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艷茜
中午,和一位老兄相約在一家西餐館吃飯。談起我曾在西安的安定門里租住時的艱辛歲月,我說我的人生很失敗,人到中年了仍然居無定所地到處流浪。當作家的老兄卻不以為然,堅持認為,這種漂泊的經(jīng)歷和感受,正是我有別于他人之處,我擁有一份更豐富的人生。
話雖說得輕巧,也不無道理。但是,我還是很想舒舒服服地穿著綿軟的拖鞋、綿軟的休閑服,在寒冷的冬季,手托冒著熱氣的咖啡杯,閑適地在屬于自己溫暖的房子里,無所事事地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
住在安定門里的四年,實在是迫不得已。在房子與自由兩者的選擇中,我毅然選擇了后者。
那年初冬,尋找租住房那天,好友阿芬夫婦陪著我去中介公司。在一套兩面朝陽卻沒有暖氣的空房里,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冰冷空氣里飄浮的塵埃在陽光里閃爍著點點光亮。我看著五彩的塵埃,心情晦暗,不能自已地想哭。因為我知道,要與過去的生活說再見了,要離開那套屬于我的——每一個角落都傾注了我的心血、高高塔樓的新房的時刻到來了。
之所以選擇居住在安定門里,是為了當時讀高中的女兒桃桃上學方便。即便離學校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她卻常常遲到。但是上初中時,她要騎二十多分鐘自行車去上學則從未遲到過。
每天清晨,桃桃乒乒乓乓一通忙亂,然后撲通撲通沖下樓。那時,我還裹在被子里睡著懶覺。待一覺醒來,我經(jīng)常夢游一般緊張地大喊:桃桃,快起床!
哪里還有人理我,只有從樓下飄上來濃濃的胡辣湯的麻油味兒,還有油膩的炸油條的香味兒。
租住房對面一對來自徐州的中年夫婦擺了一個雞蛋煎餅小攤,早已為趕早的人們賣出了大半的備料,這時候趁人少空閑,他們會烙一些韭菜盒子,剛好對我口味,也不用等待。這對夫婦做工時從不接觸鈔票,總是讓顧客在爐子旁一個箱子里自己投錢自己找錢。做生意也很厚道,桃桃早上忘記帶錢時,他們會讓桃桃先拿上雞蛋煎餅上學去,下次再補上。有一次我做飯需要兩個雞蛋,家里沒有,去超市買又來不及,于是下樓與他們說買兩個雞蛋,他們卻怎么都不肯收錢,要送給我。后來我只好在超市買了還給他們。
進我們租住院子的大門口,有一個標志性的攤點,是一個中年四川男人的修鞋攤兒。每次來人找不到我,我就會告訴他們,大門口有個修鞋的。
修鞋師傅和那些早起賣早點的來得一樣早。整個冬天,這個修鞋的四川男人,穿著一雙底子很厚的大皮鞋,就一直坐在大門口,邊修鞋,邊和善地與過往的人們微笑示意。遇上來人需要簡單的修理,比如提包帶斷了、拉鏈松了、鞋幫開膠了,他修好后放到來人手中。問他要多少修理費?他總是搖搖頭笑著說不用給的。
有一天,鞋攤兒沒有擺出來,我卻在去上班的路上見到了穿著干凈中山裝的這個四川男人。站立行走的他,個頭竟然很高,很挺拔,很有些一表人才的模樣呢,我都有些不敢認了。
春節(jié)臨近,修鞋攤兒、雞蛋煎餅攤兒等等統(tǒng)統(tǒng)撤走回家了,人們吃早點就有些湊合,便盼著他們早些回來。待過完正月十五,紛紛回來的他們,又會帶來新一番熱鬧。
所以,安定門里的日子是不用看日歷的。到什么日子,就會有什么形式。清明時節(jié),我會學著市民到路口買上幾刀紙錢,然后在地上畫出一個開著口的圓圈,在圓圈里為離去的父親燒紙錢;五月端午節(jié)了,樓下便有叫賣蒿草艾葉,和賣包粽子的葦葉的;九九重陽節(jié)時,大把大把的菊花便被市民捧回家了。
安定門里“好又多”超市后面,有一條不足百米的偏僻小街,就擁有三個卓爾不群的地名:龍渠灣、菜坑岸、白鷺灣。每一個地名都充滿文化氣息和古典韻味,帶了田園鄉(xiāng)村的色彩。我住的那個小街名為“白鷺灣”。后來學歷史出身的施曉宇來了,幫我考證“白鷺灣”名字的由來。我才知道,早先的白鷺灣,是一片地勢低洼的水鄉(xiāng)澤國,這里菜園田壟交錯、翠鳥白鷺翔集,鄉(xiāng)村風景閑適優(yōu)美。敢情今日缺水的西安,早年確有白鷺飛翔!可見西安的安定門,早就是一個適合人居的溫柔之鄉(xiāng)哦。
這樣的日子過了四年,有一天,租住房的房東告訴我,他不再出租那套房子了。盡管對我這個房客很滿意,可因為馬上要拆遷,也是沒辦法的事。房東給我半年的時間另找租房。半年后,終于又是在阿芬夫婦幫助下,找到另一處租住房,我和孩子匆忙中手忙腳亂地搬離了安定門。
搬家的時候,到自行車棚結(jié)算保管費,那個本來很憨厚的車棚保管員知道我要搬走,突然將每月6塊錢的保管費增至10元??吹轿掖髲堉彀鸵c他理論,他急得滿臉通紅地說,這是有物價局文件的。我沒有較真去看那鬼文件,笑著與他清了賬。誰都活得不容易。
最后,我一定要說,安定門就是西安人俗稱的西門。人們只圖了叫起來簡單,卻不知稱呼“安定門”會多出許多心理的安慰和生活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