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惟一
(南京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城市語言調查發(fā)軔于美國拉波夫(Labov)1966年對紐約市居民(r)變異的調查,主要調查內容是在城市化進程中出現的特有的語言現象以及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當前,中國的城市化進程舉世矚目,在這一歷史性巨變中,語言也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20世紀90年代以來,作為全國經濟發(fā)展重點城市之一的蘇州進入城市化進程加速期,城市化水平由1990年的21.56%上升到2018年的76.05%[1]。觀察蘇州城市化進程中的語言演變情況,了解現有言語社區(qū)結構的形成過程,可以預測蘇州社會語言態(tài)度發(fā)展的趨勢,同時對我國其他城市語言調查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汪平運用社會語言學方法研究普通話和蘇州話在蘇州的消長情況,通過對8歲到18歲的學生進行問卷調查發(fā)現:蘇消普長的速度之快令人矚目[2]。姜瑾、季芳從蘇州地區(qū)的語言生態(tài)系統(tǒng)出發(fā),通過問卷調查和數據分析得出結論:蘇州話的生存和發(fā)展正受到普通話和英語的威脅[3]。2009年,南京大學社會語言學實驗室針對蘇州中小學生的語言生活狀況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問卷抽樣調查,俞瑋奇研究調查結果后認為:蘇州話表現出一定的衰弱現象,但仍具有較強的語言活力[4];蘇州市外來移民家庭以及第二代正在發(fā)生語言轉用現象,且外來人口第二代將會形成一個新的言語社區(qū)[5]。陳建偉根據對新蘇州人語言選擇和身份認同的調查,認為新蘇州人使用蘇州話可以增強身份認同感[6]。
上述研究的主要方法均為問卷調查,研究者在獲得問卷數據的基礎上,進行數據歸類與分析,從而得出相關結論。該研究方法存在的主要問題包括:(1)統(tǒng)計所獲得的數據代表性值得商榷,因為很多城市語言調查明顯存在樣本數量過少且類型單一的問題。(2)調查數據很難反映出真實具體的語言能力、語言態(tài)度和語言使用情況,問卷以“你會不會”“你喜不喜歡”“你是否經常使用”等簡單直接的問題進行調查,得出的結論單調并且無法驗證。(3)部分調查對象隨意完成問卷,在實踐中甚至存在被調查者統(tǒng)一抄寫問卷答案的情況,數據的可靠性受到影響。顯然,僅用問卷調查法進行蘇州城市語言調查研究存在諸多不足。
前人研究雖然存在一些不足,但是其研究成果為本研究提供了基礎。本文基于已有研究,擬解決的主要問題包括:(1)通過對老、中、青年三代具有代表性的蘇州當地居民進行訪談,初步建立蘇州城市語言語料庫。(2)討論質性研究方法在城市語言調查中的適用性。(3)根據語料庫數據所體現不同年齡階段的蘇州居民的語言態(tài)度和語言能力,預測出蘇州城市語言發(fā)展的前景。
本文初步選擇對12位蘇州居民進行結構式訪談,并對訪談結果轉寫后進行質性研究。
1.質性研究法
質性研究是以研究者本人作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景下采用各種資料收集方法對社會現象進行整體性探究,使用歸納法分析資料和形成理論,通過與研究對象互動對其行為和意義建構獲得解釋性理解的一種活動[7](P12)。本次研究采用質性研究法,是城市語言調查方法的全新嘗試,既可以避免問卷調查法數據信度和效度的不足,也可以充分發(fā)揮研究者的雙語優(yōu)勢,深入了解被調查者語言生活多方面的實際情態(tài),是城市語言調查的必要方法之一,特別是在研究語言態(tài)度、語言接觸、語碼轉換等涉及到語言生活的細節(jié)問題時,質性研究有無可取代的優(yōu)勢。
