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招
作者有話說:一輩子很長,一瞬間很短。
初見
厲朗聲跟在接待員身后,一路走向停車處。
十九歲的少年,初到陌生城市,看什么都是新鮮的。天氣溽熱,他的襯衫后背濕了大半,眉毛上方的碎發(fā)在此刻也緊緊貼著他的額頭,縱然如此,也磨不掉他藏在心里的興奮和好奇。
接待員把厲朗聲的行李袋和箱子放進后后備廂,抬手胡亂抹了把臉,又騰出后座的一處空位,而后才對斂眉站在原地的人說:“厲先生在雙溪大年那兒的一單生意出了點狀況,他讓你先在這里待一段時間?!?/p>
汽車行駛期間,厲朗聲雙膝屈起,在局促的車廂內(nèi)他始終保持著別扭的坐姿。小面包車不知顛簸了多久才停下,他下車后,只感覺走起路來都有些踉蹌了。
刺眼扎人的陽光照進整條街巷,爬山虎覆滿了整面墻,青石板的道路上卻散發(fā)著潮濕的氣息。
厲朗聲在接待員的帶領(lǐng)下,走進那棟墻漆剝落的南洋雙層老舊樓房,樓道里暗得稍不注意便會踩空。彎彎繞繞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在那扇雕花門前停下。
接待員放下手上的東西,臨走前匆匆交代了厲朗聲幾句后,就趕著去接其他客人了。
厲朗聲知道,這棟老式的公寓旅店,就是自己接下來的住所。
翌日,厲朗聲被鳥叫聲吵醒,過了一會兒,拐角的木質(zhì)樓梯也發(fā)出一陣響聲。
這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才停下。
厲朗聲再也睡不著了。他起身走到廳堂內(nèi),過道的檀木架子上放了幾個印花拙劣的瓷瓶。這會兒,屋子里靜得能聽見水管里的水滴落在搪瓷盆里的聲音。
木門被推開的嘎吱聲在這時響起。
厲朗聲別過臉,看到一個被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的人,厲朗聲正好對上她愣怔的眼眸。
眼前的人,辮子散亂地扎在耳側(cè),鼻尖還冒著細密的汗珠,瞳孔卻毫不畏懼地直視厲朗聲。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她也不吱聲,維持著原本的動作。
厲朗聲在她面前蹲下,聲音別扭:“你是誰?”
“我是米貝。老劉讓我這段時間給你當(dāng)隨行導(dǎo)游,帶你去……”
老劉是那位接待員的稱呼,沒等她做完介紹,他便打斷:“不用了。我不需要什么導(dǎo)游?!?/p>
米貝也不生氣,從口袋里摸出便簽本,快速寫了些什么。
厲朗聲的目光始終停在她身上,只見她撕下那頁紙,拿夾子夾起:“上面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有事的話隨時可以找我。”
見她就要走,厲朗住叫住她:“等等。我是不會聯(lián)系你的?!?/p>
“我不需要導(dǎo)游?!崩事曋貜?fù)。
米貝擺正斗笠,露出淺淺的酒窩,“哦”了一聲,臨走時替厲朗聲合上了那扇半掩著的木門。
互望
厲朗聲到檳城第六天,第一次去逛了超市。他從一排貨架看到另一排貨架,挑挑揀揀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買什么。
“菠蘿味的好喝?!币坏狼宕嗟穆曇暨m時地響起。
厲朗聲的眼角眉梢都帶著疏離。他的手在菠蘿味飲料那一格頓住,停頓了幾秒后,默不作聲地往購物籃里放了兩瓶。
太陽大得讓人睜不開眼,厲朗聲卷起襯衫袖子,憑著直覺一路往前走。就在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時,有個背著登山包的外國游客走過來,用英文問他去姓氏橋要搭什么車,他干愣在原地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告訴他,沿著這條路直行五分鐘會看到一個車站,可以到那兒乘坐免費巴士直達姓氏橋?!泵棕愅绷艘幌聟柪事暤母觳仓?,“快幫我翻譯一下?!?/p>
厲朗聲將米貝的原話用英文復(fù)述了一遍后,回過頭對她說:“不許跟著我?!?/p>
他的態(tài)度不算好,語氣聽著兇巴巴的。
米貝也不生氣,臉上掛著沒架子的笑,她無賴般小聲嚷道:“誰說我跟著你了?這條路又不是歸你一人所有,只不過我剛好也要往這里走?!?/p>
厲朗聲懶得和她爭執(zhí),沉默片刻,他擰開一瓶菠蘿的味飲料喝了一口。
“是不是很好喝?”米貝的樣子像是一定要得到他的答復(fù)。
明明是甜到發(fā)膩的味道,可注意到她眼里的期待,厲朗聲還是點頭:“嗯,好喝?!?/p>
剛說完,他就被嗆得咳嗽了幾聲,看出他的口是心非,米貝拿過他手上那個袋子里的另一瓶飲料:“那么這瓶就當(dāng)你請我喝的,作為交換,我?guī)闳コ燥埌伞!?/p>
“不許拒絕?!泵棕愌a充。那樣子,儼然是學(xué)他方才說話的態(tài)度。
厲朗聲挑眉,目光掠過她瘦小的身板,兀自走了幾步后見她仍停留在原地,他別扭道:“怎么不走了,不是要去吃飯?”
