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淵迪
對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士”而言,讀書便是謀生唯一的出路。學(xué)有所成的前輩給徘徊于學(xué)問門外的青年開書單,實等于農(nóng)夫之教種地,工人之傳授技藝法門,原是負有指導(dǎo)之責任,無比嚴肅的事情。前人稱之曰“金針度人”。龍啟瑞的《經(jīng)籍舉要》、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就是舊時代的這類“金針”。特別是《書目答問》,一經(jīng)行世便風(fēng)靡神州,幾至于家置一編,畢竟吃飯的活計,必是大受人們歡迎的。可這種指導(dǎo)后進的書單,開著開著便荒腔走板起來。待到新文化革了舊文化的命,胡適之君登壇執(zhí)文化界之牛耳時,此老也開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xué)書目”,里頭居然赫然開列著《三俠五義》《九命奇冤》這等“奇書”。梁啟超第一個不服氣:“若說不讀《三俠五義》《九命奇冤》便夠不上國學(xué)最低限度,不瞞胡君說,區(qū)區(qū)小子便是沒有讀過這兩部書的人。我雖自知學(xué)問淺陋,說我連國學(xué)最低限度都沒有,我卻不服?!保ā对u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xué)書目〉》)
于是乎,后來的人學(xué)乖了,雖然心里明明想著要“指導(dǎo)”青年,卻不再說什么“指導(dǎo)”“必讀”那樣的硬話了,換成“我愛讀的書”或“我喜歡讀的書”,仿佛西裝革履換成了便衣布鞋,正襟危坐變成了槐蔭納涼,開書單的人一下變得輕松自在,可以“隨便寫一點”(參金公亮《隨便寫一點》《名家書單》第146-147頁)。
前些年見過一本書叫《不必讀書目》,書名著實高妙。那些“我愛讀的書”或“我喜歡讀的書”便可稱準確地稱之曰“不必讀書目”。其中“愛讀”兩字還是很可計較一番的。畢竟沒幾個人會對著公眾說自己喜歡讀《金瓶梅》或者《肉蒲團》。是啊,盡管已可以“隨便寫一點”了,但發(fā)言的平臺、聽眾的期待、自我身份的顧慮等等,交織出一個巨大的“場”,左右著這些“不必讀書目”的最終呈現(xiàn)形態(tài),所以,假如人們只看到一份“不必讀書目”,可以將它視為一篇特別形式的散文,一笑了之可也;但假如有人把一個時代的所有或者大部分“不必讀書目”都編集到一起,卻可以反過來從這些書目窺探到當年的“場”是怎么回事,講得嚴肅認真些,就是人們可以通過匯集一個時代的“不必讀書目”來了解那一個時代的文化大勢。
最近上海閔行區(qū)圖書館的孫鶯女士便下了很大的功夫,從20世紀上半葉出版的舊報章雜志中鉤剔爬抉,搜羅得好多這類“不必讀書目”,編成一本《名家書單》。從這些書目里,我們便很能窺見那一時代的文化氛圍。比如,好多人都提到自己少時愛讀《水滸》《紅樓》《三國演義》之類的小說???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剛從舊時代走出,還籠罩著舊時代的陰影。這些我們今天所認可的“名著”在舊時代雖說深受底層民眾的歡迎,卻為上層名流所不齒。陳清晨講自己少年時讀《三國演義》,需要偷偷摸摸,還要以《孟子》作掩護(陳清晨《〈三國演義〉與我的童年》,《名家書單》第114頁);無獨有偶,清心《三部愛讀的書》里幾乎講到了相同的橋段;梁乙真也提到少年時讀《三國演義》,若被先生撞到,就得被“斥罵一頓”;徐嘉瑞則是偷偷摸摸到躲在被褥里讀,在被褥里點一盞小煤油燈,最后還把被褥燒了一個角,其結(jié)果當然是招來一頓父親的“痛責”,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過去偷偷摸讀小說閑書的子弟們都成長為新時代一方面之人物了,面對公眾,他們大談自己少時如何如何愛讀這些小說,既可顯示叛逆而不失獨立的精神,又展現(xiàn)了自家貼近民眾的姿態(tài),簡直就是跟舊時代決裂的宣言書。
