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岐 林聲淵
[摘 要]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是環(huán)境保護的重要舉措。文章通過分析整理《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所載清代護林碑刻的相關信息,認為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主要懲罰措施有送官懲治、經濟懲罰、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五大類。這些懲罰措施不僅存在顯著的分期特征,而且存在明顯的地域差異,這種差異與當地的人口規(guī)模、經濟水平、生態(tài)文化意識、社會情況和自然條件息息相關。
[關鍵詞]清代鄉(xiāng)村社會;護林碑刻;環(huán)境保護;懲罰措施;時空分布特征
護林碑刻是中國傳統(tǒng)碑刻的特殊類型,是研究林業(yè)史、環(huán)境史和區(qū)域社會史的重要史料。關于護林碑刻的研究,近年來涌現出不少頗有份量的成果,除了張浩良的《綠色史料札記——巴山林木碑碣文集》①和倪根金所輯《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②之外,一些論文也涉及護林碑的類型與地方人群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思想問題,③但現有研究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探討尚比較薄弱。
清代是傳統(tǒng)護林碑刻發(fā)展的成熟階段,故遺存相關碑刻數量尤多?!吨袊糯o林碑刻輯存》一書是作者用數十年心血始克完成之力作,分上、下兩冊,凡70多萬字,共收錄了自南北朝到民國時期全國各地的護林碑刻共685通,是目前所見最為系統(tǒng)、全面的護林碑刻史料輯錄成果。其中載有懲罰措施的清代護林碑刻多達387通,基本覆蓋了當時全國的各個省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故本文擬主要根據《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一書所見相關碑刻史料,初步探討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于毀林者的具體懲罰措施及其時空分布特征,以期有助于相關研究的推進。
一、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主要懲罰措施
通過分析整理《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一書所收錄的387通載有懲罰措施的清代護林碑刻的相關信息,筆者大致將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歸納為送官懲治、經濟懲罰、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五大類,如表1所示。各類懲罰措施對毀林者相關行為的具體懲罰方式也各有不同。
(一)送官懲治
表1的相關統(tǒng)計數據顯示,涉及送官懲治措施的碑刻共202通,約占總數的52.20%。由此可知,就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而言,將毀林者送官懲治是各地最為常見的懲罰措施。不過,從立碑主體來看,護林碑的類型又可分為官方和民間兩種,盡管其立碑的目的有相似之處,但對毀林者的具體懲罰方式卻略有區(qū)別。就送官懲治措施而言,官方護林碑一般都明確規(guī)定抓獲毀林盜伐者要送官府究治,絕不寬貸。如清康熙五年(1666年)廣東韶關丹霞山《象嶺護山護林禁約碑》云:“為此示諭南華寺附近居民人等知悉:嗣后不得盜伐象嶺前后左右山林樹木……示后敢有故違,許各僧指名呈報,本道以憑嚴拿重究,絕不輕貸?!雹儆秩缜宓拦舛迥辏?845年)浙江溫州平陽縣《禁砍樹木利濟行人碑》云:“倘有不法棍徒,仍爾肆頑,強砍樹株,橫挑柴擔,以致有礙行人,許該衿耆等投保指名稟縣,飾差嚴拘究治,絕不寬貸。”②而從民間所立護林碑的內容來看,凡發(fā)生的毀林盜砍事件一般按民間所定規(guī)矩“私了”,即往往采取經濟懲罰的方式(詳見后文),但也有少部分會直接送官懲治。如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江蘇南京《魏氏禁碑》云:“凡祠寺前后空基并周圍來脈之處,一切永禁,毋許起造、挖窖、停葬、伐陰木并六畜踐踏,如有等情,議照前卷鳴官究治,以杜絕后患,爰勒禁碑,永垂不朽云?!雹塾秩缜逋稳辏?864年)福建永安市《嚴禁風水碑》云:“日后親友均宜自愛,切勿盜砍……如再有將陰木盜砍者,必送究治,決不寬恕,勿謂究之不早也?!雹?/p>
