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健聰
今本《老子》第四十六章有如下文句:
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傳世諸本文字大抵如此,唯王弼本脫去首句,傅奕、范應元本末句“大”作“憯”,吳澄本后二句次序相倒①參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48頁。末句之“大”或本又作“甚”,應屬后出。。首句“可欲”一語,舊注或不做具體釋讀,或以常用義說之,如宋代蘇轍解首句為“以其可欲者示人,固有罪矣”②蘇轍:《道德真經(jīng)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7頁。,范應元認為“可欲”“謂凡可貪之事物也”③范應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2頁。。然于上下文義,捍格難通,高亨即云:“‘罪莫大于可欲’,義不可通,因罪屬于人,而可欲屬于物,若云人之罪莫大于可欲之物,直不成辭?!雹芨吆啵骸独献诱b》,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2頁。今人則釋“可欲”為“任情縱欲”⑤張松如:《老子說解》,濟南:齊魯書社,1987年,第299頁?!胺趴v貪欲”⑥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北京:學林出版社,2002年,第34頁。“極力滿足其欲望”⑦辛戰(zhàn)軍:《老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85頁。,似亦未為允洽?!俄n詩外傳》卷9引“可欲”作“多欲”,孫詒讓認為“義較長”⑧孫詒讓:《札迻》,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8頁。,故學者或疑“可欲”有誤⑨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上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67頁。,但誤出何因,未有確說。
是章亦見于郭店楚簡《老子》甲種(簡5—6),有關文句為:
辠莫重乎甚欲,咎莫僉乎谷(欲)得,化(禍)莫大乎不知足。
與“可欲”對應的是“甚欲”,“甚”古書有“大”“多”“過分”等訓,論者多認為“甚”“多”義近⑩參彭裕商、吳毅強:《郭店楚簡老子集釋》,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76—79頁。引諸家之說。,自可信從。今本《老子》第四十四章“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郭店楚簡《老子》甲種作“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簡36),“甚”“大”“多”“厚”相對為文,正是義近之證?;仡^看舊注,范應元云:“可貪則多愛,愛則求于外而有過,愛之不已則不知足,故過積而為禍?!雹俜稇骸独献拥赖陆?jīng)古本集注》,第82頁。所謂“多愛”,其實就相當于“多欲”?!俄n非子·解老》引《老子》雖亦作“可欲”,然解句云:“人有欲則計會亂,計會亂而有欲甚,有欲甚則邪心勝,邪心勝則事經(jīng)絕,事經(jīng)絕則禍難生?!雹谕跸壬鳎骸俄n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45頁。所謂“有欲甚”,與“甚欲”更為對應。然則《韓非子》引作“可欲”,不排除是后人據(jù)傳世諸本《老子》所改。由此看來,“甚欲”可能就是《老子》的本來面貌,“多欲”則是義近換用?!吧跤薄岸嘤奔仁墙x異文,“可欲”就更顯特異了。
然而“可欲”不僅見于傳世諸本,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19 行)、乙本(9 行上)③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壹]》,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95、142頁。及北京大學藏漢簡《老子》(簡25—26)皆同④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0頁。,頗有來歷。故郭店楚簡公布后,論者另嘗試以義近解釋“可”與“甚”“多”的異文關系。比如,趙建偉認為“可”讀為“多夥”之“夥”,訓為“多”,故與“甚”同義⑤趙建偉:《郭店竹簡〈老子〉校釋》,《道家文化研究》第17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85頁。