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小孩

那段時間我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住，無事時會和外婆坐在院子里看云的游離，看藍天下石榴花鮮紅地接納風與所有翅膀透明的昆蟲。屋外高大的桑葚樹越過院墻，為我們擋住了一些午后灼熱的太陽?！爸ㄑ健?，門好像被人輕輕推了一下，“吱呀”又一聲，我抬起頭看去，是小娟姐姐。她無措地站在門前，逃也似的眼神仿佛即刻就有一場傾盆大雨。

她是外婆村上為數(shù)不多沒有出去務工的年輕人，平時見我總笑。但這次小娟姐姐用手捂住右胳膊，顫抖著肩膀走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胳膊上深紅色的印記仿佛一條雀躍的熱帶魚，也才知道她那個發(fā)起怒來像加速卡車一樣失控的丈夫，剛剛又喝了啤酒。外婆顫悠悠地從院側的葡萄藤上摘了些顆粒飽滿的紫葡萄，放在清水里?！俺渣c葡萄吧?！彼f，“等會我去炒菜，我們一起吃飯?！边@樣的默契，再沒有過多的話語去修飾，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爸ㄑ健币宦?，鐵門又響了。一個留著“哪吒頭”的小男孩的腦袋冒了出來?！拔乙蚕氤云咸??！彼ξ嘏軄?，黑乎乎的小手伸進清水里，抓起一顆葡萄就往嘴巴里塞。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康康，他大概三歲，對于媽媽的委屈習以為常。我從房間拿來餅干與一只半泄氣的皮球，他欣然接受?！澳惆职帜兀€在家嗎？”我半蹲下來問他?！鞍职质菈牡??！彼鸱撬鶈?，只是不斷拍著那只紅白相間的卡通皮球。

夏日的色彩一遍遍漫過我們的村莊。我再一次見到康康，是在祠堂邊的榕樹下。幾個從縣城里回來的孩子把玩具與零食擺在石凳上，我看到康康很想湊過去和他們一起玩，但當他的手就要碰到那只霸王龍模型的時候，另一個孩子把他推到了一邊。他沒能成功地加入他們，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大眼睛忽閃忽閃。我走過去把口袋里的糖果給他。“姐姐，我們家有小雞，還有小兔子呢?！彼业氖郑切┖⒆颖凰麄兊膵寢尰蚴悄棠填I回了家，“姐姐，我爺爺還會編竹籃子呢?！彼舭籼牵L吹亂了我們每個人的頭發(fā)。

“姐姐，告訴你個秘密哦?！痹谘埼胰ニ铱葱“淄玫穆飞?，他緊緊攥著我的手，“我媽媽去賺錢啦?！薄鞍。俊蔽覜]有反應過來?！皨寢屜麓位貋?，也會給我買好多玩具的?！?/p>

我這才知道，他的媽媽去了南方打工，而爸爸也去了一家磚廠上班。所以現(xiàn)在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的奶奶坐在輪椅上，枯萎如一朵將敗的花。毛茸茸的小雞在院子里尋找大米，許多竹籃堆積如山，這是爺爺要拿到鎮(zhèn)上去賣錢的，其中一只還放著我送給他的皮球。

“姐姐你最喜歡吃什么呀？”“抹茶蛋糕，或者糖醋小排吧。”我隨口說道?！拔易钕矚g吃炒土豆片了?！笨悼笛銎鹉樋粗遥敖憬?，爺爺晚上炒土豆片給我們吃，你留下來吃飯好不好？”我這才意識到，炒土豆片也許是這個孩子能接觸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坐在院里的臺階上，我把一顆核桃敲碎遞給他，月光令那些昆蟲透亮而薄的翅膀不斷地揮舞著。

第二天清晨我散著頭發(fā)在院里刷牙，天微微發(fā)亮，我們的小院開始熱鬧起來了，七星瓢蟲馱著殘缺的四葉草，牽?；ㄣ曋端S風擺動?！敖憬悖笨悼蹬艿轿业纳磉?，“外面好熱鬧，我們?nèi)ネ媛铩！蔽冶凰艿介T外，原來是村里又走了一位老人。人們有些在哭，有些在安慰哭的人，頭上都綁著白色的帶子?！八麄?yōu)槭裁匆蓿俊薄耙驗樗麄兊挠H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薄澳侨チ四睦锬?？”“就被埋在泥土里了呀。”康康還小，還不能懂得死亡的意義：“那埋到泥土里的人還會再長出來嗎？”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那把爸爸也埋進泥土里，長出一個好爸爸?！彼f完咯咯笑個不停。

后來的日子里，康康還是喜歡沒事就跑到我外婆的小院里。我會放下手中的詩集，或是冗長的小說，給他講森林里的小熊，大海里的鯨魚。他會教我認不同的昆蟲。夕陽快落的時候，我們就沿著鄉(xiāng)村的公路走，那些染著奇異發(fā)色的少年有時會騎電瓶車飛快地經(jīng)過我們。村里成群結隊的流浪狗有時會跟在我們身后，想從我們這里獲得點食物。我害怕，康康就擋在我前面，兇巴巴地用手勢趕走那些毛色糙亂的狗群。

“看吧，不咬人的，它們怕你呢。”他回過頭來對我笑，萬物隱沒在金黃色的光里。

秋天漸漸來了。小娟姐姐在南方的一個紡織廠做工，和康康的爸爸也已經(jīng)離婚。葉子再黃一點的時候，她回來了。那天康康很興奮，兩雙小手和額頭上貼滿了貼紙，拿著玩具卡車給我看?！皨寢尰貋砹耍瑡寢尳o我?guī)Я撕枚嗪枚嗤婢?，姐姐你看?！彼_心極了，也神氣極了，“媽媽還要帶我去幼兒園呢?！毕哪┐迩f里的螢火蟲漸漸在灌木叢邊消失，整片小山的楓葉開始下落。“要去上幼兒園了，你開不開心呀？”我蹲下來把他拉到我的身邊，問他。他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手中的玩具：“開心呀。”“那你知道幼兒園是什么樣子嗎？”“我媽媽說有滑滑梯，有好多小朋友，沒有老鼠，樓房都是彩色的?！蹦禽v玩具卡車的轱轆在空中不斷地滾動，“還會看到大海呢?！?/p>

“還會看到大海??？”我輕輕地問他。

康康認真地對我點頭：“到時候也請姐姐來看?！?/p>

西北偏北的這座小村莊，天空涌動起浪花，星河抖落著星河，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些云間的星星閃著不同的光，從我們的村莊亮到小娟姐姐那間擁擠的海邊出租屋，從康康的眼睛里燃起，捕捉住所有微熱的祝福與無盡的希望。

編輯/胡雅琳

王彤樂，1999年冰月生于陜西寶雞。現(xiàn)就讀于西北政法大學。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揚子江》《詩歌月刊》《青春》《作品》《散文詩》《草堂》《中國校園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