(二)經濟懲罰
從表1的統(tǒng)計數據來看,涉及經濟懲罰的碑刻共有167通,約占總數的43.15%。由此可知,就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而言,采用經濟懲罰方式是比較常見的。不過,由于各地經濟發(fā)展水平不一,經濟活動的類型尤其是物產情況不同,所以具體的經濟懲罰內容也有所不同,尤其是會針對毀林者對當地經濟的影響輕重,制定相應的經濟懲罰條款。如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貴州從江縣《高增寨款碑》云:“一議偷棉花、茶子,罰錢六千整;偷柴、瓜、果,割畜草,火燒山,明錢一千三百文?!雹萘⒈叽蟾攀钦J為偷棉花、茶子比偷柴、瓜、果以及割畜草和火燒山等危害更重,所以規(guī)定前者罰錢數量是后者的4.62倍。值得注意的是,經濟懲罰不單單是罰錢,還會采用其他方式,如罰香油、罰線香、罰豬羊肉或者罰樹種等。如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云南昆明小麻苴村《小麻苴彝族村鄉(xiāng)規(guī)碑》云:“本村龍村庵為闔村祝國祈年之所,凡有樹木不得踐踏。如有違者,罰香油二十斤,線香一萬柱,貢奉三寶?!雹耷迩∪吣辏?772年)湖北恩施巴東縣《龔加山禁伐碑》云:“來龍禁地……內外樹木百十余株,永不許砍伐。尚有無知砍伐者,罰百斤豬羊祭掃?!雹咔迩∷氖辏?781年)云南楚雄紫溪《鹿城西紫溪封山碑記》云:“自立石之后,如有違犯砍伐者,眾處銀五兩、米一石,罰入公,以栽培風水?!雹嗲寮螒c二十三年(1818年)云南楚雄吉樂鄉(xiāng)《保護山場禁砍樹木合同碑記》云:“盜砍明子歪竇者,罰松種五升……盜砍雜木一枝者,罰松種五升。”①此外,有的地方有罰戲的方式。如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安徽黃山祁門縣《灘下村罰戲禁碑》云:“一禁公私祖墳并住宅來龍、下庇水口所蓄數木,或遇風雪折倒歸眾……以及砍斫柴薪、挖椿等情。違者罰戲一臺?!雹谟纱丝梢姡宕l(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經濟處罰方式不僅多種多樣,而且還具有因地制宜、視情酌定的特征。
(三)人身懲罰
盡管送官懲治和經濟懲罰是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所采取的最為主要的兩種懲罰措施,但這兩種懲罰措施也有其弊端。例如:送官懲治往往容易激化鄉(xiāng)里間的矛盾,由于出事地點多在山區(qū),距離縣廳較遠,拿送毀林者到縣廳治罪也有諸多不便之處;經濟懲罰因民間貧苦者多,其毀林行為也往往是因經濟壓力所迫而發(fā)生,所以一味對這些毀林者進行經濟懲罰顯然行不通。正因如此,在送官懲治和經濟懲罰之外,還有其他懲罰方式,其中人身懲罰就通常與經濟懲罰并行采用。如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廣東佛山《奕西村護林碑》云:“本祖崗上一帶松仟,風木攸關,現今生長,不許折伐。如有折伐,人贓并獲者罰紅花銀一大員,無銀,本祖出,行該犯游刑?!雹塾智骞饩w十三年(1887年)重慶城口縣《黃溪場禁碑》云:“嚴禁竊伐禁山,違者罰錢一千文……尚有次貧者,議鞭竹條五百,游街示眾?!雹懿贿^,與經濟懲罰相比,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人身處罰案例相對較少,在387通碑刻中也只有7通碑刻載有人身懲罰措施,僅占1.81%,而且具體懲罰以游刑、跪香、抽打為主。這些懲罰措施稱意易行,但卻未必能收到實效,所以又有其他懲罰措施相應而生。
(四)勞役懲罰
勞役懲罰也是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方式之一,但并不多見,387通碑刻中只有3通碑刻載有勞役懲罰措施,僅占0.77%。勞役懲罰是經濟懲罰的一種替代方式,通常是要求毀林者通過種樹來彌補過錯和損失。如清康熙三年(1664年)河北石家莊《護林禁約碑》云:“立約護林禁牛羊,絕砍伐。如有違約而動者,罰種樹拾顆。”⑤又如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湖南懷化《禁砍桐茶碑》云:“為此示仰闔邑人等知悉:嗣后須知樹木十年,滋生不易,如有任意砍伐桐茶樹一株者,準被砍之家投鳴牌保,罰令栽培五十株?!雹薮送?,有的地方有責令毀林者鋪路以示懲罰的情況。如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云南文山《平壩街立石碑》云:“樵采水頭木植者,罰鋪街石路面兩丈。”⑦
