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英
內容摘要:20世紀40年代,錢歌川海外歸國,從都市中“出走”,流寓西南6年,身份的交織,一方面激起他沉睡的文人濟世靈魂,另一面從個人氣質中定位的“閑人”約束著他成為完全的革命者,多重苦悶糾纏于身,也成就了錢氏西南流寓創(chuàng)作的靈肉撕裂,意外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亮點。
關鍵詞:錢歌川 文人濟世 閑人 靈肉撕裂
依據(jù)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大概能夠給現(xiàn)代知識分子畫像:“五四”時期的啟蒙者、20世紀30年代開始的革命者。整個現(xiàn)代時期,知識分子圍繞著“啟蒙”和“革命”,不斷轉換著“自我”,尋找最適合的身份定位。20世紀40年代,國家危亡時刻,以上海都市流寓轉至大后方的海派作家為代表,個體與時代的沖突,反映了社會變革中個體與社會的“遙望”關系。或許是錢歌川的翻譯成就太過于卓越,使其難以在現(xiàn)代散文領域占有重要席位。從文風來看,現(xiàn)代散文創(chuàng)作誰能超過魯迅文筆的辛辣,沖淡平和氣質又尤以周作人為代表,但錢歌川的散文風格不專型,順時而變,不極端,也不中庸,既有文人的一份倔強氣質,又雜糅一縷市民的煙火氣,看似不爭不搶,卻盡顯普羅大眾生活姿態(tài)。
1939年,錢歌川從新加坡歸國,承好友之邀擔任時遷樂山的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授,1942年至1945年將工作重心轉至陪都重慶,先后任《世說》主編、《新中華》雜志編輯,同時在好幾所學校兼職任教,直到抗戰(zhàn)勝利隨團往日本。錢氏流寓西南分成兩個創(chuàng)作階段,兩部散文集《偷閑絮語》和《巴山隨筆》也呈現(xiàn)不同的特點。前期主要是在武漢大學(樂山)任教,不論是文章內容選擇還是對時事的看法,都偏學院派,《偷閑絮語》中的篇目大多關于大學課堂教學知識,錢氏將文人特有的詩意帶入自己的散文,作品還帶有都市精英氣質。后來流寓至重慶,《巴山隨筆》創(chuàng)作時間已是抗戰(zhàn)后期,國民黨統(tǒng)治也逐漸崩潰,都市職業(yè)精英也在頹敗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褪下光鮮的身份認知,成為一名普通的市民,在作品中傾訴自己的“家長里短”,書寫生活日常性。
錢歌川流寓西南6年,歷史推著他不斷走向時代的核心,與其個性發(fā)生碰撞,產(chǎn)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一方面,作為知識分子,其天然的獨立性在靈魂上賦予了他家國情懷和批判使命。另一方面,從錢歌川個人氣質來說,他的精神卻從未在自我定位上迷失過:他就是一個都市中“出走”、“偷閑”寫“絮語”的“閑人”。兩種身份意識的交織,是當時許多知識分子,特別是包括錢歌川在內的海派作家,必須面對的庸常處境:難棄的都市氣息、原生的濟世情結、困窘的個體生活。多重苦悶糾纏,竟也以一種靈肉撕裂的創(chuàng)作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個亮點。
一.詩意文人錢歌川
(一)濟世文人
回歸祖國,流寓西南,是錢歌川濟世情結的關鍵一步,是他從都市出走的第一步,但他還是帶著精英文人的氣質,又有屬于錢歌川特殊的詩意。1939年,錢歌川放棄異國舒適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懷著文人濟世情結,執(zhí)意回到已殘破不堪的祖國,他說:“我住在新加坡,有固定職業(yè),生活相當舒服,本可茍安一時,但心里總想著回國去,投身于那個大時代的核心,以盡國民的一份職責?!盵1]“然而這是中國的土地,無論它怎樣黑暗,怎樣狹小,怎樣骯臟,我都感著一種愛慕與依戀,在外國雖有物質上的享受,然而遠不及這種精神的慰藉來得舒貼。”[2]錢歌川盛名于1930年代的上海,廣泛結交各界人士,豐子愷、葉圣陶、施蟄存等是他的好友。在參加活動過程中,與政界人士也有聯(lián)系,如顧維鈞、朱世明等。在重慶期間,他經(jīng)常參與朋友們的討論,“雖然對政治沒有野心,對他們談國事也頗感興趣,所以每會必到”。
