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修筑兩年的大學食堂終于對外開放。本科剛入學時,那里攤販密布,售賣各種吃食,被戲稱作CBD。食堂未竣工時承繼了這個名字,我們路過腳手架時稱它CBD二期,順便懷念一下再也吃不到的一期美食,如煎餅和涼皮。防護網(wǎng)撤走后,它換了個暖心的名,叫做家園,經(jīng)營甚廣,據(jù)說能容納萬人。
家園四層賣火鍋、西餐和糕點,中央擺了一架鋼琴,西洋牌子,價格不菲,全天插電,誰想彈都可以試試。第一天校內(nèi)各大高手還在矜持,第二天便紛紛手癢,琴聲從早響到晚。我們在四層自習,常見這樣的場景:典型的理工男穿著格紋襯衫和牛仔褲,背著巨大的書包來到這里,包往地上一擱便開彈,竟是宮崎駿動畫的配樂合集,贏得滿堂喝彩。聽眾尚未聽夠,他卻停了手,抱歉地沖大家一鞠躬,說下節(jié)要去上數(shù)學分析,先告退了,明天同一時間再見。
看他彈琴的時候,我想到一些小時候的事。
我是一個五音不全的人。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小學一年級。我被分去民樂班學琵琶,不情愿,也學不會,和老師鬧得很不愉快,老師斷言我天生辨音有問題,我便成了民樂班歷史上轉出去的第一人。之后每次音樂課考試,于我都是最煎熬的時刻,在全班人面前跑著調(diào)唱《青春舞曲》,簡直是對我的公開處刑。唯一一次躲開大家的嘲笑是男女合唱,和我搭檔的是個微胖的男生,他有一雙明亮的圓眼睛,聲音洪亮又很會唱歌。他安慰我說沒事,一直蓋過我的聲音,我才逃過一劫,至今仍對他心存感激。
我因此崇拜會樂器的人。
一中每年十月都有校園文化藝術節(jié),那是所有能歌善舞的人登臺亮相的時刻。高二那年,班主任想讓我們班出個節(jié)目,我便寫了小品劇本,叫《誰動了我的阿迪》。作品選拔時,有個組一拳砸碎了幾百塊錢買的道具,而我們組頗為寒酸,甚至還穿著校服。演出后,我們怯怯地將劇本交給音樂老師。沒想到,我們竟獲得了最終演出的機會。不知道是不是那幾頁手寫的字跡打動了她。
排練那天,我在學校禮堂遇見一個男生。
他已經(jīng)不記得我。我們擦肩而過時,他正和同學聊天,披一件黑色羽絨服,手插在兜里,沒向我遞來眼神。但我認出,他似乎是我在民樂班的班長。小時我常逃琵琶課,卻愛到階梯教室外看他們學鋼琴。猶豫良久,不敢確定,害怕認錯人的尷尬,終究沒上去打招呼。但眼神不自覺地往他身上瞟,想著如果真的是他,當年的許多人都變了樣子,可他依然面容白凈,眉清目秀,與當時無異。
上臺前男女都需化妝。舞臺燈光強烈,吃人五官,人臉需要厚重的粉底和妝容才能現(xiàn)形。男生同樣坐在觀眾席上,乖乖等人打扮。我從未有過這種經(jīng)驗,粉底在臉上點了數(shù)十個點,卻抹不勻,臉都是花的。一個陌生的女孩來幫我,一邊抹一邊說實驗班的女生都一心撲在學習上,不會搞這些,引來她班同學一陣笑。我覺得難堪,閉著眼任她擺布,還不得不咧開嘴角做出自嘲的、不在意的樣子。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喊一個名字:“陳杉?!蔽冶犻_眼,看到男生站起來,應了一聲“哎”。女生便笑:“你臉上都是什么啊,在畫畫嗎?”