(五)精神懲罰
在中國古代社會,出于對神靈的敬畏,不少地方會通過祈求鬼神詛咒子孫后世的方式來遏制毀林者破壞林木的行為,以此達到維護森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目的。⑧表1的統(tǒng)計數據顯示,清代護林碑刻中有8通涉及精神懲罰措施,占總數的2.07%,比人身懲罰措施略多,并且以南方地區(qū)較為常見。如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四川巴中香爐山李姓家族《古柏禁罰碑》云:“倘日后有無恥絕嗣之徒,勾引木商卜散流言,而存此念者,連同木商與好利等輩,自領劋經十部,子孫男女盡害白癩(麻風?。?,萬代不得昌榮?!雹儆智骞饩w三十一年(1905年)四川通江縣董溪劉氏家族《龍王廟護林碑》云:“異日倘有不法之徒占樹木……子孫永遠不得昌榮?!雹诳赡苁且驗檫@些地方家族力量有限,難以制止毀林者的破壞行為,于是大肆詛咒。③
總的來看,盡管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所采取的懲罰方式具有多樣化的特征,但總體上表現為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并重,這兩種懲罰方式合計占95.35%,而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這些懲罰方式合計僅占4.65%,顯然只起到輔助的作用。
二、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分期特征
《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所載387通清代護林碑刻中,最早的是康熙元年(1662年)廣東韶關市丹霞山的《丹霞山寺禁約碑》,最晚的為宣統(tǒng)三年(1911年)云南省玉溪市江川縣的《保護山林碑》,大體上與滿人入關后的清朝相始終,這為我們研究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的具體分期特征提供了較為完整的資料。
考慮到越是晚近碑刻留存下來的可能性越大,越是久遠碑刻留存的難度越大的情況,本節(jié)主要從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類型出發(fā),探討其在清代不同時期的分期特征。
如下頁表2所示,清前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主要以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為主,二者合計占這一時期碑刻總數的94.12%,載有勞役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占5.88%。清中期少了勞役懲罰類碑刻,多了人身懲罰類和精神懲罰類的護林碑刻,但二者占比較小,合占3.92%,而載有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比例略有提升,合計占這一時期碑刻總數的96.08%。清后期,各類載有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的總量是三個時期最多的,其中載有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合計占這一時期碑刻總數的95.14%,占比較清中期稍有下降,但基本保持在95%左右,載有其他三類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合計占4.86%。這說明有清一代,隨著毀林行為不斷增多,盡管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一直以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為主,但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這些輔助性的懲罰方式也逐漸受到重視,對毀林者的懲罰制度也日益完善起來。