早在1930年代,錢歌川剛以《北平夜話》闖入文壇不久,他原生的濟世靈魂就已被激發(fā)。《新中華》雜志原是商業(yè)競爭的產(chǎn)物,所以雜志整體運營首先考慮讀者市場因素,但包括錢歌川在內的雜志同人們也奮力將他們的濟世情懷嵌入狹小的商業(yè)縫隙中。發(fā)刊詞如此寫道:“本社同人,極愿集合海內外之關心國事者,共謀介紹時代知識于大眾之前,以盡匹夫之責,而共負此第一重之使命?!彪s志的宗旨定為“灌輸時代知識,發(fā)揚民族精神”,這是一個信息普及陣地,也是傳襲“文人論證”傳統(tǒng)的公共空間。1943年雜志再次復刊,為了適應當時全中國的抗戰(zhàn)環(huán)境,《新中華》雜志主旨也隨時代發(fā)生了改變,改為了“發(fā)揚民族精神,灌輸現(xiàn)代知識,提倡學術風氣,注重戰(zhàn)后建設”。[3]雜志編輯為公眾言論創(chuàng)造一個“公共空間”,刊發(fā)公共言論是代表群體意志試圖影響輿論。錢歌川在英國新聞處任職,后又因為兄長介紹辭職轉任美國對外經(jīng)濟事務局經(jīng)濟情報分析處翻譯中心譯員,為美國軍方翻譯攔截到的日軍電報,并在多個大學兼職,閑時寫作,他的職業(yè)給了他接近時代中心的機會,有意無意間,竟也助力他實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淑世救國使命。
(二)異類文人
抗戰(zhàn)使得大半個中國的知識分子聚集于西南地區(qū),大部分的文學思想都帶有口號性,一味的強調文學宣傳而忽略了文學審美性。當時的錢歌川就像一個異類,關注已經(jīng)“過去”的“文學革命”,呼喚著文學的內部變革。錢歌川用純文學的角度審視當時的文學,傾注了他“異類”的文藝觀。
他選擇最容易袒露靈魂的散文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是他認定了散文是最能靠近心靈的一種文學書寫方式。作為文人,錢歌川將批判職能發(fā)揮在刀刃上,他是一名小品文作家,他對文學本質,尤其是小品文特征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認為自己對新文學傳承責無旁貸:“當今許多文人,只知一味輕視國故,等到自己動起筆來,便感到詞藻的不足,而要拼命地搜索枯腸,或向故紙堆中去乞援,結果弄得張冠李戴,牛頭不對馬嘴,誤人誤己,使得中國的新文學,蒙上了一重暗影,遮斷著光明的前途。愛護新文學的人,實在不能再坐視不顧了,我希望他們能起來,一面充實自己的修養(yǎng),一面以春秋之筆,來清除一下這些障礙,以便使我們的白話文健全起來,而成為表現(xiàn)新文學的健全有力的工具?!盵4]錢歌川一直都甘于做一名文學的“留守者”,即便抗戰(zhàn)時期主流的宣傳文學鑼鼓喧天,他卻“巋然不動”,能理智沉靜地思考文學的本質。他認為,“一切的文學作品都是宣傳文學,但一切的宣傳文學未必都是文學作品。我們抗戰(zhàn)宣傳文學,就很少有文學作品,現(xiàn)在流行的抗戰(zhàn)八股,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老話,已經(jīng)沒有人要讀了?!盵5]“不能專喊空口號,一定要有事實去做題材?!@樣一來,我們雖不直接宣傳,卻能收宣傳之效于無形?!盵6]談新詩,他指出:“我們今日寫新詩,當然要以現(xiàn)代語為主,不宜采用文言文或前朝的白話……而且要盡量地把現(xiàn)代的新名詞和新事物織進詩里,以反映出我們的時代來。新詩應當采用活的言語,才能使現(xiàn)代人的生活活躍紙上?!略娨欢ㄒ哂鞋F(xiàn)代性……”[7]他還專門談“寫信的藝術”,談藏書與讀書,甚至談春畫……這一切似乎與當時中國主流抗戰(zhàn)觀念格格不入,但他卻樂在其中。他的文學觀念是立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積淀上,無形中就要為中國本位文化“打廣告”。說國語,他認為,中國本來沒有的東西選擇外來音譯是可行的,但是“郵票一定要叫士擔,罌粟一定叫波華”,這就不敢茍同了。[8]
流寓西南6年,職業(yè)與環(huán)境賦予錢歌川時代職責,一方面肩負著文人濟世責任,為祖國抗戰(zhàn)作出貢獻,一方面時代文學的變化又讓他不得不表明自己對文學本質的見解。期間,錢歌川完成了文人在特定時代中應該持有的濟世情懷,成就了屬于他的文人詩意,但這不是完整的他,或者說這不是錢歌川最想表達的自己,他自我定義中的終極使命依然還是“閑人”,而在祖國西南,他就是從都市歸來的“閑人”。
二.都市歸人錢歌川
