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君
四爺,一個瘦瘦的老頭兒,92歲。他一生未娶,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四爺的茶具行頭精致得很,燥得人心癢癢的。有細瓷茶杯、柳條茶刀、置茶竹牘、濾茶棉袱、盛茶竹筒、燒茶砂罐等,常常惹得我們這些細伢仔一個個不是搗鼓茶杯,就是拎拎茶刀,間或死死地從茶葉餅上捏幾片生的茶葉嚼嚼,不到三秒鐘就一個個吐了出來,碰上年小的連膽汁都倒了出來。這個時候四爺不惱不嗔,不怒不吼,只是一一勸告,要我們及時放下那些器具,說等茶熬好了,請我們大家喝。
每次到四爺家,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的那把因為熬茶熬得烏漆墨黑的銅罐。那是四爺的心頭肉,一般人是不讓碰的,更不要說我們這些小孩子了,四爺將它掛在屋橫梁上。一次,聽四爺偶然講起,這個砂罐有些年頭,越是老的器物熬出來的罐罐茶越有勁道、香味純,它就像酒窖,越陳年,酒越醇。
其實,我無數次喝過四爺熬的罐罐茶。記得最早喝是我五歲時上小學一年級。那天剛剛報完名,從學校往家趕要經過四爺的住處,隔很遠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茶香。在茶香的牽引下,我走進了四爺的廚房,茶水汩汩,茶香裊裊。抬眼掃過去,炭火的四周是一案子熟悉的人影兒,一個緊湊著一個,炭火爐上的茶色云影兀自變化。近前的時光,就這樣自在安閑著,仿佛是另一種禪般的生活與消遣。而茶水在眾人如熾的目光里不顯山不露水地打著旋兒……
一群人就那么閑閑地圍坐著。就那么幾只茶碗,一個個轉來轉去。先是一人一小碗地啜汲,人多了,茶碗少了,茶水供應不及時了,于是一個碗盛一些茶,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小抿著。有時,生怕自己喝多了,后面的人沒有喝到,反被人笑自己是餓死鬼投胎。那個時候,我們在想,四爺的罐罐茶真的很甜吧,不然這么多人不厭其煩地圍著等,等著熬,熬好了不緊不慢地喝……
其實,四爺熬出的茶,第一次喝,那種苦如錐人肌膚,我第一次喝就嗆出了一縷縷眼淚,但老漢們、村嫂們一口一口,輕淺地抿著,抿得有滋有味,抿得仿佛春秋就在手中。
四爺的茶最絕處在于他在熬的時候,用細火熬、長時間慢煨。古語講得好:慢工出細活兒。據常到他家里蹭茶喝的八爺講:有一次他用銅罐熬,幾個小時以后,在銅罐的中央插入一根竹筷,三五秒鐘之內竹筷可以兀自矗立而不傾倒,這一絕景,博得鄉(xiāng)民們一陣陣喝彩。
四爺講,他這輩子就出過一次省,到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資源縣。在那里找到了這種茶,他挑選的是老厚的大葉餅子茶,四爺叫它廣西峒茶。他講這種茶產于廣西十萬大山。后來,四鄉(xiāng)八村的鄉(xiāng)民們喝這種茶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稍稍年長一點兒的人家,都有人熬這種罐罐茶,而且方式、手法與四爺熬的沒有異樣,但不管怎樣,每有空閑時間,村民還是喜歡圍坐在四爺的廚房里,喝他熬的茶。我想,喝的是一種鄉(xiāng)情吧!
我長大了,特意查了許多的書冊,沒有廣西峒茶一說。后來,有友人送我云南普洱茶,一經對比色彩與形狀,氣味與茶香,覺得四爺所講的廣西峒茶,大約是從云南遷入廣西的普洱茶,但那時四爺已在另外一個世界了。
陸羽在《茶經》里說:嗓苦咽甘,茶也。這樣的品味與體驗,大約到了一定的年歲才能體味出來……
茶香村巷,茶情暖心。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