還有些人,比同時代的人快走一步,在父親那一輩人已完成了去舊就新的轉(zhuǎn)換,于是他們小時候的讀書就自由多啦,讀《三國》《水滸》之類,不僅不會被禁止,甚至還會得到鼓勵,比如章衣萍的父親就相信“開卷有益”(衣萍《我的讀書經(jīng)驗》,《名家書單》第67頁)。至如余楠秋,因為從小到大的成長環(huán)境實在太過良好,一路順風(fēng)順水,乃使得他對于現(xiàn)世特別篤定,對于人生充滿信心。別人寫這類“愛讀書目”都有點刻意放松的姿態(tài),獨他的那篇《我的讀書經(jīng)驗》竟是那般老實認真。這讓我想起作家余華講過的一個故事,說他和莫言、王朔、蘇童去意大利參加一個文學(xué)論壇,席間每個人都要發(fā)言,說自己是怎么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結(jié)果余、莫、王三人都講得十分離奇,唯獨蘇童認認真真,以至于蘇童最后都不好意思讀自己寫好的那份講稿。人的個性真不能強求,大約余楠秋與蘇童就都是那種境遇良好,因而對現(xiàn)世非常篤定、誠摯而認真的人吧。
讀這些書單,我還諒訝于那時人們視野之開闊,學(xué)術(shù)資訊之暢通。幾乎每個人的書單都中外新舊雜陳,雖不排除有些可能是刻意地裝點自家博學(xué)的形象,但即使是裝點,也有裝點得相當高深的。比如1935年,陸侃如、馮沅君這對賢伉儷剛從法國雙雙獲了博士學(xué)位回國,他倆所開列的“愛讀書”全是法文原版。錢穆開列自己民國24年(1935)最愛讀的三部書里,竟有兩部是英文的,另一部是白話散文集——味橄著《詹詹集》——這集子如今好像已淹沒在文學(xué)史的洪流中了。兩部英文書中,《鄧肯自傳》民國23年(1934)就出版了中譯本,雖然錢氏沒有注明,我有理由懷疑他讀書的就是中譯本;至于另一部塞繆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Erewhon (今譯“埃瑞璜”,錢氏譯成“穴來風(fēng)”,真是妙)好像至今也沒有中譯本,那錢氏讀的竟是英文原版?
最酷的要數(shù)顧頡剛。在《宇宙風(fēng)》雜志盤點1935年度諸名流的愛讀書目時,只寫下“《子夜》,茅盾著”這五個字。不免引人猜想,是這個北平史學(xué)界三大老板之一的大人物實在太忙?還是身為一個嚴肅的史學(xué)家、學(xué)問家就根本看不起文藝家們的那些花花玩意兒?或是兼而有之?
在昔梁啟超評論清初學(xué)界謂“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當我一份一份地翻讀這些各具個性各具姿態(tài)的“不必讀書目”時,腦袋里變慢慢浮現(xiàn)出來的正是這“元氣淋漓”四字。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文化界,不正是一片古今交織、新舊雜陳的元氣淋漓景象嗎?
最后,對于《名家書單》的編校工作提兩點意見:第一,是不是可以加上一個前言或者后記,對于整個編校工作的緣起、過程等有所交待,對所采集的范圍、去取的標準也當略有說明。我粗略統(tǒng)計了下,孫女士所采及的舊雜志總在十種以上,名刊如《讀書月刊》《青年界》《宇宙風(fēng)》《語絲》《論語》《小說世界》等都有,還有《獅吼》《現(xiàn)代》《申報》《文學(xué)周報》《萬象》等等。如此辛勤的勞作實在不宜太自韜晦,而各舊刊的情形于今人也已非常隔膜,略作說明還是必要的。第二,是書還留有一些文字校勘的錯訛,比如王肯堂的《郁岡齋筆麈》,無論是第173頁葉恭綽所提的書目部分還是后面周作人那篇的《談詩文》中,“麈”字皆誤作了“塵”字;紀果庵《書房漫步》中提到的顧燮光的《夢碧簃石言》也誤作了“碧蘿簃”(第41頁)等等。
孫女士同時編成的書還有《舊時書肆》和《舊時書事》兩書,也都是一樣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