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鑫
(陜西師范大學國際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漢語不是孤立地發(fā)展,尤其是東漢以后漢譯佛經(jīng)的涌現(xiàn),產(chǎn)生了一類新的詞匯——佛源詞,對漢語的音韻學、語法學、詞匯學等產(chǎn)生了較大沖擊。“一種語言在其發(fā)展過程中不斷接觸、強化外來語言是使其豐富多彩的重要途徑”。佛源詞加快了漢語雙音化進程,豐富了漢語詞匯數(shù)目及構(gòu)詞方法。并使?jié)h語的語言系統(tǒng)在形象性、生動性、哲理性等方面都大為增色。佛教“給中國文學史上開了無窮新意境,創(chuàng)了不少新文體,添了無數(shù)新材料氣。
前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佛源詞的漢化歷程、佛源詞對漢語詞匯的影響、單個佛源詞的釋義等領域,這些研究多以專書為語料進行共時研究,或選取某一組詞進行歷時研究。不過,單獨地將佛源詞中的時間詞進行考釋,并探究其與漢語時間詞關(guān)系的文章卻較少,前有梁曉紅的《佛經(jīng)詞語札記》,主要研究了現(xiàn)在、過去、未來這三個佛源詞與漢語時間詞的關(guān)系,以及“我所”“吾我”的用法及釋義,后有胡文祺《佛教時間詞語的語義和文化研究》把《佛教十三經(jīng)》中的時間詞的語義嬗變、詞匯運用進行了探究,還有張倩倩《東漢譯經(jīng)時間詞語研究》較系統(tǒng)的考察了東漢譯經(jīng)中的時間詞,其他對佛源詞中時間詞的研究都只是粗略一談,或者較為零散。
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時間詞,對時間的劃分不甚相同。佛源詞中關(guān)于時間的詞匯有很多,小如剎那、呾剎那,大如大劫、無量劫,這些時間詞隨著佛教傳入中國,在現(xiàn)代漢語中也應用廣泛。今試以“彈指”“剎那”為例,探討其詞匯意義和語義特征,為現(xiàn)代漢語部分時間詞探源、述流。
據(jù)《僧祗律》:“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狈鸾?jīng)中表示“時之極微者”的詞,有剎那、念、瞬、彈指、羅預、須臾,其中,“念”并未收錄于《古漢語時間范疇詞典》,在現(xiàn)代漢語中也較少將其看作時間詞進行研究,“須臾”“瞬”是漢語本土詞,是用本語族的詞表達意思相近的概念,不屬于新增詞,至于“羅預”比較少見,故不對這幾個詞一一說明。
“彈指”本是印度的一種風俗,拇指與中指相扣,瞬即彈起?!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彈指即“彈動指頭,形容時間極短暫”,語義用法有三:(1)表示許諾?!缎惺骡n》卷下三之三:“僧一云:‘如來許請,或默然,或儼頭,或彈指?!保?)表示歡喜?!斗ㄈA經(jīng)?神力品》:“一時謦欬,俱供彈指。”《法華文句》:“彈指者,隨喜也?!保?)表示警告?!斗ㄈA義疏》:“為令覺悟,是故彈指?!币粡椫讣磸椫敢淮嗡璧臅r間,由于彈指作聲的時間非常短暫,便用“彈指”隱喻“時間極短”,一彈指也就成了時間量詞。也常在后面加上表短時間的單音詞“頃”,形成“彈指頃”,又作一彈指頃。佛家多用彈指比喻時間短暫。據(jù)高列過《成語佛源舉例》,一彈指頃的說法上溯東漢的漢譯佛經(jīng),且還有“兩指相彈頃”“兩指相彈頃間”“彈兩指頃”“指相彈頃”“彈指間”的表述,高列過認為,“彈指肯定不是一個指頭能完成的,運用“兩指”“相”之類的詞不是很必要。因此,彈指這樣簡潔的形式一旦出現(xiàn),就成為主要的形式。不過“彈指頃”“一彈指頃”的用法在佛經(jīng)中也仍有記載。
(1)如彈指頃,即有百千億萬人飯具。(東漢支曜 譯《成具光明定意經(jīng)》)
(2)若有男子女人聞是佛名,一彈指頃,發(fā)心皈依,是人於無上道永不退轉(zhuǎn)。(宋《地藏經(jīng)》)
佛教傳入中國之后,這個概念隨之引入。慢慢地,“彈指”也進入漢語語庫指稱時間短暫。唐宋之后運用得愈加廣泛:
(3)趙王恨不時發(fā),彈指出血。及誅趙王,賞賜不可勝計。(唐魏征《隋書?列傳第五》)
(4)何異浮生臨老日,一彈指頃報恩仇。(唐白居易《禽蟲十二章》)
(5)平生多少事,彈指一時休。(唐司空圖《偶書》之四)
(6)驚歲月,一彈指。數(shù)枝清曉煩馳騎。(宋劉克莊《賀新郎》)
(7)一彈指頃浮生過。墮甑元知當破。(宋陸游《桃源憶故人》)
(8)十八來澀灘,雙魚水中居。七年一彈指,水中有枯魚。(明吳寬《吳節(jié)婦》)