米貝跟上他,先是淺淺地笑了一下,最后索性直接笑出聲。
厲朗聲的身子對著太陽,有意無意地將米貝帶到陰影里,厲朗聲本就寡言,加上這會兒米貝也不說話了,以至于到小吃攤的十來分鐘路程,他們都是緘默著的。
因為到了飯點,關(guān)仔角的街頭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米貝剛想湊到賣炒飯的攤子前一探究竟,就被人推搡到一旁去了。她的個頭還沒周圍的人一半高,厲朗聲看不下去,拽過她的手腕就胡亂進了一家老屋餐廳。
厲朗聲照著店員的推薦叫了幾個菜,米貝的目光被桌上小魚缸里的一只半月斗魚吸引住了,她拿手指敲了敲魚缸外壁,再抬眼時,她和厲朗聲四目相對。
米貝清澈的眼里映著厲朗聲的身影,他被這樣一雙眸子盯得徹底迷失。他看米貝散開頭發(fā),抓起皮筋重新扎了個馬尾,額前還淌著豆大的汗珠,他很不給面子地笑了起來。
米貝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一定不大好看,甚至說是有些狼狽也不為過,她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厲朗聲覺得莫名其妙,哪有人會被取笑了自己也跟著笑起?
“我在想,”他們面對面坐著,米貝湊近,“厲朗聲原來你不是面癱臉啊?!?/p>
厲朗聲冷了臉,剛想說些反駁她的話,服務(wù)員就先后把椰漿飯和其他幾道菜端了上來,他索性不再搭理她,拿起湯匙悶聲吃起了飯。
米貝抓起黑胡椒蟹的蟹爪,在他面前晃了幾下,她一直盯著他看,他起先還置著氣,到最后卻不敢抬眼看她了。
厲朗聲吃不了辣,分神間卻吞咽了一勺辣椒圈,他的喉嚨滿是灼燒感,辣得整張臉都紅了。他咕嚕灌了幾口接過服務(wù)員遞來的冰水,只覺得難堪極了。他默了片刻,才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老劉告訴我的。他還說你個被慣壞了的人?!泵棕愐松谉D飯大口吃了起來,不顧面前人的愕然,她繼續(xù)說,“我起先不信,不過觀察你到現(xiàn)在,我也這么覺得。”
兩個人重新陷入了沉默。
求助
厲朗聲到檳城第二個月,其間父親打了幾次電話過來,話題多半圍繞著要給他找個學(xué)校學(xué)語言,以及自己被生意忙得焦頭爛額,暫時不能按約定的日子過來陪他云云。
厲朗聲應(yīng)承幾句。他躺在地上,感受著木質(zhì)地板透出的涼氣,將風(fēng)扇調(diào)高了一個度,從他的角度看向窗外,可以瞧見對面那順著墻檐綻出的艷紅扶桑。
就這么躺了一會兒后,厲朗聲從登山包里掏出一本相冊,他抽出一張照片,接著小心地放到背包里。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扯下米貝那天掛在夾子上的紙條,照著上面的數(shù)字撥打號碼,不過幾秒鐘,通話很快就被掛斷。
剛掛斷電話,鈴聲便再次響起,厲朗聲按下接聽鍵,那頭什么聲音也沒有,只依稀能聽見對方喘著氣的呼吸聲。
厲朗聲看了一眼陌生號碼,大概是從電話亭打來的,他只當(dāng)是對方的惡作劇。他起了同對方相互耗著的心,無聲的通話一分一秒過去,直到來電進行到四分三十七秒時,那頭才猶豫又帶著些忐忑開口:“朗聲,是你嗎?”