質性研究是情境性的、深入的研究,與問卷調查“圈答案”的方法是不同的,因此需要較長的時間與被調查對象交流互動,根據訪談前列好的提綱循循善誘,不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有時說到被調查對象感興趣的話題,可以進一步引申。最后將結構性訪談的錄音進行轉寫。轉寫過程中能發(fā)現調查中忽略的問題,是再調查的重要準備工作。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要把雙語者語碼轉換的地方加以標注。
2.結構式訪談
作為深度訪談,結構式訪談的深度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準備資料的深度,調查者應詳細描述調查對象的背景資料、調查情境;二是調查內容的深度,調查者的最大目的就是從調查對象那里獲得充分的、真實的資料,為此,深度訪談需要雙方坦誠相待,打開心扉進行長時間的真誠交流;三是分析結果的深度,應用質性研究的研究方法聯(lián)系調查情境進行深入分析,從調查對象的角度理解和建構其言行的意義。
在訪談前,調查者應擬好具體的訪談大綱,有意識地引導調查對象一起討論大綱上的話題,來獲得目標資料,而不是漫無目的地聊天。本次訪談內容包括五個方面:(1)調查對象的語言使用基本情況,包括母語、現在使用的語言、想學習的語言等;(2)調查對象家庭的語言使用基本情況,包括直系親屬的語言、家庭內部交流語言、教下一代使用的語言等;(3)如果調查對象有雙語或多語能力,他(她)的語域情況,包括在各種正式場合及非正式場合里運用的語言;(4)調查對象對蘇州話和普通話的語言態(tài)度,包括對兩種語言各項指數的評價、對當前語言政策的看法等;(5)如果調查對象是出生在蘇州的中老年人,他(她)對城市語言變化的看法,包括蘇州方言和普通話的語音、語法、影響力等各方面。
結構性訪談是針對典型的訪談。由于結構性訪談比一般的調查更為深入,意味著調查者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因此,找出目標性抽樣的對象——典型,是十分重要的工作。由于筆者時間和精力等方面的限制,本次研究將采訪對象的數量設定為12人。
本研究將調查對象劃分為老年(60歲及60歲以上)、中年(30歲—59歲)及青年(18歲—29歲)三個年齡段。從已有的蘇州人口統(tǒng)計可知,目前蘇州居民的外來人口(指在蘇州以外的地區(qū)出生并生活過一段時間、目前已經在蘇州定居的人士)和本地人口(指出生并定居在蘇州的人士)約為1:1,性別比例也約為1:1,因此訪談對象也按此比例選擇。在抽樣時,盡量兼顧各種職業(yè)層次和文化水平。
蘇州城市語言生活調查結構性訪談對象具體信息如下表:
本次城市語言調查通過對12名典型對象的訪談,時長共計161分45秒, 轉寫為40479個漢字,人均時長約15分鐘,初步建立了蘇州城市語言語料庫?;跇颖镜难芯浚贸隽讼嚓P的調查結果,分析如下:
蘇州城市語言生活發(fā)生的變化是以語言接觸為前提的,語言使用是變化的過程,而語碼轉換則是語言使用過程中產生的一種特殊現象。語言接觸是語言生活變化的前提。任何語言都不能孤立于其他的語言,尤其是在城市化進程中發(fā)展的蘇州地區(qū),以蘇州話為主的局面早已被普通話、蘇州話、多種其他方言和外語共存的局勢所取代。這種變化的根本原因就是在改革開放以后蘇州話與普通話、其他方言及外語的頻繁接觸與互相競爭。
1.普通話和蘇州話的語言接觸形成了語言保持的局面,并在使用中頻繁出現語碼轉換。
在訪談中,有一部分訪談對象明顯更偏愛某一種語言。7位出生于蘇州本地的訪談對象表現出偏愛蘇州話傾向,約占訪談樣本總量的58.3%。他們認為普通話侵略了蘇州話的“陣地”,例如訪談對象宋先生認為“我覺得蘇州人就應該多講蘇州話,普通話么我們講不過外地人的,稍微學學就可以了?!?位來自外地的居民則認為蘇州話地位遠不如普通話,正在漸漸式微,也沒有特別的必要去普及蘇州話,約占訪談樣本總量的25%。如訪談中劉先生認為“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覺得(蘇州話)沒什么影響?!?蘇州話)不是很重要,也不是很有用。沒有這個考慮(去學習蘇州話)。像現在日常交流已經是普通話了?!?/p>
