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秀瓊
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林業(yè)工程師,有散文、隨筆、詩歌發(fā)表于《廣西林業(yè)》《桂中日報》等報刊。
母親和祖母又吵架了,我蹲到屋前門坪邊的牡荊樹旁,選一張最標準最大的牡荊葉摘下,捻一下細長的葉柄,掌狀的綠色葉子在我的手心里旋轉(zhuǎn),輕輕搓一搓軟軟的葉片,一股芳香從鼻尖瞬間沖到了頭頂,接著彌漫全身,緊張的情緒漸漸消去,心情稍微放松了。
居住在山村嶺邊,隨處可見牡荊樹。牡荊樹,我們客家人叫牡荊葉,就是柳州人叫的黃荊柴,也有叫黃荊條、荊條、五指楓的。歷史上有名的負荊請罪,廉頗向藺相如下跪時,背著那些荊條就是這樹的枝條吧。平時我們小孩子做錯事或者不聽話時,也曾經(jīng)被大人用這韌韌的荊條鞭子抽打過。祖父去屋后嶺邊選了一枝牡荊老樹枝回來,用小刀仔細地削,使表面看起來很光滑,一邊削一邊煞有介事地告誡:“你們亂去河邊玩,就拿來抽腳;手多亂動大人的東西,就打手;撒謊,就打嘴巴;不認真讀書,也打……”我和弟弟在一邊饒有興趣地圍觀,嘻嘻笑著,似乎也不當(dāng)一回事。祖母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聽到么?不聽話,就等著吃‘黃鱔干!”弟弟還一味傻問:“黃鱔干好吃嗎?”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每次看見掛在墻上干黃的牡荊樹枝,想到祖父母的話,也不免心存敬畏,祈禱自己不要吃到“黃鱔干”。后來這條老樹枝好像是被父親拿去趕牛犁田了。多年以后,我和一位友人在一個村莊,面對新樓旁一株茂盛的黃荊柴,這位事業(yè)頗為成功的朋友說,小時候被這個鞭子抽到怕,也幸好父母嚴格要求諄諄教誨,沒有走彎路,才有今天。耕不忘讀,算是中國人的精神傳承吧。
即使有“黃鱔干”,也影響不了我對牡荊樹的感情。第一次感到牡荊樹葉子香,是在一次玩魚后,小手滿是魚腥味,令人作嘔。母親在屋前門坪邊那株牡荊樹上捋下幾片嫩葉,拉我到門口田邊就田水用樹葉仔細搓洗?!靶嵝?,是不是不臭腥了?”“哎呀,真是好香!”從此,我這個農(nóng)家女兒,一旦去捉了雞鴨、螞拐、魚蝦等,都會用牡荊樹葉洗去手上的魚腥味以及腳丫的泥污味。清洗過的手腳,有一種令人愉悅的芳香,忍不住會接著嗅幾下,竊竊心喜。我喜歡牡荊葉的香味。上世紀70年代,在我們農(nóng)村人的生活中,是沒有香水概念的,香皂都很少見。隨處可見的牡荊樹葉,就是最好的去穢幫手,種完田洗手腳時在田頭地尾信手可得,清爽止癢之余,防蚊防蟲,牡荊樹是最好的保護神。
陽光充足,土壤肥沃的地方,牡荊樹長得比人還高,長得又茂密,一大片;在石頭裸露、干旱的山坡上,即使枝條有點扭曲,花葉稀疏,也可以見到它一叢叢的身影,拂過進山打柴人的褲腿。用祖母和母親的話說,很濫賤。這種濫賤的灌木,無時無刻不陪伴守護在我們村野之人身邊。
我才幾歲,不知道為什么祖母和母親會經(jīng)常吵架。母親是祖母的二女兒,并不像村里嫁來的那些媳婦,可能和家婆合不來。但是,母親祖母的不和是村里盡人皆知的。我的印象中,她們沒有母女間應(yīng)有的樣子:祖母對小姑的那種親昵和對三姑的坦誠,祖母對母親都沒有。她們除了爭吵,就是一種客氣,為了某件正經(jīng)家事,小心翼翼地談?wù)撝?即使一起在堂屋擇茶籽、刮木薯皮、做糍粑,偶爾講些東家長西家短,也不是融洽的氣氛。我們在旁邊,看著,隨時擔(dān)心一場爭吵就要爆發(fā),因為這種吵架的開啟模式如此熟悉。
