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慕赫
中國古代的慈善事業(yè),有官府舉辦的也有民間舉辦的。有意思的是,古代慈善設施,許多都以“義”字當先,如義倉、義莊、義學等?!傲x”突出了這些機構的公益性,它不以營利為目的,乃是為了蒼生之福祉而存續(xù)的。
古代中國以農業(yè)為本,莊稼收成的好與壞,和氣候有密切的關系,若是遇到水災旱情,糧食歉收,便有饑荒之憂患。救荒是古代官員的重要職責,由此產生了一整套應對方法,是為“荒政”。明清兩代誕生了大量荒政書,涉及災荒發(fā)生前、發(fā)生時、發(fā)生后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救荒的關鍵,在于盡快收集到糧食以賑濟災民,如果平日儲備了糧食,這時就派上了用場,為此古人設立了包括義倉在內的多種名目的糧倉。
從漢代開始,官府創(chuàng)辦了“常平倉”。顧名思義,常平倉的設立主要是為了使糧價常保持在一個平均水平,因為糧價低了,農民受損,糧價高了,依賴市場獲得糧食的百姓就要受損。古人很早就懂得通過調節(jié)市場供應來穩(wěn)定糧價的道理,市場上的糧食多了,糧價就要下跌,這時官府收購糧食,儲存到常平倉中;而市場上的糧食少了,糧價就要上漲,這時官府就把常平倉中的糧食拿出,供應給市場。
發(fā)生饑荒時,糧價自然要上漲,官府就可以用常平倉中的糧食賑濟。但導致糧價漲跌的原因很多,也就造成常平倉并不只有賑濟的功能。隋唐時期興盛的義倉,較之常平倉而言有更濃厚的慈善色彩,且與本地社區(qū)的關系也更近。
據《隋書·食貨志》記載,隋文帝開皇五年(585),工部尚書長孫平從去年賑濟關中的做法中得到靈感,朝廷從山東運糧到關中充實常平倉,與此同時,一些有余糧的人家也競相出糧賑濟,如果能將捐出余糧的做法制度化,那么就在常平倉之外新增了一種賑濟途徑。
朝廷接受這一建議,“令諸州百姓及軍人,勸課當社,共立義倉。收獲之日,隨其所得,勸課出粟及麥,于當社造倉窖貯之,即委社司,執(zhí)帳檢校。每年收積,勿使損敗,若時或不熟,當社有饑饉者,即以此谷賑給”。由此可知,義倉最初設在鄉(xiāng)里,義倉中的糧食來源于百姓的自愿捐輸,但發(fā)展到后世,義倉多分布在城鎮(zhèn)中,廣大的鄉(xiāng)村反而缺乏相關的設施,而義倉征集糧食的辦法,也變成了隨正稅必須繳納的“義租”。
義倉雖被規(guī)定“唯充賑濟,不得他用”,但能享受到義倉賑濟的大多是城鎮(zhèn)居民,朱熹看到鄉(xiāng)村其實更需要有糧倉賑濟的現實,遂倡導設立“社倉”,并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開耀鄉(xiāng)五夫里建起了第一座社倉,歷經千年,這座社倉的遺跡竟保留至今。為使社倉真正起到作用,朱熹制定了相當嚴密的《社倉事目》,后來這一辦法經朝廷頒布,在全國得到推廣。
五夫社倉的第一筆糧食是從常平倉借貸的六百石糧食。不論年景好壞,百姓都可以從社倉中以借貸的方式獲得糧食,因為即便是豐年,也有人家在糧食未收獲前存在缺糧的情況。借糧一般在夏季,冬季還時每石收取息米二斗,如果遇到歉收,可以減息或者免息。由于收取息米,朱熹向官府報告,經過十四年的發(fā)展,社倉不僅還清了從常平倉借貸的糧食,而且社倉的三個倉庫現在共儲糧三千多石,遇到兇年再也不擔心沒有糧食了。
常平倉、義倉、社倉雖然名目不同,在管理上也有差異,但明清時代,在地方上普遍設有這三類糧倉,從而構成了地方糧倉體系,如果管理得當,百姓在兇年得到賑濟是不難的。
五夫社倉初建于南宋乾道七年(1171),為朱熹首創(chuàng)并命名的一個民辦社倉。后來邑人為了紀念先賢朱熹這一惠民善政,遂改“五夫社倉”為“朱子社倉”。
宋代是中國慈善事業(yè)發(fā)展史上的關鍵時期,元人編修的《宋史》稱“宋之為治,一本于仁厚,凡振貧恤患之意,視前代尤為切至”,不僅官府十分重視慈善事業(yè),而且士大夫也熱心參與到慈善事業(yè)的討論與實踐中。
范仲淹早年身世頗為坎坷,兩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在蘇州為官的朱文翰,范仲淹也改名更姓為朱說。為了求學,范仲淹不得不與母親分開,母親思兒心切,終日以淚洗面。所幸,范仲淹學有所成,二十七歲時考中進士,授廣德軍司理參軍,將母親接到身邊奉養(yǎng)。范仲淹這時已萌發(fā)認祖歸宗、改回范姓的愿望,但歸宗的具體時間在學界仍有爭論。
或許正是由于范仲淹的這段經歷,促使他對宗族的感情比其他人更深,而這種深厚的感情,在其晚年又轉化成創(chuàng)辦義莊的實踐。義莊是主要面向本宗本族的成員開辦的慈善機構,能夠開辦與維持義莊的宗族,多半對所在社區(qū)事務有重要的發(fā)言權,因此義莊有時也會接濟非我族人。
義莊的開設與維持,一般有義田作為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范仲淹早有相關打算,但未能籌措到足夠的資金,直到其五十多歲先后出任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和參知政事時,因為俸祿與賞賜都比以前多,才在蘇州城郊買下“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yǎng)濟群族”。