劉英認為,全國大部分言語社區(qū)中普通話和方言交替發(fā)展共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方言占據主要優(yōu)勢,普通話僅占一隅;第二階段:普通話取得壓倒性地位,方言退居二線;第三階段:方言基本消失,普通話取得最后勝利[8](P58)。根據訪談結果顯示,目前蘇州的語言情況正處于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之間:蘇州話已經不是大多數人的第一語言,但是普通話也沒有取得絕對的壓倒性地位,兩者之間產生了互相借用、互相融合的現象。在言語交際中,這兩種語言變體的語碼轉換現象比比皆是。
語碼轉換是一種語言轉變到另一種語言的現象,這種轉換不僅指語言間的轉換,也包括一種方言轉變成另一種方言或從一種比較隨便的語體轉換到比較正式的語體[9]。語碼轉換是語言使用中出現的特殊現象,也是語言接觸的必然后果。在本次研究中,基于我們所建構的蘇州城市語言語料庫,考察發(fā)現語碼轉換現象76次,包括以下幾種轉換類型:
(1)普通話轉換到蘇州話,在語料中出現共計32次,占所有語碼轉換現象的42.1%。例如訪談對象中的馬先生說“買菜的情況下,首先,最起碼要問聲價格的吧?……格個菜啥價鈿(注:此句意為這個菜多少錢)?”孟女士說“因為呢,格個講幾句咧,為了方便工作”。兩位訪談者的年齡差異較大,馬先生為34歲的打工者,孟女士為82歲的退休教師,同時在知識層次上也有較大差異,但是在該類型的語碼轉換上表現出較大的一致性。
(2)普通話轉換到其他方言或英語,在語料中出現共計16次,占所有語碼轉換現象的21.1%。例如訪談對象中的馬先生說“打個比方講,別人叫你去抬個東西,普通話幫個忙抬個東西可以吧,用我們家鄉(xiāng)話就是好幫我架一下子架過去(亳州話),別人根本聽不懂你什么語言?!薄安还苣阏f什么話,事情辦好了,OK,結束了,對不對?”研究發(fā)現,普通話轉換到其他方言或英語,除了與訪談者本人的方言背景有關外,與訪談者的年齡等也有關系。
(3)其他方言轉換到蘇州話,在語料中出現共計28次,占所有語碼轉換現象的36.8%。如訪談中的趙先生說“我聽得懂,我蹲在蘇州好幾十年了,所以我聽得懂?!?,真正的蘇州人,土生土長的蘇州人,現在蹲在蘇州的,并不多?!?我)聽到蘇州話的辰光呢,我就很奇怪,我說哪有這么好聽的語言呢?”
趙先生在訪談中兩次用到了“蹲”,“蹲”即留的意思,是從南京話轉換到蘇州話。另外還有“辰光”一詞,其義表示時候,也是從南京話轉換到蘇州話。
通過上述舉例及分析,可以發(fā)現與語碼轉換相關的因素主要包括:語言習慣、直接引用和語碼借用等。在轉換中值得注意的是交際關系引起的語碼轉換。吉爾斯(Giles)的“言語順應理論”把語碼轉換分為“語言靠攏”和“語言偏離”兩類,認為語碼轉換有接近或疏遠雙方交際關系的作用[9]。例如,外地來蘇打工的馬先生表示:他做生意時,如果客戶是年輕人或外地人,就用普通話進行交流;如果客戶是“老阿姨老阿爹”,他就改用蘇州話和他們聊天——雖然他的蘇州話并不標準。馬先生出于拉近雙方距離的目的,主動根據對方情況來調整自己的語言,力圖趨向一致,這是典型的“語言靠攏”現象。
2.外來方言在普通話、蘇州話的語言接觸下形成了語言轉用的局面。
當部分個體或群體進入另一個言語社區(qū)時,一般來說,他們本身的語言對當地語言的影響是有限的,除非這個個體或群體具有統(tǒng)治性的威勢,運用外部力量迫使當地語言改變,例如殖民者對殖民地的語言侵略。蘇州的外地人來自五湖四海,非常分散,他們的方言不足以影響到普通話和蘇州話的地位,外來人口往往放棄自己的方言或僅在小范圍內使用。在訪談中,來自外地的訪談對象都表示只會對家庭成員說家鄉(xiāng)話,有些甚至表示在家鄉(xiāng)也漸漸習慣說普通話了。如當訪談者馬先生被問及“您在家里對您的父親最經常說哪種話呢?”馬先生認為“主要是……一半土話,一半標準話,普通話。”對于該問題,馬先生闡述了原因,認為“人生在那個地方,有的時候地方土話還是丟不掉的;但是出門在外面呢,有些時候呢,(普通話)習慣了,偶爾也要說些普通話。所以呢,就是普通話跟土言并在一塊兒說的?!背霈F這種狀況的原因,與馬先生作為在蘇州的外地人,多年離家打工的經歷不無關系。