抗戰(zhàn)時期的祖國西南,聚集了當時中國眾多的知識分子,抗戰(zhàn)環(huán)境外在構建了他們的主流世界觀,政治性滲透至文學創(chuàng)作深處,時刻彰顯家國崇高格局,日常性被時代邊緣化,個體“人”的特征被無限削弱。流寓西南的錢歌川深諳中國文化精髓,也深諳西方文化運行規(guī)則,他身負文人使命,卻更愿意自我定義為“閑人”,在當時的主流文學觀念夾縫中書寫個體生活的日常,稀釋知識分子的精英氣質。他身上集合的詩意與煙火又不是中庸氣質,是一種文人屈伸域(張力)的彰顯。
錢歌川的家族只是期望他“做一個自食其力有出息的人”,他到日本留學,考取公費學校,也只是為了出息,出人頭地,換句話說,這不過是對“謀生”的高級式表達。錢歌川雖出生在湖南芷江,卻學在日本,鳴于上海,游歷英倫,20世紀40年代歸國流寓抗戰(zhàn)大后方,他的行跡和散文作品都證明了這是一位真真切切的都市歸人。即便他的作品還帶些許精英印跡,也逐漸在生活寫作中磨去了知識分子可望不可即的崇高感。無論他在作品中用了什么黑色幽默手法“戲弄”那個時代,《巴山隨筆》這部散文集還是處處可見這位學者型作家身在亂世的滄桑與無奈。
劉震云曾寫道:“生活是嚴峻的……嚴峻的是那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一切還是從排隊買豆腐白菜開始吧?!盵9]1940年代的中國西南后方,特別是到了抗戰(zhàn)后期,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經(jīng)濟每況愈下,逐漸崩潰,原本走在國家學術和知識金字塔頂尖的知識分子也只能回歸平凡,直面需求最底層——生存。錢歌川本就從都市而來,“寫文謀生”于他來說輕車就熟,所以他書寫生活的苦悶,暗含著對時代的不滿——大學教授行走在上班路上,偶見坐洋車趕路人,細看下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的學生,辛酸感頓然而生:“想到現(xiàn)時在大學里教書,真不如在大學里讀書好?!搜筌嚥⒉皇窃鯓娱熅b的事,值不得羨慕,更無從惹起感慨。這在平時是千真萬確的,不過你要曉得惟其是乘洋車并非闊綽,才使我發(fā)生感慨,因為我們現(xiàn)在連這種起碼的代步工具都雇不起了。教師無錢乘車,而學生倒反可以,豈不是有點反常,而自然要令我感到零落?!盵10]20世紀20年代,魯迅批判國民性是為了“立人”,而解放思想的基本條件是物質需求已經(jīng)得到滿足。但在20世紀中期,戰(zhàn)爭將中國人民的需求倒退至最基本的生存層次,承擔著解放思想職責的大學教授竟在發(fā)出對于生存的吶喊,這不得不說是對那個時代莫大的嘲諷。還不止于此,《巴山隨筆》像記事本,記錄了他收也收不住的“牢騷體”:是牢騷,是批判,是怨言,更是錢歌川的黑色幽默?!讹L雨故人》寫道:“……入冬以后是小偷們特別活動的時期。他們幾乎是每夜都來的,只要有隙可乘,便將大顯身手。我家第一次失竊,是因為窗門沒有關好。有了那次失誤,我們便異常當心,不僅每個窗子都上鎖,窗板上都扣著鐵釘,而且還把我的臥室和書房里的窗子都用繩子聯(lián)系著,然后再在床頭懸一響鈴?!谑辉孪卵粋€風寒的黑夜,我們竟第二次被盜了。那幾天曼兒生病,她的母親怕她夜里冷,特把我們自己蓋的毛毯,拿去給她蓋上。不意那鋪毛毯一離開我的床,就落到賊子手里去了?!盵11]這就是一位普通民眾在向苦訴自己的遭遇,而這也是作家錢歌川。他更是拿自己與歷史人物作比,悲嘆亂世中“百無一用是書生”:“詩人岑參悲其所遇非時,而有‘早知逢世亂,少小漫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之嘆。真的,文人逢到亂世,既不能荷槍殺敵,又無力挽車挑水,只靠一點知識問世,不餓死已算僥幸了?!盵12]“兵亂連年事事非,書生瘠瘦販夫肥;謀身自悔攻儒術,點檢行囊鬻舊衣?!盵13]亂世也出梟雄,但亂世也埋葬了無數(shù)文人的家國理想。錢歌川是自稱“閑人”,流寓后方,以市民眼光記錄亂世下普通人難以為繼的生活困境?!栋蜕诫S筆》序言中他這樣寫:“放翁驢背石湖船,同是游蹤遍兩川。今日我來風景異,河山知否似當年!”[14]一個“異”字,既寫家國河山已不復當年模樣,又寫此刻書寫者的心境已染蒙蒼涼,從都市歸來的知識分子,要以市民的口吻,將他的生活日常娓娓道來,這看似遠離了時代中心,卻始終在旋渦里,轉不開,脫不去。