從具體的懲罰類型來看,送官懲治類在清前期占比最大,高達76.47%,超過了總碑刻數的四分之三;在清中期和清后期占比分別為55.88%和49.25%,依舊是每個時期占比最大的懲罰類型,但占比呈現出逐時期下降的趨勢。經濟懲罰類在清前期、清中期與清后期分別占總數的17.65%、40.20%和45.89%,為各個時期占比次多的懲罰類型,呈現出逐時期遞增的趨勢,且增長幅度較大,這可能與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安定與商品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有很大的關系。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在各個時期占比都較小,可能因為對于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而言,這三類懲罰措施的震懾效果不大,且對于被毀林者而言補償作用亦不大,故而只能作為一種輔助性的懲罰措施。
三、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地域差異及其成因
清朝疆域遼闊,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社會人文地理環(huán)境千差萬別。因此,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不僅存在明顯的分期特征,而且有顯著的地域差異。
(一)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地域差異
《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是目前所見最為全面、系統(tǒng)的收錄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碑刻的成果。該書碑刻數量多、涉及范圍廣,通過對相關碑刻內容進行研究,我們不難從中看出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南北差異,甚至南北地區(qū)內部的具體差異情況。
從表1來看,清代載有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主要分布在南方地區(qū),共計有329通,約占總數的85.01%;北方地區(qū)載有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總共有58通,約占總數的14.99%。就具體的地區(qū)而言,南方地區(qū)載有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主要集中在西南地區(qū)與華南地區(qū),北方地區(qū)則主要集中在華北和關中一帶。這些統(tǒng)計數據從一個側面說明,就護林的重視程度而言,顯然南方地區(qū)要強于北方地區(qū),而在南方地區(qū)和北方地區(qū)內部,對護林的重視程度也存在明顯的差異,不可一概而論。究其原因:
首先,這一分布格局的形成與清代人口地理分布格局密切相關。有清一代,南方人口規(guī)模一直都超過北方,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南北人口差距越來越大,到清后期南方人口已是北方人口的3倍之多。①人口快速增長,人地矛盾越來越突出,“大地之上,人口日繁殖,即曠土日稀”,②人們只好向山地進軍,毀林開荒,致使“人煙稠密,林疏澗豁,久無瘴患”。③山林的破壞導致水土流失,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又反過來增強了人們的護林意識,因此,南方地區(qū)對于毀林者的懲罰程度要大大超過北方。
其次,這一分布格局的形成與清代林木商品化程度有很大關系。清朝前中期正處于康雍乾盛世時期,商品經濟空前繁榮,隨著人口的大量增長,老百姓日常生產生活對林木柴薪的需求急劇增加,加之販賣木材能夠獲得高額利潤,故此時期林業(yè)商品化發(fā)展迅速。“到1800年,中國的木材商已經滲透到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一些原木要漂流一千多英里才能到達其最終目的地。”①北方及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經過數百年的砍伐之后,周邊地區(qū)的森林已遭到嚴重破壞,作為江南城鎮(zhèn)建筑材料的木材,越來越依賴于西南四川、云南、貴州等地的木材砍伐。②而清代實行銀錢并行的貨幣制度,林木等大宗商品交易多用銀兩進行,“木商多在掛治、王寨、茅坪三寨買木,運至湖南靖州、常德一帶,或直下江南北,或運至粵省各處碼頭出售,境內向不設關。府屬及清江、臺拱等處俱產杉木,周圍約計千余里,均系苗地。苗漢言語不通,惟茅坪等砦俱系同類苗人,是以各處木植俱運至三寨售賣。該三寨首人分年開設歇店,凡與木商交易,俱系伊等代為議價收木、評估銀色,彼此相信有素。向議每木價一兩取銀四分給店家,以為客商飯食及守木、扎牌工費。三寨藉以資生”。③銀兩大量流進西南地區(qū),并在此積聚,④這可能與西南諸省傾向于對毀林者采取經濟懲罰有密切關系。
