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帥
山行海宿
9月末,在清冷的海風(fēng)中,一對年邁的夫婦互相攙扶著,顫巍巍走進了船,一個人拿著沉重的行李包,另一位抱著手提袋,里面是緊緊包裹的骨灰。老人坐在最后一排,沉默嚴肅,和其他人不同,看不出他們有悲傷的神色。
前一天,他們和另外100多位家屬,攜帶骨灰,從鞍山坐4小時大巴來到大連,次日來到大連海葬服務(wù)中心,來參加鞍山市民政局舉辦的集體海葬。如果報名,民政局會提供包括葬禮、路費、住宿在內(nèi)的補貼,家屬幾乎沒有花銷。但每家只能有3位家屬登船,超過的話需要加錢。
10分鐘后,馬達響起,船緩緩駛出大連港。船艙里坐滿了人,船頭像陸上葬禮一樣擺放著鮮花和祭品。不同的是,最前面的紙板上陳列著幾十位逝者的名字,顯示這個分別的時刻不獨屬于某一個人。
“再次提醒大家,檢查下有沒有帶上親人的骨灰?!睅酌腌姾?,葬禮司儀李冬蘭打開麥克風(fēng),已經(jīng)重復(fù)了上百次的悼念詞再說起時,依然緩慢而克制?!肮腔野苍醿x式現(xiàn)在開始。請全體家屬起立,脫帽,向我們已故的家屬默哀?!?/p>
過去幾年,李冬蘭幾乎每月都會主持十幾場這樣的海上公葬。2020年因為疫情,直到9月,船上才恢復(fù)舉行葬禮。
那對老夫婦還是沒有什么表情變化。男人打開了手機,想要錄制視頻,但是年邁的他不太懂操作,只好向周圍的陌生年輕人詢問。他前排的一個女人已忍不住開始發(fā)出啜泣和低語,手里握住的是4歲小孫子的骨灰罐。因為按照當?shù)氐娘L(fēng)俗,家里的長輩沒有過世,孩子是沒有辦法葬入祖墳的。拘于風(fēng)俗,海葬,是這類家庭比較理想的選擇。更何況,家里也沒有錢來另買一塊墓地。
船漸漸駛進規(guī)定投放骨灰的海域。這條路線,船長陳琦已經(jīng)行駛了幾千次。家屬離開船艙,在甲板的桌子上、地上或者樓梯找到一小塊位置,開始把攜帶的骨灰倒進降解罐。哀樂在船上回響,伴隨著或高或低的啜泣。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一個雙眼通紅,緊緊戴著口罩的女生在低頭傾倒骨灰。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有真的確定,獨自養(yǎng)大自己的父親臨終前說想要海葬,是想給她省錢,還是真的那么喜歡大海。
面對投放區(qū)域,船上的人集體三鞠躬,隨后緩緩繞行三圈。送行的人將手里的花瓣和五谷拋撒下去,說著別離與祝愿的話,降解罐的周圍飛來三三兩兩的海鷗。很多家屬都特別喜歡海鷗,他們覺得陪伴親人最多的,就是這類海鳥。每次來祭奠,都會買餅干來喂它們。
幾分鐘后,船開始返航,家屬離拋撒骨灰的地方越來越遠。微風(fēng)從海面吹過,花瓣隨著波紋搖搖晃晃,降解罐漸漸地變成了小白點。
那對老夫婦突然蹲了下去,埋在膝蓋上的頭越來越低,快要挨到地面,情緒也在那一刻失控:“兒啊,媽把你葬在你最喜歡的大海里了,可是媽媽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樣的故事經(jīng)年累月地在船上發(fā)生著。陳琦認為選擇海葬的一般有3種人:迷戀大海的,家庭窮困以及無法葬入祖墳的。
被迫流浪
陳琦今年65歲,是土生土長的大連人。20世紀80年代初,他從當?shù)匾患覈筠o職下海,賣了房子買了條船,開始做船長,做旅游、帶游客打魚。他對大海有情結(jié),小時候推開房間的窗戶就能看到海,游泳也是在海上學(xué)會的,陳琦覺得親切。
1997年,政府開始提倡海葬,但大連民政局既找不到愿意海葬的家屬,也找不到船。登報,上電視,折騰了一段時間終于找到一些散客,又問了一圈,還是沒有船長愿意接單。
