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看任小蕾的《桃園借水》,總讓我想起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詞: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桃園借水》是正宗的才子佳人。納蘭容若的詞多是不朽的男情女愛。任小蕾用碗碗腔書寫著納蘭容若的詞,雕琢著不朽的愛情畫廊。碗碗腔不同于秦腔,秦腔于粗獷豪放中聳起凝重厚實。碗碗腔是婉約派的詞,大類柳永、納蘭容若、李清照的作品,溫軟中總泛濫著酒紅色的妖嬈。于輕柔中要命地撥動著根根靈魂。聽任小蕾的《桃園借水》,是婉轉(zhuǎn)蛾眉的淺吟低唱,仿佛漫步在仙山,了無煙火的氣息??慈涡±俚摹短覉@借水》,是徐徐綻開新作的水墨一章,流淌著脫俗的飄逸,氤氳著不盡的風(fēng)流。
這是一場夢幻般的艷遇。艷在桃花含笑的春月,艷在金童玉女適齡豆蔻的嘉年華,艷在春情蕩漾的愛情季,因而是一生一代一雙人。所憾的是,男主人公適才經(jīng)歷了一場落第的打擊,恰恰令這場和煦的愛戀,慰藉了一個才子淺淺的傷痛。翻閱崔護的過往,確系趕考長安遭遇過落第,后來進士及第,官拜京兆尹,累遷至御史大夫。可見,《桃園借水》乃是有據(jù)可考的。兩個才子佳人偶遇于長安城南的南莊,大略在今長安王莽鄉(xiāng),也是有據(jù)可考的。王莽鄉(xiāng)這些年桃花節(jié)人氣鼎沸,不是那里的桃花錦繡成一片花海,而是這里常駐著桃花一般活色生香的愛情故事。
任小蕾塑造的桃小春有仙氣。姓桃居住桃花村,茅屋草舍在桃林。屋舍雖不上檔次,卻偏偏掩映在桃林之中。出身不是高門大戶,卻偏偏人面桃花。便是這桃姓,也芬芳著仙子一般的香氣。分明就是世外桃源,無喧囂的紛嚷,有的只是美景如畫。是一處紅塵的府第,誤落于仙境之中。仙境之處有仙子,桃小春的仙氣,搖曳在任小蕾的三寸金蓮上。你看那繡鞋裹著的一溜碎步,彩腔一樣出沒于桃林,宛若滑行于碧波,飄蕩于云海。任小蕾的圓場功不敢說是最好,但卻是最圓潤的,圓潤到無跡可求,找不到那款款碾動的仙足。這般勻稱而平穩(wěn),徐疾自如,恍如祥云之上的觀音大士。桃小春的仙氣,草書一樣流暢地書寫在任小蕾的身段上。那腰身娉娉婷婷,是風(fēng)拂的垂柳,是婀娜多姿的敦煌飛天。桃小春的仙氣,縈繞在她玉手把玩的紅手帕上。那團鑲著金邊的紅手帕,歡快時,帶著仙氣如滾動的風(fēng)火輪一般撒歡,開心處便似那水磨輪一樣歌唱。羞澀時,它是仙子掩面的團扇。矜持處,它是玉人堅守的盾牌。桃小春婉拒這魂不守舍的公子,任小蕾的紅酥手就在帕兒下邊催逼絮叨:公子快走,公子快走!帕兒下邊的手語,悄然而生動,無聲而激越,勝過妙語千言。飄逸于舞臺上的任小蕾,傾情奏響了桃小春身上芬芳的妖嬈。
再看崔秀才眼中的桃小春:“云鬢堆雅龐兒正,蓮臉生香唇又紅。柳腰斜倚碧桃映,人面桃花相映紅。叫人意馬難拴定,倒不如借水問一聲?!北闶菬o懈可擊的明證。只一眼,崔秀才便意馬難拴定,魂兒被攝,眼兒被勾,這身兒就再也挪不走了。借水,崔秀才不是口渴,是眼渴,是心渴。如此一個桃花仙子,強磁場一樣吸住了我們的崔護。桃小春脫俗的美艷,正好與崔秀才絕倫的詩情匹配。一對玉人,就此揭開了人世間一段絢麗的愛戀。
任小蕾塑造的桃小春有仙骨,明明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卻偏偏心中橫亙著戒律,意念中堅守著底線。恰恰是這最后一層的底線,讓桃小春傲然聳立起品階的仙骨。她是萬般鐘情于目下這位公子。在她眼里:“我這里不通陽關(guān)路,天遣仙郎到此游。奴愛他眉目清秀,奴聽他言語溫柔。臨行一步三回首,丹青難描那風(fēng)流。”便是心中萬般鐘情,卻斷不可染那白閨之玷。所以,借水之中,這一對金童玉女中間便隔了一道柴門。即便這柴門不厚,也是桃小春心里不可逾越的泰山。舞臺上這道門是虛設(shè)的。虛設(shè)的門有利于演員的發(fā)揮,也有利于觀眾的欣賞。倘若真橫一道山一樣的門扉,蒙蔽了演員的表演,阻隔了觀眾的視線,那便戲?qū)⒉粦蛄?。布景寫實,必將貽害演員的表演,嚴重減損藝術(shù)的含金量。言歸正傳,我看任小蕾這段借水的表演,忍不住啞然失笑。崔秀才只想在門環(huán)處借水。那廝將門環(huán)輕叩三聲,告訴那人兒——從這里遞水。桃小春只在門扉下遞杯。