是米貝。
“朗聲——”
“嗯?”厲朗聲屏著呼吸,和氣回話,明明不是個有耐心的人,這會兒卻耐著性子聽她反復(fù)叫著自己的名字。
“朗聲。”米貝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她接連往電話機的投幣口放硬幣,嘴唇被她咬得起了印子,手心布滿了汗,她攥著衣角,“你能不能過來幫幫我?”
“好?!?/p>
聽完米貝說的地址,厲朗聲便急匆匆地跑出門,想了想,他又折回房間,往錢包里裝了些現(xiàn)金。
厲朗聲一過去,就看到米貝和幾個人站在烈日下,她的一張小臉皺著,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無措且疲憊??吹絽柪事?,她原本通紅的眼眶直接淌下了淚。
厲朗聲聽她斷斷續(xù)續(xù)描述完,才知道她偶爾在本地旅行社當(dāng)兼職的助理導(dǎo)游,這天她幫一位做自由行的導(dǎo)游替了班。剛才帶他們?nèi)サ诙€景點逛的時候,一位游客就被一輛要拐彎的車子撞傷了腿。這會兒,兩邊人都僵持不下,說著,竟把所有責(zé)任都怪罪到她頭上,非要她賠償。
“什么都別說了,我看干脆直接叫警察過來處理這件事?!眳柪事暢棕愂沽藗€眼色,故意大聲叫喚,“等警察過來我看誰才最有道理?!?/p>
米貝不知道厲朗聲后來是怎么處理好這事的,只知道,他善好后再來找她時,那樣子看著顯然是氣極了,他瞪她:“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伙的,明擺著要訛?zāi)沐X。”
米貝拽住他的衣角,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看他時有些怯意,他一下子沒了脾氣。想到自己有求于她,不自然地說:“接下來你有空的話,就帶我逛逛這里吧,我需要導(dǎo)游了?!?/p>
尋找
米貝接過厲朗聲遞來的那張黑白照片,她仔細辨別了一會兒仍看不出照片里所在的地方。她看著照片里那位年輕優(yōu)雅的女人,再看看朗聲,一下子就觀察到了他們眉目間的相似之處。
“你不是說你是這里的本地通,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在哪兒拍的?”等了一會兒后,厲朗聲有些不耐地質(zhì)問。
“從照片的拍攝日期來看,是在十年前?!泵棕愋÷暪緡A司?,“這些年來,檳城的建筑都不知道重新規(guī)劃了多少次了呢,再說了,那時候我才多大?!?/p>
“不過我肯定會幫你找到的,相信我?!泵棕愌a充。
厲朗聲象征性笑了一下:“那好,我等你的好消息?!?/p>
單從一張簡單的照片看實在得不出更多的線索,米貝之后找厲朗聲索要了更多的照片,厲朗聲起先不情愿,再想到困擾了自己多時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他這才將放在柜子里的照片如數(shù)分享給米貝。
米貝接過照片,對上厲朗聲黯然失色的目光,她問道:“照片上的這人,是誰?”