我的記憶中,母親徹底站在父親一邊,是從小姑被打開始。小姑從養(yǎng)母家回來時,十歲,正是貪玩的年紀。祖父母不算太老,還是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力,父母是壯勞力,出工是必須的。五歲的我?guī)е鴦倳呗返拇蟮茉诩?,父母交代只準在屋里和門坪玩,小姑放學(xué)回來也可以幫著照看一下。那時候的孩子,誰家不是這樣??墒怯幸惶?,小姑帶著我們往西邊沖口玩去了,進沖牛路,東邊是陡坡,西邊是河灣,河灣處叫鍋底潭,據(jù)說曾經(jīng)溺死過人。父親回家不見我們姐弟倆,心急,在潭邊找到我們,扇了小姑一巴掌。小姑當(dāng)時就大哭,一直哭,待祖母回來后就說太陽穴疼得厲害。祖母和父親爭吵起來,在隊長和大隊干部的調(diào)停下,帶小姑去醫(yī)院拍了照,要來藥酒。當(dāng)然這些費用是我父親出的。既然分了家,母親自然站在父親一邊,但是我猜想她們母女之間一定不是開始就那么決絕。
母親說過,我也是她女兒,大姐就嫁出去,憑什么留我在家招人上門?你看我現(xiàn)在過的日子,分家出來,兩個老的還能掙工分,不幫我?guī)Ш⒆?,他們就有分紅,我們就年年超支。既然留我在家,就應(yīng)該幫我?guī)Ш⒆硬怀龉ぁW婺竻s認為自己還不算老,能掙一年算一年,在家?guī)蛶Ш⒆邮抢速M了,何況小姑回來了,也是要吃飯的。
小姑漸漸長大,很漂亮,愛笑,嘴巴又甜,是附近村出名的靚妹。母親生于1949年,在快速生長發(fā)育的年齡碰上困難時期,只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長得高高瘦瘦,像條豆芽,且小時候得過一場天花,在臉上留下了凹坑印記,俗稱“麻面”,從小因此自卑,最怕聽人談?wù)撊菝驳脑掝}。偶爾不免埋怨祖母沒有照顧好自己,讓自己容貌有損。如今,最小的妹妹更讓她自慚形穢。姐妹之間,可以成朋友,也可能像敵人。在祖母和母親的矛盾輪轂間,小姑是一顆粗砂粒。
祖母說,那個年代,天花就是瘟疫,能留下一條命已經(jīng)不錯了,同時生病的三個孩子,其中她兩個可愛的兒子,兄弟倆已經(jīng)可以滿村跑著玩,說沒就沒了。當(dāng)時她想死的心都有,抱著還有一絲氣息的二女兒,缺醫(yī)少藥,只能找草藥熬水喝,采來牡荊樹葉和艾草熏屋子消毒,熬更守夜多少天,才讓可憐的女兒痂落斑留,總算撿回了一條命。“如果家里還有你那兩個哥哥,我會留你在家嗎?你想嫁多遠走多遠!我沒兒子被人看不起!”多少次爭吵,最后落在祖母這句話上,然后母女倆淚目哽咽,再也無力爭辯,各自走開。
夏日黃昏,蚊子兇猛。祖母叫我們割回牡荊樹枝葉和艾草,燒煙熏蚊子,我想起祖母也曾經(jīng)這樣給房屋消毒,既然可以熏蚊子,殺菌消毒應(yīng)該也是有效的吧,否則我的母親怎么保住了小命。于是,對這一叢叢牡荊樹頓生無限感激。
祖母在舊社會掙扎著,失去兒子是她一輩子最大最深的傷痛,命運最終給了她四個女兒,最小的女兒未出生時被寄予厚望來承續(xù)香火,然而沒有如愿,祖母心力交瘁。家中族人和鄉(xiāng)人明里暗里的欺負,她和祖父從此抬不起頭來。小姑被送給人家當(dāng)花躉,她的養(yǎng)父母希望收養(yǎng)的女兒能給他們家庭帶來親生兒女,自然待她不薄,加上小姑聰明伶俐,粉雕玉砌。雖然花躉沒有為他們帶來一男半女,也是如珠如寶一般溺愛。九歲時,小姑養(yǎng)父久病不治逝去,養(yǎng)母改嫁,生了自己的兒子,于是小姑回到祖母身邊。
祖母說,我們農(nóng)村人,命濫賤,像牡荊樹一樣,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長,人在哪里不是尋食。