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來自外地的訪談對象表示不會教孩子說自己的方言。來自四川樂山的陳小姐被問及“會不會考慮用蘇州話或樂山話對他(指孩子)進行啟蒙?”陳小姐表示“樂山話應該不會。蘇州話的話,估計我老公可能會對他講一點?!币驗殛愋〗愕睦瞎翘K州人。在訪談中,來自山東高密的劉先生被問及該問題,回答也是類似的,肯定地說不會用高密話教孩子。問及“有沒有考慮教她說蘇州話?”劉先生回答“現在已經在教了?!边@些對話表明,在本言語社區(qū)中,外來方言的地位低于蘇州方言,并且在下一代可能逐漸銷聲匿跡。在家庭語言教育中,同為方言的蘇州方言,其地位高于外地方言。因此,外來方言在和普通話、蘇州話的接觸中產生了普遍的語言轉用現象。
年齡是影響語言生活變化的最重要因素之一。陳松岑認為,社會語言學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要從語言的共時變異中去尋找正在進行中的語言變化”,研究方法是“通過對比語言共時變異中的不同社會分布,去了解語言的歷時變化的動因、過程和結果?!盵10](P194)通過分析同一時期中不同年齡的人群的語言變異,能找到語言變異的原因,并通過對比,勾勒出進行中的語言變化的過程。
1.青年組(18歲-29歲)
青年時期是一個特殊而充滿矛盾的語言階段,此時青年剛剛脫離不成熟的未成年階段,既急于證明自己的成熟而向成年人靠攏,又不甘受到成年人世界規(guī)律的束縛;既傾向于和同齡人形成緊密的群體,又往往希望標記自己的獨特性。這些矛盾恰恰使得青年人成為語言創(chuàng)新與變化的領頭人。另一方面,青年人學習能力強,對外界的變化比中老年人更為敏感,因此他們在語言方面最及時地適應社會的變化。因此,通過研究青年人的語言,能夠預測到語言變化的方向。
根據本次訪談結果,四位青年人的語言態(tài)度分為兩派:一派非常推崇普通話,對方言持無所謂態(tài)度;另一派則更偏愛蘇州方言。前一派并非全部由外地人組成,個別蘇州人也抱有類似態(tài)度,例如訪談對象袁先生表示他對蘇州話“沒什么感覺”,認為蘇州話僅僅是“有一點影響”、“有一點用”,他覺得普通話比蘇州話更好聽,“很有用”。偏愛蘇州方言的一派則全部都是蘇州本地青年,他們覺得“蘇州話最好”“能用蘇州話就用蘇州話”。
該年齡段普遍自認為自己的方言能力已經弱化,會說蘇州話的青年沒有一位認為自己達到流利準確的程度,都覺得自己雖然能“熟練使用蘇州話,但有些音不準”,和父母輩、祖輩蘇州話的發(fā)音和用詞都不盡相同。例如訪談中,作為外企職員的蘇州本地人袁先生認為“現在有很多蘇州話,不是那么純了。包括不同的區(qū)域,不同的集聚地住的人,都會說出來不太一樣的蘇州話。大致來說能夠互相聽得懂,明白話里的意思,但是肯定有些發(fā)音,說實在話搞不清楚誰說得更加準。所以我也不確定我自己說得是準的。”
同為青年組的訪談對象,外地青年在蘇州的各個語域全部使用普通話,由于來蘇州時間不長,他們的蘇州話水平較低,停留在完全不懂或只能聽懂不能說的階段。他們也并不認為有必要熟練掌握新的方言。如來自四川樂山的外企職員陳小姐被問及有沒有想過學蘇州話這一問題時,表示“想過,但蘇州話比較難,我知道很多人在這邊呆了七八年左右也只能聽得懂,說很難說。”
2.中年組(30歲-59歲)
社會語言學對中年人語言的研究極為重視,有人稱之為語言研究的“中年偏好觀”,因為中年人各方面都相對穩(wěn)定,不會因年齡因素而發(fā)生較大的變化;此外,中年人往往是社會的中流砥柱,他們的語言習慣最具有社會代表性和影響力。有些學者認為,中年人在語言使用上趨于保守主義,這種保守性隨年齡的增長而不斷加強,而保守性形成的原因通常是因為工作中使用標準語的壓力[11](P158)。