“是我母親?!眳柪事暿掌鹗掷锏耐h鏡,晚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他背對米貝,身子像融入了燈河,他的聲音聽著有些寂寥。
“她是研究專門熱帶植物的科學(xué)家,在我九歲那年,她帶領(lǐng)團隊從斯里蘭卡來到檳城。后來,”厲朗聲頓了頓,“因為遇到了點變故,她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了。我想將她走過的路重新走一次,所以我才叫你幫我找到照片里的那些地方?!?/p>
米貝看著那厚厚的一沓照片,大概有幾百張。從檳城特有的植物到路邊賣手工飾品的小攤子,那些照片像是同她講述了一個遙遠的故事。
她想,他的母親一定是個十分和善的人。
光芒
沒等米貝找全照片里的地方,厲朗聲就迎來了去學(xué)校的報到日。
馬來語并不好學(xué),厲朗聲學(xué)了幾個星期后,對那些詞匯句子仍舊生疏無比,他早上記的單詞常常到下午就忘了。華人老師擰眉,安排他課后去國際班加練口語。
“大家跟我一起讀,Selamat?pagi,是早上好的意思?!?/p>
一小時的口語課里,厲朗聲分神了好幾次,老師布置作業(yè)時,他正坐在位置上疊紙青蛙,他從小到大,依次疊了三只。最大的那一只,被他輕輕一按,一下子彈到了過道。
“Leland。(利蘭)”老師喊厲朗聲英文名,責(zé)令他去走廊罰站。
厲朗聲攤開課本放到頭頂,校服領(lǐng)帶被他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直到放學(xué)鈴聲響起,他仍維持著倚靠著墻的動作。
厲朗聲被老師叫到自習(xí)室單獨背課文,那篇課文講的是人類和動物還有自然,明明是篇幅不大的文章,他卻怎么也靜不下心將那些詞句記下來,讀得也不順暢。
玻璃珠墜地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顯得格外清晰,厲朗聲抬頭,看到站在大門前的人,有些訝異。
米貝手里抱了個舊鐵罐,蹲下身,將在地上滾落的珠子悉數(shù)拾起。厲朗聲立起課本,裝模作樣念了幾句,目光始終偷偷瞥向不遠處的人。
厲朗聲沒想到,米貝是老師派來監(jiān)督他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助手。
米貝掃了一眼他在課本上畫的涂鴉,忍不住笑出了聲:“畫得不錯,就是畫錯了地方?!?/p>
不過才十七歲的年紀(jì),米貝這會兒教育起厲朗聲,卻多了些和年齡不符的成熟。她的辮子有些散亂,讓人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烏黑的眼睛,只看一次,就能辨出她和其他人的不同。
厲朗聲別開眼,不置一詞。
快到七點時,厲朗聲才磕磕絆絆地勉強將課本背了下來,華人老師終于看不下去,索性放他回去。
看到米貝笑開的眉眼,厲朗聲覺得丟臉極了。他悶聲走在石道上,耳邊充斥著汽車鳴笛的喇叭聲,微風(fēng)拂過他發(fā)燙的面頰,米貝在他后面無聲無息地跟著,慢慢朝他靠近,拿剛買的冰棍貼到他的脖子上,他被凍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而面前的少女只調(diào)皮地朝他眨眼笑笑,那樣純粹簡單的笑容,看得他頓時啞然。
米貝“撲哧”一下,笑得更歡了。
“朗聲,朗聲?!?/p>
她喊他,從鐵皮罐子里摸出幾顆玻璃珠,放到他校服襯衫的口袋里,她仰頭看他,眼睛是那么亮,像帶著光般。
阿寶
厲朗聲升入大學(xué)的那天,米貝帶他去升旗山坐纜車。
彼時的厲朗聲剃了平頭,摸起來的感覺像手心扎了一根根小刺,米貝側(cè)過頭對他說:“朗聲,我會幫你全部找到照片里的那些景點的?!?/p>
厲朗聲坐在纜車上眺望下方的風(fēng)景,觸碰玻璃的手頓了頓,好半晌才說了句:“傻瓜,那么認真做什么?!?/p>
米貝鼓起勇氣說:“因為任何有關(guān)于你的事,對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p>
厲朗聲面上淡淡的,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緒。
等到纜車下山時,厲朗聲不知從何處拿來一束還淌著水珠的馬蹄蓮,他微微歪過頭,褪去了平日里的劍拔弩張,隔了半晌,他才說:“阿寶,Selamat?hari?jadi!”
日落時分的山腳下夾著耀眼的光芒,朗聲盯著米貝,他又用中文重復(fù)了剛才的話:“阿寶,生日快樂!”
