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榮,侯西旺
(上饒師范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西 上饒334001)
南朝宋羊欣的《采古來能書人名》說:“鐘書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盵1]124顧名思義,“銘石書”是指銘刻于碑碣、墓志上面的文字,它以石為載體,有效地規(guī)避了竹、木、帛、紙等不易保存、流傳的缺點。一般而言,銘石書書體為篆書、隸書、楷書三種,魏晉以后,伴隨書體發(fā)展演變,楷書成為銘石書的主要書體。銘石書作為書法學習和研究的重要史料,對窺探一時代之書風具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發(fā)掘?qū)儆阢懯瘯懂牭慕髂纤文怪?對研究地域文化和書風源流大有裨益。
地理環(huán)境是文化創(chuàng)造的基石。《管子·水地篇》云:“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莞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仕?則人心正;水清,則民心易?!盵2]地理環(huán)境為文化的發(fā)展提供多種可能性并深刻影響著文化的發(fā)展,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同樣帶有地域化特征,如清章炳麟言,“視天之郁蒼蒼,立學術者無所因。各因地齊、政俗、材性發(fā)舒,而名一家”[3],人文地理因素是學派形成的重要條件。馮天瑜將中國地理環(huán)境概括為:“領域廣大,腹里縱深,回旋天地開闊,地形、地貌、氣候條件繁復多樣,形成一種恢弘的地理環(huán)境?!盵4]中國疆域遼闊,自然地理環(huán)境多樣,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性和豐富性提供了生存滋養(yǎng)空間。江西水域交織、河道密布、交通便利、氣候溫潤,有“吳頭楚尾,粵戶閩庭”之稱,特定的地理區(qū)域優(yōu)勢對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從唐末五代時期起,中原地區(qū)連年戰(zhàn)亂,大批中原士族為躲避兵禍南遷江西定居后,該地區(qū)耕讀風氣隨之而起,綿延千年不絕。宋室南渡后,江西憑借得天獨厚的地域優(yōu)勢,經(jīng)濟、文化再度獲得蓬勃發(fā)展,涌現(xiàn)出眾多文化名人,如朱熹、陸九淵、姜夔、晏殊、汪藻、洪適等。近50年來,江西出土的兩宋墓志碑碣種類繁多,蔚然大觀,目前出土可見的南宋墓志、地券等碑刻實物和拓片等共計300余種。這些墓志大多出土于南昌、上饒、宜春、吉安、撫州、九江、鷹潭等地,且明顯呈現(xiàn)出以家族、村落為中心的聚集性特點,如德興??诔鐾恋膹埵霞易迥怪尽⒍霞易迥怪?鄱陽縣出土的洪氏家族墓志等。墓志上所刻書法有篆、隸、行、楷等多種書體,其中以楷書居多,兼有篆書、隸書、行書,整體呈現(xiàn)出雅正的書風面貌。
所謂書風,是指書法作品的風格特征,既是書法作品整體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同時也是一種普遍認同的趨向性審美感受。因時代和地域不同,書風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