陳琦有個朋友在民政局,總來游說他幫忙。那會兒旅游業(yè)不景氣,他又不忌諱這些事情,就同意了。“什么儀式都沒有,甚至上了船后,家屬還打了一架,因從外地趕來的大哥不同意海葬,覺得太不莊重,像在過家家?!标愮叵肫鸬谝淮巫龊T岬那榫啊?/p>
那會兒也沒有降解罐,到了指定的地方,家屬解開布袋就往下拋,風(fēng)刮起來,骨灰撒人一臉?!坝行╀S骨揚灰的味道?!标愮袊@。
沒想到的是,做了海葬,旅游就沒法再搞了。大眾對葬禮有忌諱。陳琦無奈降價,卻很快遭到其他船長的反擊,他們向游客說:“他(指陳琦)可是拉死人的,當然便宜。”
沒辦法回去了,陳琦就繼續(xù)做海葬。仿佛做虧心事一樣,那些年他都盡量在一大早出發(fā),省得被更多人看到。那時候返程的地點在公園,晨練的人覺得他們晦氣,時常投訴舉報,說他影響大家心情。
很快,公園就待不下去了,搬到另一個碼頭??刹痪煤?,一高校說那里是教學(xué)用的,他在不合適。陳琦又轉(zhuǎn)戰(zhàn)到一商業(yè)港,過了段時間,碼頭老板說,你走吧,我們還是想做點兒吉利的事情。
類似的事情不斷上演,陳琦重復(fù)著遷徙然后被趕走的命運。至今,陳琦也不諱言,他對當初入錯行有過后悔。
隨著土地資源的日益稀缺,環(huán)保的普遍需求,以及社會觀念的變化,時代給了海葬發(fā)展的機會。2012年,遼寧省政府決定大力推廣海葬,深入殯葬改革,省民政廳出臺了新的政策,各地政府開始對集體海葬進行政策補貼。陳琦一家,也被安排到了現(xiàn)在所在的大連港。
此前,每年來海葬的人數(shù)在緩慢地爬坡,從幾十到幾百,最多的時候也就剛過千人。那會兒也不是各地民政局來組織,省里需要把愿意做海葬的人聚集在一起,才能湊夠一船,送到陳琦這里。
從2012年開始,參與者人數(shù)激增,陳琦創(chuàng)辦的大連海葬服務(wù)中心也漸漸發(fā)展成全國最大的海葬組織之一,漸漸地,團隊發(fā)展到20多人。有媒體報道,自1997年大連在國內(nèi)率先開展海葬以來,截至2019年,大連先后有1.3萬余名逝者骨灰撒入大海,累計節(jié)約土地資源近5.2萬平方米。
如今,一年四季,除了春節(jié)那天,陳琦都有可能出海。遼寧省8個市組織的集體海葬之外,還有從全國各地自己趕來的家屬,遠至四川、廣東。他們帶著骨灰,日夜兼程,一大早來為親人舉辦葬禮。
難以旁觀
最初幾年,陳琦做海葬的事情瞞著妻子李冬蘭,怕她無法接受。直到有一天,葬禮結(jié)束后家屬反復(fù)對陳琦致謝,他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做的至少是件好事,于是回家后就告訴了李冬蘭。她也沒有特別大的反應(yīng),只是念叨了幾句,怎么要搞這個。
船上人手不夠,一開始就三四個人,李冬蘭只好來幫忙。她不像陳琦一樣毫無忌諱,骨灰是完全不想碰的,她也不情愿去打掃家屬留下的垃圾。實在太忙的時候,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做。
陳琦的兒子陳金,也在船上工作。他畢業(yè)后做過廚師、導(dǎo)游,對海葬沒興趣。也是因為船上事情太多,他抱著來幫幫忙的心態(tài),結(jié)果一幫就是十幾年。
日子久了,好像什么都變得無所謂了?,F(xiàn)在他們每天就在船頭甲板的長桌上吃飯,那里也是家屬日復(fù)一日海葬骨灰的地方。撒漏是常有的事情?!岸际菫榱松盍T了?!崩疃m坦言,忙起來的時候他們就住在船上,時常疲憊,一開始總被晃醒,后來也習(xí)慣了。
最大的痛苦就是情緒難以控制。家屬哭,李冬蘭也跟著哭,有的時候別人都下船回家了,她還陷在情緒里走不出來。她常嘆氣,覺得自己做這行至少得少活10年。