米貝挪開視線,大聲說:“不許叫我‘阿寶,我是米貝?!?/p>
“阿寶。阿寶。”厲朗聲跟在她身后,輕聲細語地喊著。
走在他前面的人卻不為所動,她不理會他,只將散亂的辮子重新扎好,轉(zhuǎn)身就想跑走。
厲朗聲只以為米貝是害羞了,卻不知道,他叫米貝“阿寶”時,她的自卑感就會多上一分。
厲朗聲第一次看到米貝的家,是在大學(xué)升學(xué)考完后的第五天。
原本答應(yīng)和厲朗聲一起去蝴蝶公園的米貝,因為一個突然打來的電話匆匆就拒絕了他。他不解,那之后一連幾天米貝都沒有聯(lián)系他,通過學(xué)校學(xué)生管理處的老師給的地址,他找到了米貝的家。
厲朗聲記不清那條窄窄的小巷有多長了,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小巷里的壁畫。每一處,都透露著這里特有的風(fēng)土人情。
但當(dāng)厲朗聲找到米貝家時,下意識地一怔,那是一處用鐵皮搭起的棚屋,周遭最好的房子也只是外沿多了層檐角。
海灣區(qū)41號。厲朗聲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地方。
“是阿寶回來了嗎?”一道聲音傳了過來。
厲朗聲局促地站在門口,看到一個老婆婆撐著導(dǎo)盲手杖走到他跟前。老婆婆伸出手準(zhǔn)備摩挲厲朗聲的面頰,他后退幾步,不確定地開口:“這里是米貝家嗎?我找她?!?/p>
老婆婆聽不太清,只自語道:“哦,原來你不是我的阿寶啊?!?/p>
直到傍晚時,米貝才回了家。
米貝手里抱了滿滿一袋的藥材,她和蹲在臺階下的厲朗聲面面相覷。
隔壁的鄰居恰好在這時探出頭,她朝米貝大聲嚷道:“阿寶,我今天幫你把欠下的電費繳了,回頭記得把錢還給我。對了,還有上次阿婆的醫(yī)藥費和看護費,你也還沒給我。你爸爸這個月是不是又沒匯錢回來?”
米貝啞口無言地愣在原地,看著不遠處的厲朗聲,她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破碎了。
煙花
米貝來大學(xué)城找厲朗聲時,正逢學(xué)校下半學(xué)期的對外開放季,大門外陸續(xù)停了好幾輛大巴車,厲朗聲不知道米貝是怎么擠過那些人流竄到自己面前的。一段時間不見,米貝還是老樣子,她扎了個麻花辮,大聲喊了幾下他的名字,這樣的她,總是充滿了動力。
厲朗聲沒想到,那本相冊里幾百張的照片,米貝就這樣一處一處地找全了。從極好辨別的,到那些已經(jīng)被拆除重建的景點,米貝用她的口中的“笨方法”幫他收集完整了。
“我規(guī)劃了幾個路線,第一站可以先從喬治城藝術(shù)街到檳威大橋,之后去飛禽公園,我發(fā)現(xiàn)有幾十張照片拍攝的景點都是在這里……最后再去巴都丁宜沙灘,你覺得怎么樣?”米貝抬眼看向發(fā)呆的厲朗聲。
厲朗聲站在烏桕樹下,神色怔松,看米貝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復(fù)雜思緒,好一會兒后,他才說:“你來安排就好?!?/p>
夜晚的檳城褪去了熱意,天邊那輪彎月高高掛著,東南亞傳統(tǒng)的高腳屋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蒙眬無比。米貝穿著人字拖,歡快地在前面帶路,她不時回過頭催促慢吞吞走在后面的人:“厲朗聲,你是不是蝸牛,怎么越走越慢?”
厲朗聲懶洋洋跟上,不理會口袋里的手機不斷傳來的振動聲。
“你以后會離開這里嗎?”厲朗聲望向在秋千上蕩著腿的米貝。
“讀完大學(xué)后可能會吧,等我攢夠了足夠多的錢,我要帶阿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泵棕愄鹆亮恋难劬?,暢想起未來,滿是期待。
“我從前跟隨父親去過不少熱帶國家,見過很多島嶼,走的地方越來越多,我總覺得這些風(fēng)景美得大同小異。”厲朗聲抓了把細沙,“不過我還是最喜歡這里。”
“為什么?”
“因為別的地方都沒有你?!?/p>
厲朗聲站起身,漫不經(jīng)心地回話。米貝的心忽地漏了半拍,沉默了一霎后,她才喃喃:“可是我不會永遠只在一個地方?!?/p>
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響聲,過了幾秒,斑斕的煙花接連在天空中綻放。厲朗聲將手機關(guān)機,扭頭看向身后露出孩子氣笑容的人,似是要將她的模樣刻到心里去。
“阿寶?!眳柪事晢玖艘幌旅棕?,像是從喉嚨深處喊出的。
“嗯?”