那丫頭在門下重擊三聲,告訴那呆子——從這里接杯!上有上的目的,下有下的用意。這上下之間,便多了些許可玩味的東西。飲了水,解不了渴,還盞執(zhí)著依然。崔秀才只欲在門環(huán)還盞,桃小春非要在門下接杯。崔秀才借的不是水,桃小春拒的不是杯。這么一來二去,萬般情趣盎然一片。這才是真的藝術(shù)。真的藝術(shù)是春風(fēng),能在人的心田吹綠草木一片,可令臺下的桃李次第綻放。真的藝術(shù)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演員的一把種子,便能在觀眾的沃野,豐收金燦燦的麥浪。你看任小蕾用朱唇努那呆子,那朱唇生香,滾出一串嗔怨:你這個壞公子,你想干啥?任小蕾用玉指點他,那纖纖玉指便襲出一溜的譏笑:你這不良之人,虧你還知書達理,豈不知克己復(fù)禮?我們看戲,其實是品戲的汁味。此刻的任小蕾調(diào)配的汁味,已然如陳年的老窖,香飄十里了。這一邊桃小春一遍一遍譏笑著眼前這個多情公子的猴急,那一廂崔秀才再三再四地憨笑著足下這個丫頭的矜持:“好一個伶俐女裙釵,閨門之戒記心懷。你把小生錯看待,我非是跳槽張秀才,怎可將你名節(jié)壞?”你這個女孩子也太得提高警惕,我就借杯水嘛,你看你,何至于防賊一樣?豈不知桃小春堅守的底線,正是她金貴的地方。任小蕾在桃小春身上,點燃著機智和童趣。那個壞人,將盞放得那么遠,是故意千般為難桃小春。卻不料任小蕾一個跨腿下勢,伸出修長的胳膊,摸左摸右,摸前摸后,哈,終于被我摸到了。哼哼哼,還想難住本姑娘?此一刻,那張粉臉,蕩漾著狡黠的得意,和得意的狡黠。彌漫著孩童般純潔的可愛,和可愛的純潔。這就是任小蕾塑造的桃小春,美而無瑕,妖嬈中聳立著仙骨,令人千般憐惜,又萬般敬重。
任小蕾塑造的桃小春有仙膽。這個仙膽不是說她像觀音大士一樣,既有慈悲的情懷,又有金剛的面目。桃小春的仙膽,是沉淀在人物骨髓里的直率和潑辣。愛情無罪,又何必遮掩。她愛眼前這位公子,愛他青春貌美,玉樹臨風(fēng)。愛他斯文溫柔,天生風(fēng)流。這是人世間最沒有緣故的愛,卻比任何有緣故的愛來得更真實,更生動,更無瑕。我欣賞桃小春赤裸裸的直率:”似這等好人物,不結(jié)絲蘿等什么?奴有心不說破,恐他再不來將奴耽擱?!拔铱吹竭@里,給任小蕾發(fā)了條信息。我說,這桃小春也太直接了。任小蕾復(fù)來表情,掩口而笑。正是這坦蕩的直接,方顯得人物的可愛。在這一點上,她就比我們的崔秀才來得磊落。崔秀才的魂魄雖然已被成功鎖定而動彈不得,但他處理問題的方式太過的含蓄,太過的扭捏,太過的拖泥帶水,太過的不偉丈夫。你看,他去而復(fù)來——“崔秀才你有錯,將這份情義怎樣沒?常言滴水恩當(dāng)報,禮儀二字全忘卻,喚開柴門相謝過?!蹦阏f說,你是折回來要謝人家的嗎?倒是我們的桃小春,直接挑明,公子復(fù)來非為道謝,此事要遵父母之命,要依媒妁之言。去,回去找媒人去,莫讓我空等。果敢利索,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既捍衛(wèi)著人格的高潔,又不蹉跎面前的佳偶。美而不妖,艷而不俗,熱烈而有分寸。她活得真實,活得磊落,活得有節(jié)操,是裙釵中的偉丈夫。
我在動筆寫這篇文章之前,剛剛看過央視熱播的《裝臺》。這個具有鮮明陜西文化和陜西戲劇符號的電視劇,將碗碗腔《桃園借水》成功普及給全國的億萬觀眾。無獨有偶,任小蕾在《裝臺》里成功飾演了鐵主任的娘子“丹麥人”,并且給整個劇中戲《人面桃花》的主題曲配音。無疑,《裝臺》開啟了任小蕾涉足影視的序幕。顯然《裝臺》里的《桃園借水》只是劇情需要的幾個片段,可以說就是一點漿水引子。想過過碗碗腔《桃園借水》的癮,找鐵主任的娘子任小蕾吧。因為某種意義上,任小蕾就是《桃園借水》的標(biāo)簽。我這里沒有任何推介任小蕾的意思,已然是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的任小蕾,其聲名早已遠播遐邇。我的笨拙但卻真誠的文字,并無意為她開拓市場。我只是應(yīng)靈魂的邀約,當(dāng)任小蕾那一嗓子“那咿呀,那咿呀”的旋律響起,花間一壺酒,半酣微醺時。仰臥在任小蕾碗碗腔《桃園借水》的意境里,偷閑消受這人世間大朵大朵的愉悅和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