從時間來看,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書風。清梁巘《評書帖》言:“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1]575,精煉地概括了各個時代不同的書風特征??涤袨檎J為,唐代是中國書法書風的分水嶺,并極力推崇唐以前書風:“自唐為界,唐以前之書密,唐以后之書疏;唐以前之書茂,唐以后之書凋;唐以前之書舒,唐以后之書迫;……唐以前之書縱,唐以后之書斂?!盵5]黃巢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政權更迭,社會動蕩不安,盛唐氣象不復。士人從面對亂世的焦慮和迷茫中逐漸轉(zhuǎn)入對自我人性的關照,加之受禪宗“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6]思想的沖擊,書法創(chuàng)作更加注重意趣的表達和意境的營造,并成為士人彰顯個性、宣泄情緒的手段之一。北宋書家承繼、發(fā)揚五代書風,扛起“尚意”大旗,先后涌現(xiàn)出一大批個性鮮明的書法家,如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等。南宋初期的書風仍保留北宋尚意余續(xù),但復古思潮逐漸深入人心,書風明顯表現(xiàn)出由尚意向雅正轉(zhuǎn)變的特征。
從地域來看,一地有一地之書風。如上文所述,地理環(huán)境因素是形成區(qū)域文化特征的重要條件,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曾說:“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窮其根源,最先還是由于自然環(huán)境有分別,而影響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響到文化精神。”[7]書風的形成同樣烙上了地域的印記。在古代,或因河山遙隔,或因政權分立,同一時代書風雖大致相仿,但仍有地域差異。宋末元初趙孟堅曾言:“晉、宋而下,分而南北……北方多樸,有隸意,無晉逸雅?!盵8]明人馮班云:“畫有南北,書亦有南北?!鼻迦巳钤獎t系統(tǒng)厘清地域與書風的關系,他在《南北書派論》中說:
蓋由隸字變?yōu)檎龝?、行?其轉(zhuǎn)移皆在漢末、魏、晉之間;而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則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也?!吓赡私箫L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瓋膳膳腥艚?南北世族不相通習。至唐初,太宗獨善王羲之書,虞世南最為親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時王派雖顯,縑楮無多,世間所習猶為北派。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1]629
江西地處江南,唐以前與阮氏所言“南派”僅一江之隔,深受南派書風影響,至南宋,該區(qū)域理學思想深入人心,書壇崇古復古思潮興盛,逐漸成為南宋雅正書風的代表區(qū)域之一。
漢鄭玄《周禮注》釋“雅”為“正”:“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后世法?!盵9]就書風而言,“雅正”指合乎儒家純正典雅、中正平和的審美要求的書法藝術特征。具體而言,“雅”是指取法規(guī)范,格調(diào)崇高,氣息典雅,給人以醇和的審美啟迪的書法作品。“正”是指崇古尚法、謹嚴居敬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與中正平和的審美特征。筆者所見300余種江西出土南宋墓志,大多以“靜態(tài)字”(楷書、隸書、篆書)為主,尤以楷書居多,明顯受到歷代楷書名家影響。單就楷書取法對象而言,其中取法“二王”的有95件,取法顏真卿的有34件,取法柳公權的有26件,取法褚遂良的有15件,風格雜糅、取法不明的有18件。從數(shù)量上而言,江西出土南宋墓志中取法魏晉的占有絕對優(yōu)勢。魏晉書風典雅蘊藉,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南宋書家遠紹魏晉,加之時代因素影響,形成了獨具藝術特色的雅正書風。