再次,這一分布格局的形成與清朝森林覆蓋率的減毀有一定的關系。根據何凡能等人的考察,在1700—1900年兩百年間,北方8省森林減少1860萬公頃,南方12省則減少了4862萬公頃,特別是西南和華南6省,總共減少3522萬公頃,約占整個南方地區(qū)森林毀減的四分之三,幾乎是北方8省森林毀減的兩倍。⑤護林與毀林息息相關,這也是南方地區(qū)特別是西南和華南地區(qū)重視懲罰毀林者的重要原因。
最后,生態(tài)文化意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這一分布格局的形成。這種生態(tài)文化意識在中國古代往往與各地先民的神樹、圣樹信仰有密切聯系。山中多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世界各地都有關于神樹、圣樹的信仰習俗。中國人的神樹崇拜也由來已久,中國古代神話中就有許多樹木有靈的傳說,如夸父棄杖化為“鄧林”、“尋木”長千里、“三?!睙o枝嘔絲、“范林”隨浪生海上等。⑥西南與華南少數民族聚集地區(qū)的神樹崇拜現象更為盛行,如:仡佬族的“喂樹”(“祭樹”或“拜樹”)儀式;布依族每年三月三、六月六祭祀神林、神樹的活動;毛南族、彝族、水族、壯族、瑤族的大榕樹崇拜;大青樹是西雙版納各民族共同崇拜的神樹;等等。因此,在清代西南與華南地區(qū)林木資源急劇消耗的大背景之下,此地區(qū)的少數民族對于森林的保護意識也會更加強烈,護林碑刻數量也就愈多,分布范圍也愈加廣泛。
(二)清前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地域特征及其原因
根據下頁表3的統(tǒng)計數據可知,清前期南北方載有懲罰措施的碑刻分別為14通和3通,占清前期總碑刻數的82.35%和17.65%。這個數據說明,在此時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區(qū),北方地區(qū)對毀林行為的懲罰不太明顯。如果從懲罰類型來看,清前期一共有三種懲罰類型,即送官懲治、經濟懲罰和勞役懲罰,其中南方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行為的懲罰為送官懲治和經濟懲罰,并且主要以送官懲治為主,一共有11通載有送官懲治的護林碑刻,接近南方碑刻總數的五分之四。對于北方而言,送官懲治也是主要的懲罰類型,此外還有1通載有勞役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
首先,這種分布格局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受到清初戰(zhàn)亂的影響。明末清初農民起義不斷,加之清軍入關后又與南明政權進行了幾十年的戰(zhàn)爭,隨后又是長達8年三藩之亂,最后導致各地百姓流離失所,人們困于戰(zhàn)亂,無從顧及山川林木,“前因世亂,移居福省,兵民乘隙紊砍樹木,以致山光泉竭,田地從此荒蕪”,①故清前期的載有懲罰措施的碑刻并不多。其次,這種分布格局的形成與當地的人口規(guī)模有一定的關系。戰(zhàn)爭以及明末清初的各種天災人禍導致人口驟減,其中四川損失相當嚴重。如《流寇志》載:“城中人殺盡,令所部搜山,毎屠一路,冊報某日某部殺人數。次日山上有煙,謂搜山不盡,一部賊兵盡斬。以首級不可致,咸斷右手以報功。每搜山,賊至山中,與百姓相向哭,曰:‘我與爾無仇,令吾至此!爾輩斷手后,不可飲冷水,一飲即死。以秫面灑之。襄創(chuàng)口,立生肌,或得全命。成都、重慶、巫、夏、敘州數千里絕人煙。”②最后竟致四川在明末清初人口減少685萬。此外,其他地區(qū)人口減少也相當嚴重,如河南人口減少627萬、山西人口減少380萬、浙江人口減少370萬、北直隸人口減少365萬。①人口大量減少,人地矛盾得到緩解,人們對于環(huán)境的破壞也會相應得到緩解,人們的環(huán)境意識也就變得薄弱,故大多地區(qū)毀林懲罰的碑刻數不多,人口損失嚴重的地方就更不必說了。最后,這種分布格局的形成與商品經濟的繁榮程度有密切的關系。清初戰(zhàn)亂頻繁,百姓流離失所,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因此送官懲治也就成了清前期鄉(xiāng)村社會對于毀林者的主要懲罰措施,占比高達76.47%。
