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詩友冒效魯疑為臥底身份

陶喻之

錢鍾書《圍城》有“新《儒林外史》”之盛名，書中角色詩人董斜川的原型人物，實乃其畢生摯友冒效魯（號叔子）。文學愛好者對號入座，怕早猜出八九分來。惟其1942年出任汪精衛(wèi)政府行政督察專員，此后三年任偽行政院參事，到底屬于被迫下水還是主動投敵，抑或另有隱情，始終見仁見智，耐人尋味。

錢鍾書好友為何任職汪偽

1942年夏，冒效魯陪父親冒廣生（字鶴亭、號疚齋）赴南京趨附汪偽。表面上看，此事緣起冒汪兩大家族為嶺南世交，許是汪精衛(wèi)或冒廣生的妹夫、偽府秘書長吳用威，甚至是和他互為詩友的偽行政院長梁鴻志軟硬兼施、敦促出山所致。已被定性為漢奸文人雜志的《中國詩刊》上，曾刊登社長陳寥士《冒疚齋丈來京同人集清涼山掃葉樓、次其宴雙照樓韻》和冒效魯《壬午（1942）九日邀諸同人集清涼山掃葉樓登高、以雙照樓主人癸酉（1933）九日掃葉樓詩分韻》兩詩，可見冒家父子和汪偽文人之間的交往。但其中也透露出一些隱情。詩刊登載的重光葵、梁鴻志、江亢虎等十數個親善日汪的要員歡迎漢學家安岡正篤“北極閣汪邸聯(lián)吟雅集”中，也有冒效魯詩云：“劫后江南涕未收，登臨強自說銷憂。臺城從昔饒秋氣，莫放西風入此樓?！本捉涝娨猓掷镄虚g無不流露出就六朝古都山河破碎的沉痛氣息。父子倆雖與雙照樓主敘舊歡宴，冒廣生擺出賦閑野鶴姿態(tài)、以年老辭官推脫的同時，隨行的兒子如人質般作抵押滯留，他服從偽命的良苦用意因此端倪可察，否則沒有父親返滬而兒子留任汪的道理。

冒效魯曾為戰(zhàn)前國府駐蘇聯(lián)大使顏惠慶的秘書，顯然是位政治頭腦警醒的識時務者，想必這也是知子莫如父的冒廣生敢于篤定放手自家三郎周旋于虎踞龍盤的偽都的原因，因其深諳兒子絕不會干出招致千古罵名或有負國家民族和家族盛譽的蠢事來。果然，歷數三年敵偽閑差生涯，冒效魯只一門心思跟錢鍾書詩書唱和，有彼此《槐聚詩存》《叔子詩稿》為證。且冒分明向視同知己的錢袒露過心跡、交過底，故錢并未因冒投效日偽陣營便與之割席斷交，回絕往還。相反，冒的言行舉止反被擅長捕捉和刻畫人物性格的錢，巧妙移植到自己表現(xiàn)文人世相的小說《圍城》中，記錄在案。此乃后話并已有考察論述，此間姑且不表。（參看劉錚《錢鍾書冒效魯交誼探隱》，《萬象》第五卷第五期）

現(xiàn)在問題是，遙想冒效魯當初若認賊作父，和汪偽政府狼狽為奸，抗戰(zhàn)勝利前后勢必遭國共雙方追究乃至追殺，事實上這件事從未發(fā)生。有理由相信，冒效魯出淤泥不染、明修暗渡，曾為國共雙方作過有益貢獻。汪偽方面招撫冒入伙，因1942年乃汪偽與國共各方試探性接觸活躍期；鑒于冒的外交官背景，對他招降納叛、存而備用，打了一手極好的如意算盤。只不過尚不及具體施行，汪偽就因內訌命短和日寇投降徹底覆滅了。當然，虛與委蛇的冒效魯也絕不可能替賣國求榮輩出謀劃策?？箲?zhàn)勝利后，他憑借愛國將領李明揚出具擔保證明，告別妻兒遠赴川康首府西昌暫避風頭，從未遭受非難質疑或引渡以漢奸論處。冒之長子冒懷濱對筆者追憶，其父入蜀前曾出示李書的絕非漢奸證明，以此安慰家屬不必擔憂牽連。同時囿于機要內幕不便透露的保密規(guī)矩，冒效魯一直對自己的這段經歷守口如瓶，諱莫如深。例如他后來自選《叔子詩稿》內容，刪節(jié)敏感話題，甚至割愛刪詩等，大約是認為往事不堪回首、勿容見光，索性不必反復解釋、糾纏羈絆。故在他70年代寫作的、有自傳性質《知非雜記》回憶中，語氣同時意味深長，卻絕口不提自己這段曲折失憶的“斷代史”。而這卻愈加為他那番非比尋常的過往，平添了諸多神秘的色彩。