;顏世鉉認為“從‘可’聲之字往往有‘大’之意”,將“可”訓為“盛多”“盛大”,以與“甚”“多”應合⑥顏世鉉:《郭店楚簡散論(一)》,《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頁。;廖名春認為“‘可’之本義為認可,許可……與訓稱贊、重視的‘多’、訓樂、沉溺的‘甚’義近,故能與‘甚’、‘多’互用”⑦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1頁。。諸說于故訓不為全無根據(jù),但遞相轉(zhuǎn)訓,始終缺乏比較直接的出土或傳世文獻用例證據(jù),尤其是未能解釋為何會出現(xiàn)生僻音義(訓為“多”的“可”)替代常用音義(“甚”或“多”)這樣的文本轉(zhuǎn)換?!翱伞薄岸唷碑愇脑缫汛嬖?,前賢卻罕有以義近將二者牽合,恐怕并非偶然。
其實,本章“可欲”之“可”極有可能是“甚”的傳抄轉(zhuǎn)寫之訛。
上博一《孔子詩論》簡24
郭店《老子》甲種簡36
包山簡158
這類“甚”字最早見于包山楚簡,但一直到郭店楚墓竹簡公布之后,研究者才依靠辭例比勘將字準確釋出,原因是這一形體構(gòu)形奇特,與人們通常所熟悉的“甚”字寫法相去甚遠,“若不是辭例的比勘,此字將很難釋出”⑧黃德寬、徐在國:《郭店楚簡文字考釋》,《吉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周年紀念文集》,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99頁。。這類“甚”字應屬典型的楚文字,從構(gòu)形看,應該是前述從“口”的“甚”字偏旁移位所致,即“口”旁和“八”旁上下對調(diào)了位置,又于“匚”旁之上增飾筆。此飾筆或可省,如上列第四例(郭店《老子》甲種簡36)。這類“甚”字下半形同于“叵”,與“可”形體正反相對,就有了與“可”訛混的可能。
早期古文字較多地存在同一字形正書、反書無別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戰(zhàn)國時代雖已大為減少,但仍未為絕跡,其中“甚”“可”二字,楚簡就有其例?!翱伞惫辍独献印芳追N一般作(簡29),偶或反寫作(簡21),后者與同篇“甚”作(簡36)者下部幾近同形①“可”字反寫還較多見于戰(zhàn)國古璽,如成語璽“可以正下”之“可”,《古璽匯編》4854—4858 等皆反寫,與4852、4853、4862作正寫者可對比?!捌妗弊忠灿蓄愃魄闆r,如貨幣文字“奇氏”之“奇”,《貨系》1723作反寫,而1724—1729等則作通常的正寫。?!吧酢鄙喜┖啞队迷弧菲鳎ê?9),同簡又或反寫作,后者下部與同簡“可”作亦同形。(甚)與(可)、(甚)與(可),差別僅在字形上部“八”旁的有無。《汗簡》《古文四聲韻》引“耽”字古文作,二形實皆為“媅”字訛體,其右旁即(甚)訛脫“口”形所致,以此推之,(甚)(甚)自亦有省去“八”旁而成為(可)、(可)的可能②魏宜輝已舉過《用曰》“甚”字之例,認為今本《老子》的“可”“很可能就是來自于這種寫法的‘甚’”。見魏宜輝:《楚系簡帛文字形體訛變分析》,2003年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114頁。。
我們知道,秦時統(tǒng)一文字,“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又兼“燒滅經(jīng)書,滌除舊典”,六國文字幾近失傳,大量典籍如《老子》者一度中斷流傳。及至漢初,當時人搜集整理古文典籍,自然要經(jīng)過一道將戰(zhàn)國文字轉(zhuǎn)寫成當時通行的隸書的過程。如“辠”本是戰(zhàn)國以前用字,“秦以辠似皇字改為罪”,“以罪為辠字”,故秦漢出土文獻,字多作“罪”,《老子》此章郭店簡甲種之“辠”,馬王堆帛書及北大漢簡本皆作“罪”,正是文字轉(zhuǎn)寫的結(jié)果?!独献印反篌w可歸屬南方楚文化背景的典籍,漢初人所見的古本《老子》,很可能便是楚文字的寫本,當時人對形體與篆隸差異甚大的楚文字字形,辨讀轉(zhuǎn)寫難免有誤。事實上,直到郭店楚簡初刊布時,仍有學者把前引郭店《老子》甲種簡5的(甚)誤釋為“苛”,古今同理,不難想見,漢代學者在整理轉(zhuǎn)寫古文《老子》的時候,大概也會因?qū)徍耸杪┒紝⒃緫D(zhuǎn)寫為“甚”的字誤認為“可”,從而造成漢以后《老子》諸本的訛誤。從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便已作“可欲”來看,“甚欲”傳抄訛誤成“可欲”大概在漢初即發(fā)生①王挺斌檢出《楚辭·九章·哀郢》“曾不知夏之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認為句中之“可”亦訓“甚”,故疑“可”是記寫甚義的楚方言詞。見王挺斌:《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古書訓釋研究》,2018年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87—88頁。然目前無法證明表甚義的“可”的詞義及用法來源,而文獻中成系列的訛寫則是完全有可能的,典型之例如“埶”與“執(zhí)”之訛,參裘錫圭:《再談古文獻以“埶”表“設”》,《先秦兩漢古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又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郭店《老子》甲種簡5