望著已經(jīng)退了潮大海,厲朗聲終是不置一詞。
這樣的夜晚,像曇花凋謝前的一刻,美好地易碎。
隕落
一場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八月末。
“那個厲朗聲就是個騙子!”老劉不由分說地沖到米貝家里,大聲叫嚷,那樣子像是要把火氣一下子都宣泄出來,“他和他的父親,他們都是騙子!”
“為什么這么說?”米貝觀察著老劉的表情,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慌張。
老劉將一沓厚厚的文件甩到桌上,急得用馬來語和中文混雜說起:“你自己看,海灣區(qū)改造規(guī)劃書,中標(biāo)人是誰,是厲承平!”
“他只用了預(yù)估價錢的百分之七十就買下了我們這地方,誰的算盤都沒有他打得精明?!崩蟿⒁а狼旋X憤憤道,“你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嗎?他讓他的兒子收集了本地消息,從熱門景點到人流數(shù)據(jù)。而這樣做的每一點,都不過是為了能把中標(biāo)的價錢壓到最低。我真是小看了那個少年,原本以為他不過是來度假學(xué)習(xí),現(xiàn)在看來,他們那些人的說辭又怎么能相信?!?/p>
米貝麻木地點頭,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栽到了水池里,冰冷的感覺瞬間蔓延到她的全身各處。她不知所措地掙扎起身,想到厲朗聲說過的話;想到厲朗聲給她看的那些照片;想到厲朗聲偶爾看她時露出的歉疚表情,一切的一切,原來是謊言,是虛假。
米貝抹了把濕漉的臉頰,隔壁傳來鄰居得知家里要被規(guī)劃成旅游區(qū),自己即將無家可歸的吵嚷聲:“他們只答應(yīng)付賠償金,但不給我們安排臨時住所,我們家全靠我賺錢……”
老劉的手機鈴聲響起,走到一旁接了電話,接著他用力捶了一下墻:“你說他人不見了,行李都沒有帶走?”
厲朗聲離開了,他消失了。
從老劉的只言片語中,米貝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
水龍頭的水嘩啦啦流出,米貝拍打著自己的臉,腦海中映出厲朗聲明凈的眸子,她自嘲笑起。
有發(fā)怒的鄰居跑到米貝家里砸玻璃窗,他們的怨氣劈頭蓋臉傳來:“一定是阿寶,她和那個人關(guān)系最好,就是她出賣了我們,一定是她把和海灣區(qū)有關(guān)的一切都告訴了對方。”
米貝不肯相信,跑到厲朗聲的學(xué)校去。
“找二年級人文學(xué)的厲朗聲,你確定?”學(xué)生處的老師滑動鼠標(biāo)查找資料,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米貝絞緊了手指,不知過了多久,對方才說,“找到了,這里的數(shù)據(jù)顯示,他在半個月前辦理了轉(zhuǎn)學(xué)申請。”
“那他轉(zhuǎn)到哪里去了?”米貝焦急地追問。
“不知道,去向這一欄是空白的?!?/p>
米貝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淚珠順著她的眼角淌下。
原來被遺棄的感覺是這樣的,從最初的傷心到之后的失落,不管怎樣,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的。
她的心口被堵住了。
交會
“從輕而易舉地出現(xiàn),到不辭而別的離開,米貝姐,這個叫‘朗聲的人怎么這么……”烏晴手撐下巴,她試圖用所認識的為數(shù)不多的中文詞匯,拼湊起對一個人的評價。
“好了,故事講完了,開工時間也到了?!泵棕悰]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嚕喝了幾口,接著她拿起冰袋捂住烏晴發(fā)燙的雙頰,她點了點烏晴的鼻頭,“看你下次帶團的時候,還敢不敢不帶遮陽帽和解暑用品了。”
“米貝,米貝,收到請回答。”掛在青芒樹下的對講機傳來聲音。
“請講?!?/p>
“有一個旅游連鎖集團來巴厘島考察,下午臨時決定要去烏魯瓦圖斷崖,需要一位本地導(dǎo)游帶他們過去,我推薦了你。他們現(xiàn)在阿雅那酒店等你,帶完這單你就可以下班了?!甭眯猩缋习逋ㄟ^對講機說明情況。
米貝從腰包里將現(xiàn)金掏出點了點,反復(fù)數(shù)了幾遍后,她咬牙攔了輛出租車。