(三)清中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地域特征及其原因
從下頁表4的統(tǒng)計數據可以看出,清中期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載有懲罰措施的碑刻數目都大大增加,南方與北方的碑刻數量分別為90通和12通,占清中期總碑刻數的88.24%和11.76%,南北比重與清前期相比略微有變化。這一數據說明:此一時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依然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區(qū),北方地區(qū)對毀林行為的懲罰則較少。如果單純從懲罰類型來看,這一時期南方地區(qū)除了送官懲治和經濟懲罰以外,還出現了人身懲罰和精神懲罰;北方則多了經濟懲罰,少了勞役懲罰。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與清前期相比,無論南方還是北方,經濟懲罰的比重在清中期都明顯增加。究其原因,與林木商品化發(fā)展迅速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清軍自入關以后,經過順治、康熙、雍正三代帝王的經營,至清中期中國傳統(tǒng)商品經濟發(fā)展到頂峰。隨著商業(yè)的繁榮,林木商品化加速。如湖北漢口鎮(zhèn),“鹽、當、米、木、花布、藥材六行最大”。②而販賣木材的巨大利潤又驅使人們爭相伐木販木。如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潮州府大埔縣《雙坑禁盜斫焚山碑》云:“奈邇來人民奸險,慘遭一般賊黨假做屋料、水桶為名,賣人十株,盜斫他人百株,賣人百株,盜斫他人千株,以致盜賊生心,連年偷盜不休。”③
瓷器、造紙、造船、煮鹽、冶鐵、冶銅發(fā)展也對森林資源的保護造成了負面影響。如雍末乾初“粵省鐵爐不下五六十座,煤山木山開挖亦多,傭工者不下數萬”。④又如云南的銅礦,至乾、嘉時期,全省開辦銅廠有30多處,“大廠(砂?。┞势甙巳f人,小廠亦率萬余人。合計通省廠丁,無慮數百十萬”。⑤再如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廣東梅州《百侯禁搬泥挖石盜砍碑》云:“一世祖祠花胎栽種樹木,遮蔽風凹及祠后龍道,直至頭巾崠左右兩旁,屢被鋤種開溝、搬泥挖石,以致山崩土甩,貽傷龍脈?!雹奚唐方洕难杆侔l(fā)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方式,這也是這一時期經濟懲罰比重迅速增加的重要原因。
除了林木迅速商品化而導致山林減毀之外,清中期護林碑刻的大量涌現還與當時人口大量增加導致的人地矛盾突出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方面清政府主觀上為了解決人地矛盾,鼓勵向荒山進軍,另一方面明末清初高產旱地農作物的引進為這種山地大進軍提供了效益保證。人滿為患地區(qū)的農民為了解決饑寒問題,只能向深山進軍,擴大耕地面積,種植高產旱地作物。⑦但是,這種山地墾殖運動,其結果是山林盡毀、童禿一片,所以為了保護山林,清中期各地護林碑刻已經靡然成風。
此外,這一分布規(guī)律可能還與本地的自然環(huán)境變化有很大的關系。如云南省在1700年之前還有許多茂密的森林,森林覆蓋率高達65.8%,到1800年森林覆蓋率已經下降到52.0%,整整下降13.8個百分點,居全國第一,植被面積更是減少了499萬公頃,比南方六?。◤V西、湖北、江西、安徽、浙江、江蘇)之和(484萬公頃)還要多,①可見此時期云南山林減毀相當嚴重。環(huán)境的破壞導致人們對未來生存環(huán)境的進一步擔憂,“近遭六村并西鄉(xiāng)不法人等,肆行砍伐開挖,以致山勢傾頹,田地荒蕪,錢糧難辦”,人們越擔憂環(huán)境破壞,其環(huán)境意識就愈加明顯。②“嗣后毋得再行砍伐開挖,倘敢仍蹈前轍,除密防嚴拿重究外,許該村火頭立即報經田產扭稟,以憑按法處置。”③這可能是清中期云南載有懲罰措施的碑刻比例驟然增加的重要原因。
(四)清后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懲罰措施的地域特征及其原因
如表5所示,清后期南北方載有懲罰措施的碑刻數目增長幅度依然較大,南方與北方的碑刻數量分別為225通和43通,占清后期總碑刻數的83.95%和16.05%,南北比例較之清中期略微減小。雖然南方載有懲罰措施的護林碑刻數目增長倍數較之北方要小,但此一時期南方鄉(xiāng)村社會對于毀林者的懲罰依然比北方更為重視。就南北地區(qū)內部而言,清后期鄉(xiāng)村社會對于毀林者的懲罰在南方主要集中于華南和西南地區(qū),而在北方則集中于關中和華北平原地區(qū)。不過,如果以懲罰類型論之,無論南方還是北方,主要還是以送官懲治和經濟懲罰為主,而經濟懲罰的比重還在持續(xù)增加,這應與清后期中國的近代化歷程關系密切。