冒效魯詩稿或體現(xiàn)對潘漢年案的憂思

建國后，冒效魯雖也曾入列“右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批斗挨整，卻始終乏人以其變節(jié)落水、淪為漢奸文人的罪名對其興師問罪、威逼交代?？梢娊M織上對其歷史問題內查外調審慎清楚，鑒定意見正面肯定居多。就冒政治態(tài)度覺悟等是非曲直，有關方面是早有本明白無誤卻不能公開的明晰賬，是有案可稽的?？缮鲜兰o50年代至80年代初，冒效魯就自己曾任偽職的經歷總是如芒在背，思想負擔愈演愈烈，簡直到達自尋煩惱的地步。他既無法解釋其中隱衷；又惟恐舊話重提、招致失節(jié)漢奸之惡名。忐忑焦慮的心情令他輾轉悱惻、心理難安，這番心事集中體現(xiàn)在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8月版《叔子詩稿》收錄的1977年他在合肥自擬挽聯(lián)表述中（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9月第2版未見）：

余患怔忡逾廿年，中間時愈時犯。丁巳入春以來，暈眩加劇，重疾已深。自度崦嵫日迫，殆不可久。預作自挽一聯(lián)，供知我者。念此朽贅，存稿、書畫，均捐獻博物館，不需留片紙只字，友人函稿亦然。丁巳四月初七，叔子雨窗留言。即一九七七年四月初七

生本自來，時至則行還復去；文將誰定，相知后世更難期。

又一聯(lián)

我本楚狂人，早空跋扈飛揚夢；自非木上座，枉具傷心入世緣。自注：自非魯司寇，也算東西南北人。（第229頁）

披覽自挽自序尤其看似平常年款節(jié)點，筆者驀然意識到冒效魯這段波瀾不驚的語句背后所蘊涵的強烈敏感性，進而愈加預感并堅信他很可能是位早年身負秘密使命、潛伏汪偽內部的高級臥底。何以見得？答案也許就在其落筆前不久4月14日，正是原中共地下黨主要負責人、建國后上海副市長潘漢年，在被錯誤逮捕羈押廿二年后含冤離世日子。而潘案緣起也正是1943年春，為響應深入敵偽頂層搜集情報部署，卻因斗爭形勢緊迫不及請示上級即束裝就道面見汪酋，事后又錯失立馬呈文或口頭匯報機遇；直到解放后“高饒事件”突發(fā)，才自責原先疏忽、違反組織紀律，遂趁1955年4月1日在京與會，主動向陳老總坦陳檢討。次日經陳向毛主席報告，頓時間風云突變，處境逆轉直下，3日晚，潘漢年即遭秘密拘捕接受審查，由此釀成長達廿多年、直到去世都不曾平反昭雪的冤假錯案。而冒效魯當年假意效忠汪偽、執(zhí)行特殊任務的遭際，跟潘何其相似乃爾？感同身受之下，冒效魯怎可能不為潘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再現(xiàn)而擔驚受怕？很明顯，自挽乃冒效魯欲借潘漢年死不得伸冤而傾吐排解胸中塊壘，以祈有生之年能卸下“漢奸”這一如長期懸掛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的特別表達。

上述研判當然無非自挽涵義，只能留給筆者印象推敲求證；但相當值得注意者，是冒效魯署陰歷四月初七為公歷5月24日，距潘漢年屈死長沙僅一月又十天。其時潘漢年沉冤未雪，相關消息嚴密封鎖，甚至到死都未被允用本名而只準以化名替代；但依然不排除其死訊有走漏風聲、擴散到合肥冒耳朵中的可能。如跟潘漢年同一勞改農場接受監(jiān)督改造的湖南作家鐘叔河先生，當年就曾探知潘的真實身份且有過短暫對話交流，故就潘死信息必有其獲悉的渠道；否則他怎么會空穴來風般忽然托病自我感傷起來呢？特別是在此異乎尋常時間段。如上解析不謬，冒效魯早年身份隱情界定委實具備再探討空間，因其也許真是受秘密安排打入敵偽中樞聽風者未可知。

陳毅對冒效魯的保護用心良苦

1950年7月，陳毅市長禮賢下士，不請自來，到延安中路“模范村”寓所探望冒廣生，見冒效魯侍奉在側，還意味深長地對他表示，自己深知其為人，言下之意，是充分認可他在抗戰(zhàn)期間的政治表現(xiàn)與立場。冒效魯在《知非雜記》中回憶道：“他（陳毅）很了解和關心我”，遂自己“選擇了陳毅市長推薦的復旦大學外語系任教。1961年陳毅副總理到安徽視察工作，特地點名要安徽大學領導陪同對我的接見，他向安大領導講‘冒效魯不僅外文好，中文也少有人能及得上他?！斨惱峡側ナ?，我寫了挽詩，經周總理批示，轉給了張茜同志” 。