在政治上,南宋統(tǒng)治者更注重內(nèi)治,主張文治天下。宋朝在建國初期,不斷加強中央集權統(tǒng)治,意在規(guī)避前朝藩鎮(zhèn)割據(jù)、皇權削弱的歷史重演。南宋時期整體表現(xiàn)出“干強枝弱”的政治形態(tài),中央集權得到進一步強化。南宋推行“崇文抑武”的政策,竭力倡導科舉不分門第、學而優(yōu)則仕、寒門子弟亦可入仕。在“興文教,抑武事”[10]的政治氛圍下,知識分子在思想上表現(xiàn)活躍,積極參政議政,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出現(xiàn)了“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從而有力地推動了宋代思想、學術、文化的大發(fā)展[11]10。此外,宋高宗趙構精于書法,也極力倡導復古,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南宋書壇出現(xiàn)了書風的演變。在經(jīng)濟上,由于宋室南遷,北方人口大量遷入南方,有力地促進了南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入宋以后,江西的經(jīng)濟地位更為突出,是僅次于兩浙的發(fā)達地區(qū)。宋代江西人口密集,耕地面積居全國之首,農(nóng)耕技術進步,是當時朝廷最主要的糧食供應地[12]。光緒版《江西通志》引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本朝東南歲漕米六百萬石,江西居三分之一,天下漕米取于東南,東南之米多取于江西,是宋代江西漕運,蓋二百萬石也。”[13]除農(nóng)業(yè)外,江西在手工業(yè)、商業(yè)等各方面的發(fā)展也很繁榮,在全國占有重要地位。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僅利于政治的發(fā)展進步,更利于文化藝術的昌盛。在社會生活上,南宋社會穩(wěn)定,民生得到保障。社會各階層之間的經(jīng)濟地位及社會等級出現(xiàn)融合、調(diào)整,各階層逐漸趨向于平民化、世俗化和人文化。社會階層的平民化主要體現(xiàn)在政治和經(jīng)濟兩個方面。政治上,人們可以由貴而賤,也可以由賤而貴,官民之間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科舉取士不受出身門第的限制;經(jīng)濟上,人們可以由富而貧,也可以由貧而富,時人“貧富無定勢”[14]。由此可以看出,平民經(jīng)科舉入仕為官,步入士大夫階層,提升了自身文化內(nèi)涵,并反哺于各自的家族、氏族,利于社會整體文化程度的提高,在一定意義上促進了文化的繁榮和發(fā)展。
陳寅恪曾說道:“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5]如其所言,在兩宋時期,中華文化的發(fā)展達到鼎盛。鄧廣銘也提出:“宋代的文化,在中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nèi),截至明清之際的西學東漸的時期為止,可以說,已經(jīng)達到了登峰造極的高度?!盵16]在宋代,江西是全國文化中心,至南宋時,則表現(xiàn)出更為繁榮的文化景象。儒學文化、移民文化、書院文化、家族文化的發(fā)展,對書法有著重要影響。