一位市民有一種生活,千萬市民匯集一個時代。都市歸人錢歌川,褪下了知識分子的精英外衣,變身亂世中的普通市民,以己為樣,紀實性書寫個體生活日常,用幽默的方式記錄抗戰(zhàn)大后方普通民眾的普通生活。這或許是錢歌川最想示人的一面,沒有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俯視人間,也沒有幽暗世界難以承受的痛楚,他就是亂世里最為普通又最為大眾的市民。
流寓西南的錢歌川,是文人,身懷濟世使命,在時代中心卻也將其靈魂深處的獨立和批判精神附著于對文學的態(tài)度,這是他作為文人自帶濾鏡的精神潔癖,也是錢歌川的文人詩意。家國在胸,卻在作文性格上從不屈服于主流,“閑人”是對自我身份的一個定位,也是對自身處境的一個暗諷。一個從都市中出走的“偷閑”文人,實實在在成為抗戰(zhàn)后方的市民,細細體味生活最基本的瑣碎。當文人與市民身份重疊在一個錢歌川身上,從其創(chuàng)作看來,是豐富了文風,但從錢歌川本人來說,或許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性,這這種復雜,是一種靈與肉的撕裂。最終的歸結,是知識分子的身份認知被時代打散在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里了。
參考文獻
[1]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M].鐘叔河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3]陳嘯.“偷閑”絮語——錢歌川散文論[J].名作欣賞.2012年第29期.
[4]王嵩.如嚼橄欖 深有余味——錢歌川散文風格論[J].閩江學院學報.2014年第6期.
[5]閻嘉.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文化想象與文化定位[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注 釋
[1]錢歌川:《重游新加坡》,《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7頁.
[2]錢歌川:《空襲一晚》,《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09頁.
[3]錢炳寰編:《中華書局大事紀要1912—1954》,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96頁.
[4]錢歌川:《文人的詞藻》,《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70頁.
[5]錢歌川:《抗戰(zhàn)之宣傳與文學》,《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97頁.
[6]錢歌川:《抗戰(zhàn)之宣傳與文學》,《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97-398頁.
[7]錢歌川:《談新詩》,《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13頁.
[8]錢歌川:《國語的充實》,《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77頁.
[9]劉震云:《磨損與喪失》,《中篇小說選刊》,1991年第2期.
[10]錢歌川:《步行偶感》,《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38頁.
[11]錢歌川:《風雨故人》,《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83-484頁.
[12]錢歌川:《大時代中的小事》,《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87頁.
[13]錢歌川:《大時代中的小事》,《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88-499頁.
[14]錢歌川:《巴山隨筆代序》,《錢歌川文集》(第1卷),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75頁.
(作者單位:黔西南州廣播電視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