(9)彈指人將老,回頭憾苦多。(郭沫若《北上紀行》)
從上述詩文例證中可以看出,用一彈指頃(或彈指、彈指頃)表示時間短暫在中古時已較為常見,現(xiàn)代漢語中亦時有運用,這是動詞經(jīng)轉(zhuǎn)喻后引申出來的含義。
(10)生住無停相,剎那即徂遷。(南朝蕭衍《遊鐘山大愛敬寺詩》)
(11)愁恨僧祗長,歡榮剎那促。(唐白居易《和夢游春》)
(12)悟則剎那成佛,迷則萬劫淪流(宋張伯端《西江月》)
(13)剎那間的靜默。巷堂里錕鄔擔的竹筒托托地響了幾下。(茅盾《子夜》十五)
可知剎那至遲在南北朝已有使用,且不限于漢譯佛經(jīng),在詩歌、散文中也常出現(xiàn),剎那作為一個時間詞已經(jīng)被文人士大夫所接受。剎那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運用亦足以說明其已進入日常生活,更多作為書面語在使用。
彈指、剎那所表示的時間長短模糊,無法以時、分、秒這樣的時間單位來做出限定。
(14)也許史玉柱天生的特立獨行養(yǎng)成了他獨自思考的習慣,一剎那的靈感往往萌發(fā)在寂寞獨處之中的苦苦思索。(《史玉柱傳奇》)
(15)功夫用到得當處,忽然根塵脫落,親見本性,只在彈指之間。(《佛法修正心要》)
我們無法準確說明上述例子中“一剎那的靈感”“彈指之間”到底是在多短的時間內(nèi)。我們也無法準確區(qū)分剎那和彈指之間的準確界限。據(jù)《僧祗律》:“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笨梢酝扑愠?彈指=7.2秒,1剎那=0.018秒,那么,彈指所表示的時長應大于剎那,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度释醢闳舨_蜜經(jīng)》,“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又《新婆沙論》云:“百二十剎那,成一怛剎那,六十怛剎那,成一臘縛,二十臘縛,成一牟呼麥多,三十牟呼麥多,成一晝夜?!笨梢?,不同佛經(jīng)對剎那和彈指的時間長短說法不一。并且,剎那與彈指還可在同一語境下共現(xiàn),“彈指圓成八萬門,剎那滅卻三只劫?!币粡椫搁g就能圓成八萬法門,一剎那的工夫,三大阿僧祇劫就沒有了??芍?,剎那和彈指之間時間界限模糊。
“彈指”和“剎那”所表示的時間長短其實主要取決于說話人的主觀認識,這種主觀性,也是基于其模糊性提供的可能,正是因為它們在時間長短上沒有確切的界限,所以說話人可以在絕對意義的基礎上融合自己的主觀感受。
(16)其一是頹廢者,因為自己沒有一定的理想和能力,便流落而求剎那的享樂。(魯迅 《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
(17)在這寂靜的剎那間,蘇志毅冷靜思考著應該準備的一切。(曲波《山呼海嘯》)
(18)彈指一揮間,當年的漁村已變成現(xiàn)在的繁華都市。
(19)在兩車相撞的剎那,他迅速跳出了駕駛室。
由例文可知,剎那與彈指的動作并非一夕之間完成的,它融合了說話人對當前情況的主觀感受,說話人主觀上覺得動作發(fā)生于瞬息之間,但實際情況并不一定如此,如(19)(20),“漁村變?yōu)榉比A都市”“他迅速跳出駕駛室”,這樣的動作肯定不可能在一瞬間完成,剎那、彈指這樣的時間詞在此帶有夸張性質(zhì),意在強調(diào)說話人覺得動作行為發(fā)生迅速,時間短。可見這兩個時間詞極富彈性。
根據(jù)溯源,我們知道彈指是一個借喻詞,旨在通過一個形象的事物表達具體的詞義,剎那雖為音譯詞,但由于它與漢語融合的時間久,在漢語語庫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能夠用來表達時間之短。這兩個詞通常用夸張的手法來體現(xiàn)出說話者主觀感受上的時間短、動作快。表現(xiàn)出了佛教的無限時間觀和循環(huán)時間觀,即在浩瀚宇宙中,世事變化、生住異滅,一剎那、一彈指、恍惚之間已然過去,是滄海之一粟、吾生之須臾。
以往的學者對漢語中短時時間詞的研究也比較多,不少學者總結(jié)出來這類詞的一大特點是[+模糊性]、[+雙重性],但少有學者結(jié)合來源對其探究。薩丕爾說,“語言,像文化一樣,很少是自給自足的”,漢語的時間詞里也有不少源于借詞,在研究短時時間詞的特點時,有必要溯源,如前世、今生、來世體現(xiàn)了佛教的無限時間觀和循環(huán)時間觀。隨著佛教的傳入,不少時間詞也進入漢語語庫中,有必要單獨拎出來探究溯源,以期更好地理解這些時間詞的語用意義及語義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