1.儒學文化的影響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儒學文化對民族和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人們的認知和行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發(fā)揮了任何其他文化所不可比擬的重要作用。南宋時期,社會思潮為儒學所籠罩,各階層深受儒家文化的熏染,文人士大夫從思想、生活、藝術等各層面均映射出儒家文化的影響,這一時期的文風、詩風、詞風、書風等各種文化風尚均追崇中和典雅的韻致。在墓志書法中,《有宋孺人范氏壙銘》為南宋士大夫所作,察其碑文,可以了解到該墓志是胡曄為其祖母范氏所書刻。范氏崇尚儒學,禮法嚴肅,樂善好施,達93歲高壽。范氏之崇尚儒學,對其子孫的思想有著重要影響。其孫胡曄官至本朝將仕郎,是士大夫階層的典型代表,在社會大思潮和家族的影響下,必然尊崇儒家文化,其碑文書寫充分反映了儒家文化的中和思想,書法端正平和、法度嚴謹,沒有出現(xiàn)過于奇異、怪誕的點畫和結(jié)體,呈現(xiàn)出雍容雅正的風格面貌。
2.移民文化的影響
唐朝至五代時期,大量外地移民遷入江西,如鄱陽洪適家族和德興汪藻家族是于唐末五代自安徽歙縣遷入的,吉安周必大家族是由河南遷入的,等等(部分家族遷贛情況,詳見表1)。移民遠離他鄉(xiāng)定居贛鄱,文化的交流與傳播活動從未中斷過,尊儒重文之風代代相傳,極大地推動了江西地域文化的繁榮與發(fā)展。在濃郁的耕讀風氣影響下,至兩宋時期,江西地區(qū)人才輩出、文化名人不斷涌現(xiàn)。僅就科舉考試而言,根據(jù)清光緒七年(1881)刻本《江西通志》卷二十一《選舉表》統(tǒng)計:北宋江西有進士1 745人,南宋江西有進士3 697人,兩宋江西進士共5 442人,約占兩宋進士總額的1/6,在全國各區(qū)域排名第二[17]。在長期的移民遷徙過程中形成的互幫互助基因,在江西士子們身上體現(xiàn)了出來,他們不但具有濃厚的宗族情結(jié),而且大多自覺養(yǎng)成了故里鄉(xiāng)鄰、門生故舊相互提攜相互幫襯的風氣,逐漸形成了以宗姓或區(qū)域劃分的文人團體。他們受中原文化影響,極為重視族規(guī)家訓,熱衷于組織和參加修訂宗譜、家族祭祀等活動,并樂于將墓主的宗族、交友、姻親等信息刻寫于墓志之上,以求光宗耀祖。在江西出土的眾多兩宋墓志志文中,關于宗族淵源、士子間相互提攜交往、望族之間聯(lián)姻的記載比比皆是,如在《宋故瑞州知郡料院洪公墓志銘》中,撰文者程元鳳對洪氏家族根脈源流作了記載。洪氏一族在唐末五代時期由歙縣遷入鄱陽,并逐漸成為鄱陽大族,聞名于世。碑文所載內(nèi)容雖不完整,但對研究洪氏一族具有重要的文獻參考價值。
表1 江西南宋部分文化家族遷贛列表
3.書院文化的影響
書院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據(jù)清袁枚《隨園隨筆》記載:“書院之名,起唐玄宗時,麗正書院、集賢書院皆建于朝省,為修書之地,非士子肄業(yè)之所?!盵18]書院最初僅作為修書之所,而非用于教書育人。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書院職能得到拓展,成為聚眾授學之地。季羨林認為:“書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一種教育組織形式,以私人創(chuàng)建為主,有時也有官方創(chuàng)辦的。其特點是:在個別著名學者領導下,積聚大量圖書,聚眾授徒,教學與研究相結(jié)合?!盵19]宋代江西經(jīng)濟文化繁榮,官學、私學并行,書院的質(zhì)量、數(shù)量、規(guī)模均處于領先地位。李才棟在《江西古代書院研究》中指出,宋代江西新建書院222所[20],出現(xiàn)了不少頗具典范意義的書院,如江西四大書院——白鹿洞書院、白鷺洲書院、鵝湖書院、豫章書院,此外還有陸九淵創(chuàng)辦的象山書院、辛棄疾創(chuàng)辦的帶湖書院(稼軒書院)等。朱熹、陸九淵、陸九齡、辛棄疾等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致力于書院的創(chuàng)辦和發(fā)展,并四處講學,使理學得到快速傳播,理學觀念日益深入人心。各地書院人才濟濟,桃李滿地,進一步推動了書院文化的發(fā)展。眾多書院山長以傳承和推廣理學為己任,在教授學生習字過程中,崇尚和追求中正、端莊和平淡的審美風格,這為地方士子書風的養(yǎng)成打下了基礎,定下了風格基調(diào)。在江西出土的南宋碑刻書法中,楷、行、篆、隸作品大都呈現(xiàn)出端正平和的風致,可以說這種書法氣質(zhì)的根源在于書院文化的影響。例如,從《太學程君正思墓表》和《宋故長興縣君墓志銘》的志文記載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程思正、程珙、程鼎、王過、王億作為晦庵儒學的續(xù)傳,在德興書院、雙桂書院、拙齋書院、柳湖書院傳播朱熹中正平和的雅正書學思想,推動了雅正書風的形成,進而影響了元代端正雅麗的館閣書風的形成。