母親說,我就不信,我的命就該像嶺崗上的牡荊樹,長得七扭八歪。就算不漂亮不像大姐嫁去城市里,如果我嫁出去,憑我一雙手,家公家婆也不會看不起我,不幫我看孩子,也該和別的同村姐妹那樣在農(nóng)村也不比別人差。我現(xiàn)在過得這么苦這么窮,不怨你們怨誰。
一日,祖母塞給我二十元錢,交待我:“經(jīng)過一個夏天,你媽僅有的兩件換洗衣服,都洗得發(fā)白了,拿去買件衫換?!蔽液軞g喜跑到母親跟前說明,母親只是一句“不要”,然后自己趁工間去割牡荊樹,綁擔(dān)去賣。那年,不知是哪里來了個老板,設(shè)了一個提取牡荊樹油的臨時廠房,據(jù)說牡荊樹油金貴得很,銷往國外幾百元一兩,可以制造香水和藥用香精油,村里人一輩子不知道牡荊樹還有這個用處,平時砍柴都被嫌小嫌韌的灌木,原來這么值錢,于是只要有牡荊樹的地方半年內(nèi)都幾乎伐光了,有人驚呼“割絕了”。可是,采伐后的牡荊樹萌發(fā)出更加健壯的新枝條,新枝條更加生機勃勃,不幾年,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
她們母女倆一直這么糾結(jié)著,三姑出嫁了,小姑出嫁了,我們一個個長大。祖父母遷徙奔波大半輩子,因我母親在家招贅終于在晚年安居下來。新世紀,祖母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在中國舉辦奧運會那年,九十歲的祖母無疾而終,安詳仙游,也算是頤養(yǎng)天年。為孩子操勞一生,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為孫子孫女接連出生而各地奔忙,逐孫而居。孫子孫女陸續(xù)長大,剛過花甲之年的母親患了不治之癥,去柳州住院手術(shù),回家半年之后,撒手而去,給我們留下的是無盡哀痛。從此,老屋不是我們流浪歸心向往的地方,日漸破敗,四周那些牡荊樹瘋長。在山林,在野地,在路邊,在屋旁,極旺盛極普通的牡荊樹,即使有藥用價值但畢竟太普遍,并不引人注意,更不會被拿來炒作。它們就像我家鄉(xiāng)那些親人,生生息息,數(shù)量眾多,雖默默無聞,卻也默默貢獻著氧氣和綠色,聚成條狀的紫色小花還偶爾驚艷了有心人。
《本草綱目》記載:“牡荊,處處山野多有,樵采為薪,其木心方;其枝對生;一枝五葉或七葉……青、赤二種,青者為荊,嫩條皆可為莒囤。古昔貧婦以荊為釵,即此二木也。”莒囤是什么,我真的一無所知;荊釵布裙,就是貧婦形象的真實寫照啊。
又到端午節(jié),我又惦記著回村上老家,采割艾草和牡荊枝葉等幾種草藥,打算晚上回縣城的家煮水洗澡。先輩留下來的端午節(jié)習(xí)俗,許多年輕人已經(jīng)不在意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成功申報也難以保住日漸式微的節(jié)日細節(jié)。我們應(yīng)該好好感受和體驗,并將傳揚下去。
洛埠的同學(xué)捎來了一瓶蜂蜜,說是荊條蜜,有美容、健體、潤燥、祛風(fēng)解毒等多種功效,能促進體力恢復(fù),也非常適合飯后容易困倦、體力消耗大、精神壓力大者,如我這類的人服用。于是我又想起了我的祖母母親,如牡荊樹一樣濫賤卻頑強的女人,眼前出現(xiàn)一大片綿綿生長的牡荊樹灌木叢,柔軟的紫色花序條迎風(fēng)招展,蜜蜂翩翩。
頓時,初夏的風(fēng),迷濕了雙眼。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