原來真的是他。
那天下午的藝術節(jié)上,陳杉彈了德彪西的《月光》和《棕發(fā)少女》。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彬彬有禮地在臺中央一鞠躬,才走到鋼琴前坐下。手一抬一落,月夜便經(jīng)百年的時光流轉,從他手下流淌而出,像一首恬靜的、水下藏著波瀾起伏的詩。他那樣優(yōu)雅,彈得又動聽,班上學生捧場,掌聲一波接一波地響。下一個是我們的節(jié)目,我在側邊候場的地方望著他,久久出神,竟忘記背詞。
一中的校園很大,我很少遇見他,但我始終記得他的名字,也記得那兩首曲子,每每想起,眼前便浮現(xiàn)出夜色里的杉樹林。云層緩緩飄移而來,月色漸變幽微,又漸漸從霧氣一樣的云層背后顯現(xiàn)。神秘的棕發(fā)少女,穿梭在林叢之間。從那以后,我竟愛上了聽古典音樂。不為自己彈一曲,也不為剖析其中的樂理,只是一種單純的喜歡,從追光燈下心潮一瞬的波動蔓延開來的喜歡。
之后再寫小說時,我的女主角總有棕色的頭發(fā)。
在家園聽過一天鋼琴,我突然想再聽一遍德彪西的這兩首曲子,便不抱希望地上網(wǎng)搜索,帶了那屆藝術節(jié)的關鍵詞。我發(fā)現(xiàn),陳杉竟把視頻上傳到了B站。我重新看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許多失落的細節(jié)。比如他那天不僅穿了白襯衫,還配了西服,打了領帶;比如禮堂條件簡陋,只能靠兩支立在旁邊的話筒收音;比如他額頭前邊翹起來的一撮頭發(fā);比如他的細框眼鏡;比如他專注投入的表情。
陳杉還上傳了一些大學時演奏的視頻。大學里的人各忙各的事,再沒有那么多聽眾,也沒那么真摯的喝彩。從背景畫面我得知,他在某所大學的工學院讀書。他上傳的更多是平時練琴的片段,穿簡單的衛(wèi)衣,戴棒球帽,沒追燈照著,畫質也粗糙,卻更動人,讓我想到在家園食堂開宮崎駿專場的男生。他彈經(jīng)典的曲子,亦炫技,也玩流行歌曲。那是遠比藝術節(jié)豐富的音樂世界。
我后來才明白,或說相信,舞臺下和演奏廳外才是音樂更廣闊的天地。穿燕尾服的紳士固然令人仰慕,來食堂吃飯順便彈個琴的男生卻更可愛。它的力量不在于高階殿堂,某個契機的彈奏便會引發(fā)人心的共振,讓尋常人也向往便步入這個世界。這是一種或許并不動人心魄,卻細水長流的力量。誰會想到呢,在北京第一次逛音像店,我便買了德彪西曲目的演奏專輯,它的封面是一幅莫奈的畫。
我點開他的簡介?!斑@個人很懶,除了自己什么都沒留下?!本o接著是他的QQ號,說建了個聊鋼琴的群,感興趣可以來加。明明改過簡介,卻仍留下了那句系統(tǒng)默認的話,倒顯出一種別致的幽默感。我搜索QQ,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竟也在北京某個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工作,我們有十幾個共同好友,近六千人贊過他的空間,禮物墻上新添了不少禮物,奶茶、小氣球、蛋糕云云。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的手懸在屏幕上方,不知道是否該加他為好友,覺得冒昧,也覺得唐突??捎帜叵虢o那些念想一個交代,關于音樂,關于他,也關于自己。猶豫不決時,我突然想到那張專輯的內(nèi)頁。他這樣形容《棕發(fā)少女》:“光線正投射在少女的棕發(fā)上,人的柔和與頭發(fā)的光澤感緊緊糾纏。”突然覺得是在寫我的心境。原來時空的叢林里穿梭的不只是棕發(fā)少女,還有屬于每個人的宿命。
編輯/胡雅琳
顧一燈,北京大學法學和經(jīng)濟學雙學士,現(xiàn)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中學生百科》《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十月·少年文學》等期刊,曾獲第六屆香港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兒童文學短篇小說獎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作品多次入選《兒童文學選刊》等選刊及《中國兒童文學年選》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