4.家族文化的影響
商周以來,家族文化活躍,經(jīng)過漫長的時代變遷,至兩宋時代,逐漸積淀成為一種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文化形態(tài)。家族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重要地位,在文化傳承、學術研究、教化育人等方面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南宋時期,文化繁榮,江西家族文化形成了自身的特色并得到蓬勃發(fā)展。如鄱陽的洪氏家族,因“一門四進士”而成為名門望族。處于士族階層的洪氏家族,崇禮尊儒,踐行儒家傳統(tǒng),以家學、禮法立世,以道德為重,門風優(yōu)良,學養(yǎng)深厚,形成了別具特色的家族文化。又如金溪陸氏一族,崇尚儒學,秉承禮義,倡導孝悌忠信,家學淵源,陸九淵、陸九韶、陸九齡為其杰出代表,三人均為南宋著名學者。黃寬重說:“不論是地方史研究或家族史研究的經(jīng)驗都顯示,地方家族往往在地方的文化、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上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包括對學術的支持,地方家族的角色不能被略而不理?!盵21]江西家族文化對當?shù)氐奈幕l(fā)展和社會風氣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江西出土的南宋墓志多為文人士族書丹撰文,碑文以及書體風貌亦多受家族文化的影響,整體呈現(xiàn)出雅正平和的藝術面貌。
南宋理學盛行,出現(xiàn)了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大家,其理學觀及書學觀對書法創(chuàng)作皆有著重要影響。朱熹被稱為“南宋四家”[22]之一,其關于書法的論述多收錄于后人編纂的《朱子語類》中,《朱熹集》中有少量題跋保存。北宋時期“尚意書風”大行其道,推崇即興率意和欹側(cè)跳宕,凸顯寫意特征。南宋初期書風仍接北宋尚意余續(xù),多受蘇、黃、米、蔡四家的書風影響。朱熹身處南宋中前期,其書崇尚魏晉,推舉古法,力圖擺脫“尚意”流弊書風的消極影響,其書法風格及書學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第一,根植魏晉、取法盛唐。朱熹傳世書法作品主要是墨跡和碑刻兩類。其中,墨跡存世較多:一是著作手稿,如《周易系辭本義手稿殘卷》《書翰文稿卷》等;二是自作詩稿,如《奉同張敬夫城南二十詠詩卷》等;三是尺牘手札,如《書翰文稿卷》《致彥修少府帖》《賜書帖》《卜筑帖》等。碑刻主要有《劉公神道碑》《黃中美神道碑》《武夷棹歌》等。除石刻以外,也存有少量木刻,如題榜、楹聯(lián)、匾額等。南宋書風初沿襲北宋,書壇一度被“尚意”時風所籠,愈演愈烈,傳統(tǒng)法度漸失。朱熹不囿藩籬,推崇古體,崇尚古意,重視法度,喜魏晉書風,認為書法以上古最好,對近世書法蔑視、貶斥,細觀其作品《卜筑帖》,無論筆法或是結(jié)體,皆表現(xiàn)出魏晉古意。董其昌評朱熹書法說:“大都近鐘太傅法,亦復有分隸意。”[23]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中也說道:“朱夫子《和敬夫先生城南二十詠》,字法俊逸,大有晉人風致?!盵24]朱熹取法魏晉,書風逐漸趨于古雅平和。除了追求魏晉風韻以外,朱熹書法也取法盛唐的法度與雄強,作品較多地呈現(xiàn)出唐代的書風面貌。大字墨跡作品《書易系辭冊》,取法顏體,結(jié)體強健有力,點畫形態(tài)自然大方,尤其是起收筆處顏味濃厚;《秋深帖》深受顏真卿行草書的影響。朱熹認同“心正則筆正”的書學觀,關注書家人品和內(nèi)心對書法的影響,取法真卿,也是仰其忠義。