訪談對象中的四位中年人普遍接受在公眾領域使用普通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準確熟練地說普通話;本地的中年人比起青年人來,蘇州話能力更強,而且對蘇州話的依戀程度也更深,不愿意蘇州話逐漸在社會上消失,希望以后的孩子們不要放棄蘇州話。他們也提到,下一代的蘇州話已經“變異”了。訪談對象中來自蘇州本地的公務員姚女士被問及有其蘇州話水平和母親以及子女一代的差異時,姚女士認為自己的蘇州話水平和母親差不多,并認為“蘇州有幾千年的歷史了,(蘇州話)不能說沒有就沒有。況且蘇州話這么好聽,這么優(yōu)美。所以我覺得應該要保持下去。”但是中年一代普遍認為與年紀輕的一代講的蘇州話不一樣,差別較大。當談及這種差異的原因時,同為蘇州本地人的袁女士認為,主要是因為年輕人普通話講得比較多,所以有時候咬字就不清。特別是像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現在的年紀輕的人都叫“吃”,老的蘇州人都叫“七”。
與青年人相比,本地中年人雖然普通話掌握程度不如青年人,但是在交流上沒有困難,而且會根據不同場合、不同對象來選擇自己的語言。訪談對象袁女士被問及“如果去蘇州的銀行、郵局、電信部門辦事情,你會講什么話呢?”這一問題時,袁女士認為會根據對方的使用語言情況進行選擇,如果對方講普通話就講普通話;如果對方講蘇州話就講蘇州話。除了與交際場合有關外,語碼的選擇與交談對象也有關系。在蘇州本地碰到一個沒見過的陌生人,不知道對方是什么地方人,首先第一選擇是用什么話進行交流?姚女士認為會根據對方的年齡來決定使用普通話還是蘇州話。如果對方比較年輕,通常會用普通話;如果對方是上了年紀的,就會用蘇州話交流。實際上根據年齡來決定語碼的選擇,在實際交際中也會存在一定問題,因為年紀大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蘇州本地人,不一定會講蘇州話。
有一點特別需要注意,與蘇州本地的中年人和青年人的差異表現不同,外地中年人和青年人的語言生活基本相同。其規(guī)律表現為大多數語域都以普通話為主;在和家人、老鄉(xiāng)交流的場合會使用一些家鄉(xiāng)方言;在一些和蘇州本地人打交道的場合,可能也會說一些不熟練的蘇州話。他們對蘇州話的語言態(tài)度同樣并不十分熱情,認為蘇州話雖然“比較好聽”、“比較軟”,但是在生活中沒有很大的作用。他們認為對下一代的語言教育應以普通話為主,普通話在日常交際中是最重要的。如訪談對象中來自山東高密的劉先生被問及“蘇州話在蘇州本地的社會影響程度怎么樣?是不是可以造成一定的社會影響?”這一問題,劉先生認為“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覺得沒什么影響。實際上你講什么話,跟你做什么事沒什么關系?!蓖瑯幼鳛橥獾厝说膩碜园不召裰莸鸟R先生也認為對后代而言,第一要讓他們學好普通話,普通話是最重要的。
3.老年組(60歲及以上)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蘇州已提前進入老齡化社會。根據預測,在二十一世紀前三十年,除個別年份外,蘇州市老年人口將持續(xù)增長,老年人口總量將由2010年的129.3萬上升至247.7萬,老年人口所占比重由18.5%上升至37.4%。因此我們在研究蘇州語言狀況時,需要把老年人群體視為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于老年人的地域流動性不強,一般認為老年人的語言比中青年人更為穩(wěn)定、缺少變化。但是拉波夫(Labov)發(fā)現,老年人話語比年輕人的語言更進步,而不是預計的較為保守,這是由于對權勢關系的關注逐漸消失使他們可以有比較輕松的語言表現[11](P158)。土生土長在蘇州的老年人熟練掌握蘇州話,且對蘇州話感情深厚;他們的普通話水平不如中、青年,但大多數人也能進行簡單的交流。來自外地的老年人往往掌握多門方言,但蘇州話和普通話掌握程度很少達到熟練的水平。本次訪談中四位老人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極為推崇普通話。
兩位蘇州本地老人如費女士和張先生都對自己的蘇州話的標準程度很有信心,充滿自豪。老年人認為中年一代人說的蘇州話基本沒有“變味兒”,但是從青年一代開始有了顯著的改變,原因也是學校教育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費女士認為“第三代的話呢,跟我比有點好像不標準了?!蓖瑯幼鳛樘K州本地人的張先生也認為“我兒子出去讀了七八年書,蘇州話荒廢掉一大半。所以他現在講的蘇州話七翹八裂的?!?/p>
