅圈椅子里坐好。新衣男子以一種怪異的僵硬姿勢坐著,就像一個在夏天里尸僵緩慢肢體還能彎曲的死人。張寶山心想這要照相的人病得還真不輕,上前伸手去扶持一把時,頓感新衣男子的肢體冰涼僵硬;又仔細(xì)看,就見他面色灰青雙眼緊閉,而且很像上午從他照相館前經(jīng)過被綁著的年輕人。
張寶山嚇得一激靈,后退幾步:“他?”
女人平靜地說:“這是我家先生,溫濟厚?!?/p>
戴草帽的漢子聲音嘶啞地說:“七里寺小學(xué)的校長、共產(chǎn)黨員溫濟厚,今天上午被槍殺在西門外。我是他族弟溫志德,親眼看著他被槍殺,上午跟嫂子把尸體搬運回來,要照一張‘全家福!”
女人深情地看著溫濟厚,喃喃地說:“我把你整理得像個樣子了,血跡完全擦去了,身上的鞭傷和烙鐵的燙傷,被新買的壽衣遮住了,你臉上也搽了粉,這樣看起來你顯得精神些。你一直說要照張‘全家福,我今兒把縣城里最好的攝影師請了來。家里嫌晦氣不讓我們照,我們就在這小廟外面照?!?/p>
張寶山突然熱淚盈眶,他舉起相機,打開鏡蓋。女人抱起孩子,用右胳膊頂住雙眼緊閉的溫濟厚,不讓他身子斜歪,站在椅子后面的溫志德壓低草帽檐,用力提著溫濟厚的腰帶,不讓他滑下椅子。四個人努力面向照相機。張寶山的手有些哆嗦了,他努力穩(wěn)住手,習(xí)慣性地沖鏡頭里的四個人喊出:“一、二、三,不要閉眼!”
咔嚓一聲,歷史定格,書生溫濟厚永遠定格在25歲!
注:溫濟厚(1903—1928),陜西華縣人,中共黨員,被捕于渭華起義前夕,其妻溫曹氏悲憤郁積兼思念成疾,也于1928年病歿。溫曹氏性格堅毅,行事果決,多有助共之舉,對溫濟厚情深義重,惜史不留名,僅以“溫曹氏”三字傳世。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