與郭店楚簡本相比,今本《老子》“罪莫大于可欲”以下三句,無論句序還是用詞都有較大差異。郭店簡《老子》甲種“不知足”句處在“欲得”句之后,語序與傳世大多數(shù)版本有異,唯與吳澄本相同。正如學者所指出的,“按照古人行文習慣”,“不知足”句“本應列在最后,其用詞與下一句緊相銜接”,郭店簡句序應是反映《老子》原貌的②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15,15,199頁。。郭店簡三句的謂詞分別作“重”“僉”“大”,其中“僉”,對應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作“”(19行)③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15,15,199頁。、北大藏漢簡《老子》作“”(簡25—26)④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第40頁。、傅奕本作“憯”,“憯”“”“”所記顯然同詞。學者又已指出,“憯”與“僉”義近,皆是“過”“甚”一類意思⑤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15,15,199頁。。傳世較晚出之或本又作“甚”⑥參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第48頁。,則應是“甚欲”訛作“可欲”之后才會出現(xiàn)??梢姡爸亍北桓淖鳌按蟆?,“僉”則先被改作“憯//”,后又作“甚”、作“大”,最終使三句的謂詞整齊劃一。又“欲得”,《韓非子·解老》引作“欲利”,舊多以為誤,然馬王堆帛書乙本亦作“欲利”(9 行下)⑦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壹]》,第143頁;《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199—200頁。,司馬遷《報任安書》“故禍莫憯于欲利”亦同⑧參見陳奇猷:《韓非子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65頁。引于省吾說。,可知其源有自?!坝迸c“欲得”義近。
明確此三句的本來次序和異文關系,有助于進一步確定“甚欲”的語義。宋人吳澄謂“罪,愆惡。咎、禍皆災殃,而禍重于咎”,又謂“兵端之起,其罪由于知土地之為可欲,知其可欲,務求得之,則貪奪矣。此災殃之始也。得之不知厭足,得隴望蜀,則戰(zhàn)爭無已時。此災殃之極也”⑨吳澄:《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7頁。,已明確指出三者句意應是遞進關系。劉笑敢認為“罪”“咎”“禍”是從內(nèi)心之“罪”到外在之“禍”的順序,“‘甚欲’純粹是內(nèi)心的欲望,‘欲得’則是欲望見之于外物之‘得’,而不知足則是‘得’而后仍想再‘得’的結(jié)果”⑩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上卷,第467頁。。所論頗有理致?!吧跤薄岸嘤迸c“寡欲”(第十九章)、“無欲”(第三、三十四、三十七章)相對,是指過分的欲望;“欲得”“欲利”指欲望必求其得到滿足,較之單純欲望更進一層,“欲而必得,其心愈熾,故咎莫重焉”?陸希聲:《道德真經(jīng)傳》,轉(zhuǎn)引自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第49頁。?!安恢恪眲t是欲望既得后仍有得隴望蜀意,變本加厲。由此可見,若以“可欲”為據(jù),以為“罪”在“放縱欲望”或“滿足欲望”,則與上下文義有隔,并不可取。
綜上所述,今本《老子》第四十六章“可欲”原當作“甚欲”;《韓詩外傳》所引作“多欲”,為“甚欲”義近換用;今本之“可欲”,“可”為“甚”傳抄轉(zhuǎn)寫之訛。
附記:本文曾提交由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辦的先秦兩漢訛字學術研討會(2018年7月14—15日)討論,會上蒙胡敕瑞、魏宜輝、王挺斌等先生指正并以大作見示,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