第二,針砭時風、崇尚高古。作為文人士大夫,在政治訴求上,朱熹提倡“克己復禮”,這一思想勢必會影響其書學觀點和對書法的態(tài)度。在書法上,他認為今不逮古,指出北宋初期李建中的書法不及唐人:“西臺書在當時為有法,要不可與唐中葉以前筆跡同日而語也?!盵25]3806朱熹不被時風所籠,極力貶斥蘇、米、黃三家,曾說:“入本朝來,名勝相傳,亦不過以唐人為法。至于黃、米,而欹傾側(cè)媚狂怪怒張之勢極矣?!盵26]144又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盵26]233由此可見,朱熹對蘇、米、黃三家是極為不肯定的,對蔡襄的評價雖稱贊有加,也僅僅是因為其書取法顏真卿,字跡端莊平和,符合“博學君子”的正面形象而已。對于以二王為宗的《閣帖》,朱熹亦頗有微詞:“予舊嘗好《法書》,然引筆行墨輒不能有毫發(fā)像似,因遂懶廢。今觀此帖,益令人不復有余念。今人不及古人,豈獨此一事?推是以往,庶乎其能自強矣。”[25]3808可以看出,朱熹是在有意針砭時風。這種絕對的觀點和說法雖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從中可以覺察到朱熹所認同和崇尚的是高古之風、先賢古意。他所推崇的古意,在書法上的一種表現(xiàn)就是“篆籀氣”。從文字學的角度來看,書體最初的形態(tài)即為篆籀,后隨著形體演變以及書者的書寫運用等因素影響,演化孕育出隸書,然后進一步演化出楷書、行書。朱熹認為,在書體演變過程中“古法”隨時代變遷早已不存,他對“古法”的存續(xù)持有懷疑態(tài)度。關于古人筆法,朱熹說道:“尤延之論古人筆法來處如周太史奠世系,真使人無間言?!盵25]3806他認為,古人筆法源于周,到北宋時便不復存在,因此對李建中加以貶斥,對蘇米黃等書家批評尤甚,視其書為丑怪惡札。朱熹認為在時風籠罩下,書法中已無“古法”,欲尋求真正的“古法”,惟有復古,崇尚古意,只有這樣,書法本體才能徹底剝離媚俗妍美之態(tài),回歸自然和樸質(zhì)。朱熹認為,漢魏時期的書作存古法、有古意,理當追崇:“近歲朱鴻臚、喻工部者出,乃能超然遠覽,追跡元常于千載之上,斯已奇矣。故嘗集其墨刻以為此卷,而尤以《樂毅書》《相鶴經(jīng)》為絕倫,不知鑒賞之士以為何如也?”[27]他贊許朱敦儒和喻樗等書家的書法上追古法、傳承古意。確實,漢魏時期的書法碑刻等,均表現(xiàn)出古雅、質(zhì)樸的正大氣象,如袁裒《評書》所說:“漢魏以降,書雖不同,大抵皆有分隸遺風,故其體質(zhì)高古。”[28]200代表書家鐘繇被譽為“正書之祖”,唐代張懷瓘在《書斷·神品》中評其曰“真書絕世,剛?cè)醾溲?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余,秦、漢以來,一人而已”[1]178。明代王世貞也說:“鍾太傅《薦季直表》雖時代不同,而古雅則一”[28]172。鐘繇所處的時代去古未遠,其書風古雅自然,楷書之中帶有隸意,無論從用筆抑或結(jié)體來看,與清秀妍美的風格相比,更顯高古。
總之,朱熹崇尚古意,書法作品彰顯古雅平正書風,作為南宋書法四家之一,他對南宋書壇頗具影響力,南宋時期的墓志書法又多是時人所刻,所表現(xiàn)出的雅正書風特點必然受其影響。
目前所見江西出土的南宋墓志有數(shù)百種,墓志上所刻書法有篆、隸、行、楷等多種書體,其中以楷書居多,兼有篆、隸、行等書體,整體呈現(xiàn)雅正端莊之態(tài),代表性墓志有《太學程君正思墓表》《宋故通直郎致仕董鴻墓志銘》《宋故瑞州知郡料院洪公墓志銘》《有宋孺人范氏壙銘》《宋故致政參政大資張公墓碣》等。