下午四點鐘,米貝才趕到目的地,汗水濡濕了她的臉頰,她氣喘吁吁地和客人聯(lián)系,她同對方交涉能不能明天再去斷崖,這天可以先帶他們?nèi)e處逛逛。
那頭很快拒絕。
想到最近正逢雨季,旅行社生意不好,米貝思忖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
等到晚上六點,米貝才看到那些人的身影,遠遠地,她就看到酒店經(jīng)理正不斷地同一旁的人說著什么,為首的那些人嘴唇微微抿起,那面孔,看在她眼里,是熟悉又陌生的。
米貝的臉被熱氣憋得通紅,拘束地站在原地,那些年的記憶接連涌現(xiàn),這瞬間,她聽見有什么東西“啪嗒”掉落了下來。
厲朗聲看到米貝時愣了半晌,心底忽地一沉,全然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隨著厲朗聲的沉默,氣氛頓時變得肅穆,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望著他們,厲朗聲的眼中深不見底,他喊她:“米貝?!?/p>
米貝的手心一片滾燙,揚起笑臉,回他一句:“厲朗聲,真是好巧啊。”
看著她平靜不起波瀾的臉,厲朗聲的心一下子跌進了谷底。
終章
晚風(fēng)透過車窗吹散了米貝的頭發(fā),她望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嘲諷道:“大晚上要去烏魯瓦圖斷崖,這事也只有你能做得出來?!?/p>
厲朗聲注視著她的臉龐,恍如回到了幾年前。他再看著她嫻熟開車的動作,愧疚笑起。從剛才再次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拽住她,問問她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是不是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哭,是不是仍舊維持著一邊打工一邊上學(xué)的生活……
夜間的烏魯瓦圖斷崖愈發(fā)清冷,米貝眺望遠處不斷翻騰的浪花,自顧說起:“你知道嗎,烏魯瓦圖斷崖又叫‘情人崖,這背后有一個讓人傷心的故事……”
“阿寶,”厲朗聲啞聲道,“從我接手家里公司的那天起,我?guī)缀鯖]有做過什么錯誤的決定。那是因為,因為我在二十歲那年,辜負了一個人的真心實意。所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需要一點一點地償還過去犯下的錯誤。”
多年未見,印象中的秀氣少年,五官的棱角越加分明,他朝她笑著,那笑容卻一如初見時的和氣。
米貝也跟著笑起:“你不懂,為生活而窘迫的那些人的苦境,你以為你的決定就是對的,實際上那些只是你自以為的正確。就像你這次來巴厘島,我猜多半也是想重復(fù)過去的手段。厲朗聲,你欠我的,永遠也還不了?!?/p>
第二天,在阿雅那酒店十二層會議室的人都不明白,最高決策人為什么要臨時改變并購價,那是他們的團隊談了將近兩個星期才壓到的理想價格。
厲朗聲望著桌上那本被米貝遺落在車上的本子,她在扉頁上寫滿了想做的事——
“學(xué)會斷舍離?!?/p>
“學(xué)會做蛋糕。”
“去蹦極?!?/p>
……
最后一件事是,再次見到喜歡的人。
那一行不知在什么時候也被她劃掉了。
厲朗聲喝了口咖啡,忽然想起十九歲那年初次嘗到的甜膩汽水,人生那么長,而如今,她早已離他遠去。
他和她,終究只能止步于此了。
散會后,厲朗聲注意到有個東方面孔的青年坐在酒店大堂的臺階上,拿著把木吉他輕聲哼唱起:“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還在我身邊,看那些誓言謊言,隨往事慢慢飄散……”
安保人員正要將那人趕走,就被厲朗聲攔住了。
“你是誰?”
“我是朗聲。”
“不,你是壞脾氣的厲朗聲?!?/p>
厲朗聲站在原處安靜地聽了一會兒,回想起從前往事,他和她那些無厘頭的對話,他無聲笑起,臉上掛著淡淡的悲哀。
十九歲的厲朗聲不了解米貝的心事,直到二十七歲,厲朗聲才懂得了她全部的秘密。前后花了近八年的時間,他才明白了,記憶里熟悉的那個她,記憶里陌生的那個她。
有關(guān)她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溫柔、所有的決絕,不小心一下子全明白了。
“你是誰?”
“我是米貝。”
“不,你是阿寶。你是我的阿寶。”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