就轉達潘漢年悔恨的陳毅而言，起初不曾預料到向主席稟告后事態(tài)會陡然嚴重惡化，潘漢年的命運結局居然因自己本帶有批評教育性質的舉報，轉化為近乎同室操戈般的嚴酷，他事后必有反思補救心態(tài)，這從他對冒效魯的解圍施以援手足見一斑。

1961年11月初，陳赴皖視察抵安慶即向省領導問起冒效魯工作生活近況；甫抵省會合肥又于3日午后特意提出調研安徽大學，并專門向校方點名對冒的接見。在隨后同全校師生講話中，陳毅更針對“紅與?！痹掝}嚴肅指出：紅代表政治上辨別是非方向而不可替代專業(yè)，今后不準再提“白專道路”。（《陳毅年譜》下卷1961年11月，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898頁）這些指向性明確的指示，明眼人一望而知，在有意保護冒效魯，而防范此前潘的遭遇在冒身上再發(fā)生的可能性。陳毅這番思想活動，從他那些年關于“善于正確對待歷史人物”“岳飛是個悲劇人物”（《陳毅的讀書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2月版）等論述表態(tài)不難加以印證。

冒效魯對陳毅的親切關懷自然心知肚明，并引為知遇恩人。陳毅去世，他賦詩《追憶平生復綴數絕以記相知之雅》感念云：“始讀君詩自劍三（自注：三八年在滬，亡友王統(tǒng)照始以君詩見示，并約渡江相從，而余累于妻孺未果），縱橫才調沒遮攔。渡江已負良朋約，薦罷椒漿淚滿衫。骎骎歲月任推排，倒屣相迎愧不才。長日惟消棋一局，流傳佳話滿江淮?！λ坳辽齿叄ψ锴锒ú灰??！弊掷镄虚g可知冒、陳神交已久，陳深知冒身世底細。1977年當聞訊《陳毅詩詞選》出版，冒效魯作詩緬懷之余突然感時傷事、自憐自悼起來，究竟意欲何為？難道真是生怕心動過速、房顫猝死？還是另有所指、惶恐不安呢？筆者以為懷念自己的重要保護人陳毅不假，哀悼同病相憐卻依舊未獲平反昭雪的潘漢年，唯恐自己同樣無緣揚眉吐氣，或許更是他自挽背后的思想寫照與內心獨白。

當然，冒效魯比潘漢年幸運得多，他擔憂的個人歷史污點只虛驚一場，并且還總算等到云開日出、不必提心吊膽怕人追查那段空白歷史記錄的那一天。退一萬步講，冒效魯若真是漢奸賣國賊，其長子懷濱建國前夕參加革命在先、參軍入朝于后，能過得了嚴格三代政審那一關？如此看來，效魯是真正做到了陳毅元帥相信的古語“止謗莫如不言”；卻沒學會他臨終前不久教導孩子陳昊蘇的“莫學那無事憂天杞國人”??！可這又怎么怪得了冒效魯等一批從未經歷過革命風浪洗禮卻向往進步，偏偏瞻前顧后，惟恐大禍臨頭，被強迫對號入座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呢？

周恩來致陳毅夫人張茜親筆信，轉附冒效魯《敬挽仲弘副總理先生》詩稿

當然，從冒氏父子跟陳毅的交往不難發(fā)現(xiàn)，冒家兩代在大是大非家國情懷上是真心傾向于我黨的。這也足以解釋建國之初，陳毅會徑自造府慰問其父子并親自安排工作，又介紹周總理在京登門趨訪，直到1957年6月30日毛澤東在讀了冒廣生遵陳請，于6日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對目前整風的一點意見》，還特意安排將其父子（五子冒舒湮）迎入中南海接談并臨別贈言（《冒鶴亭先生年譜》學林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597—599頁）。這番隆情禮遇，在建國初期特別是整風反右期間的民主人士當中，是相當少見的特例。這只能解讀為以毛為首的中共最高核心領導層，從未將冒氏家族視同潘漢年般加以排斥邊緣化，而是將其尊為志同道合的隊伍中人。從這點出發(fā)，冒氏家族幸運無比，這也堅定了他們跟黨走的決心，并于1961年遵冒廣生遺囑，踐行了將家傳文物九百余件捐贈給陳毅題書館名的上海博物館的善舉。1989年11月，冒廣生去世卅周年之際，上博遂就其并家屬功績特舉辦紀念展，以示感恩褒獎。

冒效魯晚年學術上獲尊重，身后盡享哀榮，其巧入敵營的經歷難免被當作秘聞，索隱一番。但筆者以為，學林智慧化身的錢鍾書一如既往視冒為摯友，交誼貫穿彼此終生；旁人無確鑿證據，諒無必要讀叔子詩生疑，替兩長輩無事生非吧？否則，怕真如陳毅輕視的“多此一舉”了！其實80年代，縱有人貿然搬弄是非，冒效魯也應心安理得地把自己那段軼聞付諸笑談，徹底跟往事干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