每年到了清明,都會有媒體來到陳琦的船上,拍下藍天、海鷗,大海,降解罐,還有肅穆的人群,在評論里,年輕人最常見的字眼是美好、浪漫和感動。對生者而言,大海寬廣,也很難撫平傷痛和思念。
成為葬禮的司儀后,李冬蘭和家屬的聯(lián)系更多了?!凹覍傩枰粋€有些年長的,溫柔的司儀,覺得放心?!标愮f,總有人在結(jié)束后來加李冬蘭微信,后來她干脆就打出來貼在船上,反正之后的祭祀等活動,也需要再聯(lián)系。
不知不覺李冬蘭的微信上加了3445個人,其中只有不到10個,是她身邊的親朋好友。還有很多不會用微信的家屬,號碼存在手機通訊錄里。
李冬蘭再也離不開手機了,咨詢的人,想要來祭祀的人,還有向她傾訴痛苦的人,一會兒不看就滿屏的小紅點。她怕對方著急,趕上飯點也會先回信息?!皩e人來說,都是天大的事?!?/p>
陳琦發(fā)現(xiàn),時間久了,李冬蘭漸漸地成為了家屬的一個傾訴渠道。有些人走不出來,也不愿意對家人說,怕他們擔(dān)心。對不熟的人,他們更是把自己的傷痛裹得緊緊的,一句也不想透露。但他們愿意對李冬蘭說。
看多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也沒有那么在意死亡了。只想在活著的時候,好好活。
時代看似在轟隆隆地前進,距離上一次被驅(qū)趕也過去了8年。就在陳琦覺得稍微安心的時候,兩個月前,船上突然來了幾位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原來旁邊有個商住兩用的樓,開盤銷售一直不好,房子賣不出去。老板覺得是他們做海葬影響了風(fēng)水,向12315投訴舉報了好幾次。工商局轉(zhuǎn)給了民政局。
好在工作人員調(diào)查了一番后發(fā)現(xiàn),陳琦的證件顯示他們來到這里的時間是2012年,而那個樓盤是之后才開發(fā)的。如果要說陳琦他們有什么責(zé)任,未免有些牽強。對方好像也接受了這件事情,之后便沒了動靜。
事情解決得順利,但陳琦也會想,如果不是剛好自己先來,又得有多少麻煩?
對殯葬忌諱是普遍心理。也正因如此,到現(xiàn)在李冬蘭也沒告訴幾個人自己從事什么。知道情況的同學(xué)、朋友,加起來一共也就三四個。
難以改變的,還有人們對身后事的選擇。陳琦記得,從小時候開始就經(jīng)常聽到這兩個字。父母也經(jīng)常會開玩笑說,等我們百年之后,也要海葬。但有一天他真的認真和父母聊起海葬的事情時,父親不解地說道:“還真的有人會海葬???”
這也與陳琦的社會觀察吻合?!半m然近年來海葬的人變多了,但全國來講也只占火化總?cè)藬?shù)的1%左右。每年我經(jīng)手的七八千例葬禮中,大約只有1000是大連本地的,還沒有周邊的一些城市多。”陳琦說,一般人盡管對海葬有羨慕與好奇,但礙于觀念以及種種人情世故,最終并不會選擇。
陳琦一直在思考,怎樣讓更多的人接受。他的想法是,讓葬禮更有儀式感,辦得體面,讓人走得有尊嚴。他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有了4只船,家屬可以選擇集體葬禮,也可以私人包船,去更遠的海域,隨自己的喜好來裝扮。想辦得奢侈,甚至可以去租豪華游輪。
不過,幾千年來“入土為安”“厚葬”“孝道”等觀念依然是主流。幾年前,陳琦的父親去世了。盡管已耳濡目染這么多年,但他還是想葬在祖墳里。陳琦和陳金尊重他的意見,一句也沒有勸。
對于自己,陳琦早就想好了。他想葬在海里,把骨灰嵌在環(huán)保水泥制成的人工礁石中,再刻上名字。而李冬蘭的想法是在日復(fù)一日的眼淚里漸漸形成的,“下去的話,得有多少人認識我,我覺得挺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