值得注意的是,另外兩位老年訪談對象是從外地遷居蘇州的老年人,常以語碼轉換的形式在普通話或其他方言中夾雜部分不太標準的蘇州話。他們對蘇州話的印象非常不錯。如來自浙江蘭溪的趙先生被問及對蘇州話的印象時,表示“我對蘇州話的印象是好的。”來自湖北漢口人外地人孟女士被問及“您一開始聽評彈就能完全聽懂嗎”這一問題,表示聽得懂的,蠻好聽的,并認為“我們外地來的都喜歡聽蘇州話”。
從訪談結果中可以得出,本地和外地的老年人普通話水平相似,對普通話的語言態(tài)度也相似。由于解放前普通話教育并不普及,他們大多在解放后才正式接觸和學習普通話,因此方言的影響較大,普通話水平不高。所有接受訪談的老年人都極為推崇普通話,將普通話的地位置于方言之上。張先生認為:“普通話啊,我只能勉強講。我們這個年齡層,小時候讀書都不學拼音的,所以都講得不好。”費女士表示:“整個中國來講,最好是全部是都講普通話。便于統(tǒng)一,這樣么便于交流?!辈⒄J為普通話和蘇州話相比,普通話更重要。
綜上,訪談結果顯示:從語言能力來看,普通話能力從青年組—中年組—老年組依次遞減,方言能力則反之,依次遞增;從語言態(tài)度來看,青年組和中年組的態(tài)度較復雜,部分本地人是蘇州話的積極擁護者,另一部分則認為普通話地位高于蘇州話,蘇州話最終將被普通話取代。老年組則普遍認為普通話最重要。根據蘇州話和普通話語言態(tài)度、語言能力和語言使用的年齡差異,可推測蘇州城市語言生活的發(fā)展前景:城市居民的普通話水平隨著年齡的遞減將越來越高,相對應的方言能力將越來越弱;在各種語域中,蘇州話也將逐步被普通話所取代,“領地”越來越??;但相當一部分居民仍對蘇州話充滿了感情。2013年1月頒布的《國家中長期語言文字事業(yè)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2-2020)》已明確了“保護方言”的必要性,蘇州話是第一個進入中國語言資源有聲數據庫的方言[12]。在文化感情和政策保護的雙重作用下,可以預見到蘇州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仍將在城市語言生活中占據一席之地。
作為新世紀中國社會語言學的熱點之一,城市語言調查越來越受到研究者的關注。郭駿指出:調查內容要注意年齡級差與方言瀕危、年齡因素與變式選擇、語言態(tài)度與語言使用之間關系的復雜性;要注意抽樣的隨機性、樣本的代表性以及多重調查方法的選擇與綜合運用[13]。本研究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質性研究的方法對蘇州城市語言生活面貌進行調查及深入分析,結果顯示:從共時的角度看,普通話和蘇州話的語言接觸形成了語言保持的局面,并在使用中頻繁出現語碼轉換;外來方言在普通話、蘇州話的語言接觸下形成了語言轉用的局面。從歷時的角度看,根據青年、中年和老年三個年齡層人群的語言能力和語言態(tài)度差異,可預測出蘇州城市生活中的普通話使用將越來越普遍,同時,蘇州話的“領地”雖然正在逐步縮小,但仍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占有不可取代的位置。
本次研究采用的質性研究法是調查語言生活面貌的良好工具,可以有效地補充傳統(tǒng)的問卷調查法不足之處。我們希望在城市語言調查中將多種研究方法結合,通過實踐創(chuàng)造出更客觀、更有效的調查方式組合,推動本學科的進步。實踐證明,任何一種研究方法都不是完美的。通過實際調查我們發(fā)現質性研究也存在不足,主要表現為由于研究的人力成本過高,樣本量往往偏小,對研究結論的普遍性帶來的一定影響;同時調查是在訪談這一特殊對話形式下進行的,調查對象在特定場合下的反應可能不完全適合語言生活的實際情形,結論的客觀性可能也會受到影響。質性研究方法與問卷調查法、觀察法等其他方法有機結合,方能完整地了解一個地區(qū)語言生活的全貌。而如何將這些方法統(tǒng)一在調查中,是城市語言調查領域內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