《太學程君正思墓表》刊刻于紹熙四年(1193),撰文者為朱熹,未署書丹者姓名,墓表原石現(xiàn)藏于江西礦冶博物館。該墓表為楷書,部分字略帶行書意,其用筆爽利,線質(zhì)厚實,書風儒雅肅穆。該碑結(jié)字以縱勢為主,收放有度,峻拔挺健。考其用筆特點與書風特色,與同一時期朱熹書丹的《黃中美神道碑》高度相似,如兩件碑石中均有“學”“于”“月”“者”“之”“為”“書”“其”“親”等字,這些字的結(jié)構與用筆大體一致,特別是兩碑中的“朱熹”二字,更是如出一轍。筆者曾在《新見朱熹撰文<太學程君正思墓表>考》一文中詳細考證此碑,推測此碑書丹者即是朱熹本人,此碑是朱熹晚年時期不可多見的楷書作品[29]。
南宋紹興六年(1136)的《宋故通直郎致仕董鴻墓志銘》,1984年出土于德興,碑高146厘米、寬112厘米,志額“宋故通直郎致仕董君墓志銘”為小篆,狀如懸針,俊麗挺拔。志文以隸書刻之,章法疏朗,刊刻自然,點畫形態(tài)飽滿,起收筆方圓并用,蠶頭雁尾亦保留了漢代隸書的典型特征,結(jié)體穩(wěn)重端莊,姿態(tài)舒展,與漢隸《韓仁銘》《乙瑛碑》風格相近,呈現(xiàn)出古雅的書風面貌。目前所見以隸書銘刻的墓志稀少,此碑不失為碑文石刻之佳作。
南宋景定五年(1264)的《宋故瑞州知郡料院洪公墓志銘》和紹定二年(1229)的《有宋孺人范氏壙銘》,均為1975年出土于波(鄱)陽,現(xiàn)存江西博物館。其中,《有宋孺人范氏壙銘》志額為隸書,端正典雅,有漢隸遺韻。兩碑皆以楷書鐫刻,筆法精熟,點畫形態(tài)的偃仰頓挫清晰可見,結(jié)體以寬博取勢,收放自然,盡顯平正安穩(wěn)之態(tài),書風面貌在一定程度上繼承和延續(xù)了唐楷的平正風格與嚴謹?shù)姆ǘ取?/p>
《宋故致政參政大資張公墓碣》刊于乾道二年(1165),為墓主張燾之子張垓所書,墓碣高180厘米、寬100厘米,原碑斷裂為二塊,殘石現(xiàn)存江西礦冶博物館。書丹者張垓頗有詩名,其書法為詩名所掩,傳世作品較少。該墓碣為楷書,用筆豐腴,筆力遒勁,多數(shù)字捺畫較重,筆畫粗細分明,結(jié)字多呈扁方形、左低右高,略受蘇軾楷書影響,又摻雜王獻之筆意,可以看出其書風既有延續(xù)北宋楷書時風的特征,同時又力圖上溯魏晉,追求雅正古穆的意境。
其他墓志如嘉定十六年(1223)的《宋故夫人羅氏墓志》、嘉定十年(1217)的《宋故熊氏墓記》、寶慶元年(1125)的《宋故鄭氏孺人墓記》等,書法皆用筆含蓄內(nèi)斂,點畫形態(tài)古雅質(zhì)樸,結(jié)體端正謹嚴,明顯受晉唐書風影響。
南宋初期的書壇仍受以蘇、黃、米、蔡為主流的尚意書風的影響,未有大的改觀。但是,在時風籠罩之下的南宋書壇中涌流著復古的思潮。從傳世的南宋書法史料,包括書家、書作、書論以及其他大量的材料出發(fā),通過鉤稽、排比和客觀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南宋書法史實際上存在著一種“雙線”發(fā)展形態(tài)。一方面,北宋書法“尚意”風潮影響繼續(xù)延續(xù),出現(xiàn)了較大一批取法黃庭堅、蘇東坡的作品;另一方面,受趙構“以鐘、王為法”的“復古”思潮影響[11]4,出現(xiàn)了眾多崇尚魏晉古法的書法家。趙構曾言:“余自魏、晉以來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或蕭散,或枯瘦,或遒勁而不回,或秀異而特立,眾體備于筆下,意簡猶存于取舍。至若《禊帖》,則測之益深,擬之益嚴。姿態(tài)橫生,莫造其原,詳觀點畫,以至成誦,不少去懷也?!盵1]365可以看出,趙構對魏晉六朝書法極為推崇,他認為應追本溯源,從智永上追二王,他說:“本朝士人自國初至今,殊乏以字畫名世,縱有不過一、二數(shù),誠非有唐之比?!盵1]367面對如此萎靡不振、鮮有名家的書壇窘狀,他決意以帝王之尊踐行復古,取法魏晉,這從傳世趙構墨跡及刻石中明顯可見。上行而下效,一時之間,無論是廟堂還是民間,復古之風深入人心,重新追溯魏晉書風成為朝野時尚。江西出土南宋墓志雅正書風既是對趙構復古思潮的回應,同時也是當時社會上對于正書書寫狀態(tài)的較為全面的反映。筆者所見江西出土南宋初年至南宋末年的墓志,前后時間跨度150余年,這些墓志雖散布于上饒、撫州、吉安、景德鎮(zhèn)、宜春等地,然書風基本穩(wěn)定,大多為端莊雅正一路風格,不難看出南宋年間這一書風在江西各地存在相互影響的情況。