此外,這一分布格局的出現與清后期各地區(qū)的人口數量變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如四川省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時人口才1100多萬,至道光三十來(1850年)人口已經超過4000萬,躍居全國第一,至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竟達到8000萬。①人地矛盾的突出,人口必定會向鄰省流動,陜西的漢中府和興安府在秦嶺之南,氣候同于巴蜀,且為山間盆地,是四川人民向外移民的首選之地。據時人估計,在川、陜、楚三省交界的山區(qū)中,僑寓的外省無業(yè)貧民達數百萬之多,南山老林“已開者十之六七”。②人進則林退,林退則導致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故清后期四川與陜西漢中、興安二府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越來越重視。護林與毀林是密不可分的。據何凡能等人的考察,1800—1900年西南與華南諸省森林覆被率下降的百分點均排在全國前列,③這也是清后期鄉(xiāng)村社會對于毀林者的懲罰大部分集中于華南和西南地區(qū)的重要原因。
最后,清后期除了人地矛盾突出,也是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和戰(zhàn)爭頻發(fā)的時期,尤其是太平天國起義,戰(zhàn)火蔓延半個中國,江蘇、安徽、江西等省更是連年戰(zhàn)爭,經濟破壞嚴重,百姓流離失所,人口銳減。如蘇州城破之后,“在城居民遭屠戮者什之二三,投河、投井、懸梁者亦什之二三,余則能逃出城者,則逃出城,不能逃出者,則從賊焉”,④“難民餓死、凍死者充滿道路……人民幾去其半”。⑤戰(zhàn)爭導致社會動蕩、百業(yè)凋零,人們難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森林生態(tài)的變化上,因此這幾省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一直保持在較低的水平。
四、結論
立碑護林是中國古代保護森林資源的一種重要形式,也是一項具有中國特色的護林措施。通過對中國古代護林碑刻內容的深入分析,我們不僅可以了解歷代森林變遷、林業(yè)思想、護林機制,還可以以此分析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之間護林舉措的差異。本文通過對《中國古代護林碑刻輯存》所記載的387通載有懲罰措施的清代護林碑刻的細致分析,得出以下結論:(1)清代鄉(xiāng)村社會對于毀林者的懲罰具有普遍性,懲罰措施也是多種多樣,包括送官懲治、經濟懲罰、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五大類,但主要以前兩類為主。(2)即使是同一類型的懲罰也有不同的內容,如經濟懲罰措施有罰錢、種子、肉等等,人身懲罰措施有游刑和抽打等,勞役懲罰措施有種樹和鋪路等。(3)就其分期特征而言,從清前期至清后期,隨著毀林行為的不斷增多,盡管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措施一直以送官懲治與經濟懲罰這兩種懲罰措施為主,但人身懲罰、勞役懲罰和精神懲罰這些輔助性的懲罰方式也逐漸受到重視,這說明在有清一代,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制度在日益完善。(4)清代不同時期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存在明顯的地域差異??傮w來看,南方比北方更加注重對毀林者的懲罰,懲罰區(qū)域也逐漸廣泛;就地區(qū)而言,南方鄉(xiāng)村社會對毀林者的懲罰主要集中于西南和華南地區(qū),北方主要集中于華北地區(qū)與關中一帶。從懲罰類型來看,各地對毀林者懲罰方式比重變化不同,細節(jié)方面區(qū)別差異也較為明顯。究其原因,這不僅與各地區(qū)之間的人口規(guī)模、經濟水平及生態(tài)文化意識有關,還與當時的社會情況和自然條件息息相關。
特邀責任編輯:吳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