范仲淹雖官居要職、俸祿不少,但大部分俸祿應該都用來置辦義田了,所以平日用度十分節(jié)省,也沒有給子孫后代留下錢財。義田一般不租賃給族人耕種,也不能接受族人典賣的田地,這樣可以避免因為田產糾紛而傷了族人之間的和氣。
有了義田的支持,義莊就可向族人按時提供一定的口糧、衣料,辦婚喪嫁娶等事也可獲得一筆資金,如范仲淹在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為義莊制定了十三條規(guī)矩,其中提到族人“嫁女支錢三十貫”“娶婦支錢二十貫”“尊長有喪,先支一十貫,至葬事又支一十五貫;次長五貫,葬事支十貫”,由于有了明確的數額限制,辦理這些儀式就不能太鋪張浪費。
范仲淹逝世后,其后代持續(xù)舉辦義莊,從續(xù)定的義莊規(guī)矩來看,義莊鼓勵族人參加科舉考試,并提供一定的資金支持,“諸位子弟得貢赴大比試者,每人支錢一十貫文”,若考取好的名次,還有獎勵。范氏義莊還開設了義學,供族人讀書應舉。宋代科舉考試的錄取名額遠比唐代多,社會上的讀書風氣很濃,這也造就了錢穆所言的“科舉社會”,科舉與家族的榮耀緊密聯系在一起,義學的設立也相當常見。
在古代,舉辦慈善事業(yè)離不開社會力量。
據一些學者的意見,唐代誕生的悲田養(yǎng)病坊是“中國古代第一個比較完備的專門矜孤恤貧、敬老養(yǎng)疾的慈善機構”,悲田養(yǎng)病坊設在寺院中,日常事務由僧人打理,官府派人進行監(jiān)督。當時長安很多寺廟都設悲田養(yǎng)病坊,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還下令長安乞丐均入悲田養(yǎng)病坊收管,“官以本錢收利給之”,可見官府提供了一部分資金,而寺廟香火錢應當也是資金來源。長安之外,各州也設有悲田養(yǎng)病坊。
在唐武宗會昌年間(841—846),李德裕建議悲田養(yǎng)病坊去掉悲田二字,淡化宗教色彩,“其兩京及諸州,各于子錄事耆年中,揀一人有名行謹信為鄉(xiāng)閭所稱者,專令勾當。其兩京望給寺田十頃,大州鎮(zhèn)望給田七頃,其他諸州,望委觀察使量貧病多少,給田五頃、三二頃,以充粥飯,如州鎮(zhèn)有羨余官錢,量與置本收利,最為穩(wěn)便”,即從人事和資金上都轉為地方官府主持。
宋代開封設立的“福田院”,從名字上就能看出與唐代悲田養(yǎng)病坊的密切關系,因為悲田乃是福田的一種。宋仁宗嘉祐年間(1056—1063),開封設立了東、西兩所福田院,“以廩老疾孤窮丐者”,宋英宗時(1063—1067)又增設了南、北兩所福田院。據記載,每所福田院可收養(yǎng)三百人,總共可收養(yǎng)一千二百人,在嚴寒的冬季,也可在定額之外收養(yǎng)老病無依之人,直到春天稍微暖和為止。但當時開封已經是人口達百萬的大都市,福田院的收養(yǎng)能力實在太小,于是在宋徽宗崇寧年間(1102—1106),朝廷下詔在開封增設居養(yǎng)院以“居養(yǎng)鰥寡孤獨”,擴大收養(yǎng)能力,“以戶絕財產給養(yǎng)”。開封之外,各州也都開設了居養(yǎng)院,像蘇州的居養(yǎng)院規(guī)模還很大。
宋徽宗時還在全國推廣了“安濟坊”,這項慈善設施來自蘇軾在杭州的實踐。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鑒于杭州水旱災害頻發(fā),因疫病而死者較其他地方更多,蘇軾在杭州開設了“病坊”,免費收治病人,名曰“安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蘇軾除向社會募集資金外,也自掏腰包,籌得的資金用來置田,由田租來支持病坊的運營。蘇軾在杭三年,病坊治愈病者千人,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居養(yǎng)院、安濟坊和其他慈善設施相互配合,“若丐者,育之于居養(yǎng)院;其病也,療之于安濟坊;其死也,葬之于漏澤園,歲以為?!?。
《論語》中有這樣一則故事:有一天,孔子家的馬廄著火了,孔子因在朝堂議事不知此事,退朝回到家后,家仆告知馬廄失火,孔子問傷到人沒有,卻不問馬有沒有傷到。孔子問人不問馬,因為在他的心中,人的生命與幸福是最重要的??鬃拥膶W說,要在一個“仁”字?!叭收撸瑦廴恕?,中國古代的慈善事業(yè),便是這種仁愛觀念的溫暖實踐。
當然,中國古代的慈善事業(yè)不免有種種不足,很多時候好的做法難以長久維持,但義字當頭、仁愛為民、守望相助的精神彌足珍貴。今天,慈善在中國被賦予了助力共同富裕的使命,這是超邁古今的設想,也將開啟一段更溫暖人心的旅程。
(選自《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2021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