南宋末年至元代中期,趙孟頫承續(xù)南宋復古思潮,銳意復古,繼續(xù)扭轉(zhuǎn)北宋四家流弊之風。古典主義書風因趙孟頫的倡導籠罩元代書壇,他說:“當則古,無徒取于今人也。”[30]7這是對他崇古書法觀的集中概括,認為當以古法為準則,即崇尚鐘繇、王羲之等魏晉書家書風,以古樸、典雅為審美追求。趙孟頫書學思想源于趙構,隨后提出的觀點也與趙構的復古思想甚為相合。因此,這種對復古的追求,是以南宋書法為起點延續(xù)發(fā)展的,意在通過書法復古回歸魏晉傳統(tǒng)。趙氏在書法上的復古主張,也反映在畫作與印章上面。他在其所作畫的題跋中說道:“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盵31]同時,他也提倡漢魏印章的“典型質(zhì)樸之意”,抨擊“新奇相矜”“不遺余巧”的世俗審美觀[30]7。由此可知,趙氏在書、畫、印的實踐上都是崇尚復古的。另外,趙孟頫深受儒學思想影響,更注重人品、人心,以人品為本,其書法觀念亦崇尚書品之高歸于人品高尚,這也是其追求高古的本意所在。除趙氏之外,元代書家如鮮于樞、鄧文原、李倜等人在南宋復古思想的影響下,也奉二王書法為圭臬,上追魏晉書風,從而掀起一股復古潮流。元代中期,以奎章閣為代表的館閣書家群體,普遍崇尚儒學“中和雅正”的精神理念,這種理念必然會反映在書學思想上,加之趙氏復古書法的影響,雅麗的館閣書風得以出現(xiàn)。筆者細觀所見南宋墓志書法,書風中正平和、典雅端莊,與魏晉書風一脈相承,既是南宋復古書風的典型再現(xiàn),也是后世館閣體書法的濫觴,館閣體書法與南宋墓志書法明顯存在書風上的延續(xù)性,只是較之更為規(guī)整、更加端正罷了。
江西出土南宋墓志折射出了宋元書法在風格表現(xiàn)上的重要轉(zhuǎn)變,即由北宋意造書風向元初雅麗書風的漸變和過渡,隨著這一過程的持續(xù)發(fā)展,最終演變?yōu)樵醯难披悤L,而這類書風又與元初眾多書家所推崇的復古風潮相合。延至明清時期,南宋墓志雅正書風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明代項穆善于博古鑒賞,著有《書法雅言》,提出“中和”“正奇”等論點,認為書法臨摹與創(chuàng)作是自平整而追秀拔,終自險絕而歸中和的過程,足可見其崇尚雅正中和書風。在清初的科舉考試中,從行文、書寫等各方面,均以“清真雅正”作為衡量標準,“清真雅正”逐漸成為一種審美風尚。這種隆雅棄俗的審美風尚并非在清初產(chǎn)生的,而是對宋元審美風氣的繼承,并在繼承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自己獨有的內(nèi)涵。就書法藝術而言,這種審美風尚促成了“館閣體”,雖有流弊之嫌,但雅正書風對清初書法的影響可見一斑。
南宋時期,江西地區(qū)作為當時南方文化重鎮(zhèn),理學大盛,書院林立,在理學思潮、書院文化、家族文化、移民文化等時代文化洪流的裹挾下,社會整體書風與北宋“尚意書風”相比,形成較為鮮明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也折射于南宋墓志的書丹與刻石中。南宋墓志雅正書風的持續(xù)流傳,既體現(xiàn)了當時文人士大夫群體崇尚儒學所形成的文化特質(zhì),同時也映射出南宋時期江西地區(qū)多種文化風尚的交融與碰撞,是“道統(tǒng)”“文統(tǒng)”“書統(tǒng)”相兼與融合的典范之一,具有重大的美學意義和時代價值。我們對出土南宋墓志書法中蘊含的各種文化與書風關系進行分析與研究,無疑會對文化的弘揚和傳承起到重要作用,同時也可以喚起學術界對宋碑書法文化價值的重視,進而拓展當下學術界對宋代書法研究的廣度與深度,使得宋代書法史的研究更加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