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記憶
劉先生51歲公務員
【訴說】章伯和章伯母都是我父親的同事。20世紀80年代,各單位都有家屬大院。父親單位是中科院的一家研究所,辦公大院跟家屬大院連著。北院墻一角開了個洞,一個成年人彎腰可通過,小孩子更沒問題。時間一長,成了通行兩院的捷徑。
章伯家與我家對門。他是上海人,身材瘦小,滬式普通話又快又有調(diào)調(diào)。那個墻洞就是他告訴我父親的。父親帶著我試了一次,他壯碩的身體略顯吃力,我則一彎腰,貓一樣溜過。晚上,講給章伯和章伯母,兩人笑得像孩子。有那么搞笑嗎?我不理解,父親更覺莫名其妙。
章伯1929年出生在上海一個大家庭。1951年在上海大學畢業(yè),分配到設計院工作,4年后,他與第一任妻子結(jié)婚。之后的10年間,章伯家經(jīng)歷了巨變,妻子病故,他帶著兒子又當?shù)之攱專嬈D難。
他怎樣輾轉(zhuǎn)來到東北,怎樣進了研究所,又怎樣與我家為鄰,我不得而知,能說出二三的,是在1972年,章伯在研究所認識了做檔案管理工作的章伯母。那時,章伯母已經(jīng)38歲,地道東北人,身材高大,性格豪爽,給人大咧咧的印象。據(jù)說一天看到章伯已經(jīng)十幾歲的兒子,大冬天的沒棉褲,就買來棉花絮好,做了一件,又暖和又合身。章伯深受觸動,動了結(jié)婚心思,但怕章伯母拒絕,就請我父親給撮合。
父親做得相當給力,幾個回合就摸清了章伯母的實底。她早就看上章伯,并愿意給一個半大小子當繼母。就在這時,章伯被列入下放名單里,要去偏僻的鄉(xiāng)下。章伯愁云壓頂,章伯母卻沒覺有多嚴重,毅然跟章伯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從此兩人聚少離多,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10年。因為這件事,章伯始終對妻子懷有報恩之心。
章伯的兒子在1992年去了澳洲,經(jīng)過多年奮斗,在那里安家立業(yè)。他曾把父親和繼母接過去住,但章伯兩口子不習慣。章伯母得了老年癡呆癥后,兒子與章伯在如何安置章伯母一事有分歧。兒子想讓章伯把章伯母送進專業(yè)護理機構(gòu),讓專業(yè)人士照料,父親好得到“解脫”,保障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但章伯不同意,他在電梯門口跟我母親嘮起來,說著說著激動地說:“不能那么做啊,她對章家是有恩的,我不能不顧責任和道義?!?/p>
我們居住的家屬樓是2000年拆除原地重建的,巧的是重新分配的住房,我家和章家又是鄰居,一梯兩戶那種。我家170平方米,住著雙親和我自己的一家三口,熱熱鬧鬧的五口之家。章伯家143平方米,雖然不如我家大,但只有他和章伯母居住,那年章伯72歲,章伯母71歲,章伯身體還好,可章伯母的病情很嚴重。
兩家雖然一墻之隔,但不像以前那樣往來了。家門一關(guān),各過各的日子,偶爾在院子里遇到,他倆的樣子也讓人不勝唏噓。快20年就這樣過下來,我家生活變化很大,父母相繼離世,我的女兒也上初中了。章伯母在2014年走了,章伯去了幾趟澳洲兒子家,回國后,就跟著一位遠房親戚居住。92歲的他頭腦清醒,生活完全能自理。那位陪伴的親戚才25歲,某天在樓門口跟我說,章伯已經(jīng)把兩任妻子一起埋葬了,墓地在城郊,很不錯的墓園。他把自己的墓穴也買好了,挨著兩任妻子,到了那邊要三人同在一處。
章伯已經(jīng)成了我的活記憶,雖然少交流,但一想到他就住在隔壁,他身上帶著過去生活的強烈信息,我的心就陣陣酸楚。馬上就到國慶節(jié)了,妻子張羅出游,我提議帶上章伯,她完全同意。當然,我還沒跟章伯講呢,但愿他能同意。
美夢姑娘
范女士40歲公司職員
【訴說】我的鄰居是對老夫妻,到南方投奔兒子,90多平方米的房子掛牌出租,第一位租客是位外國姑娘,瑞典人,身高足有1.8米,皮膚白里透粉,近看像毛細血管滲血了。大眼睛是藍色的,說話直視著,瞳孔鏡子似的,仿佛能照見對面的人。這種形象只在屏幕里見過,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對門,是鄰居,別說我,就是整幢樓,整座園區(qū),都是樁新鮮事。
洋姑娘起了個中國名,叫美夢。傍晚園區(qū)小花壇附近,是大爺大媽的嘮嗑地,美夢很快發(fā)現(xiàn),這里是練口語和了解世相的好地方,就一頭扎進來,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底細和盤托出。
大爺大媽說她長得漂亮,她就說,像我這種長相的女孩,在家鄉(xiāng)多的是;大爺大媽說她一定很有錢,她說談不上,她家在小鎮(zhèn)上,父母都是農(nóng)民。那里是瑞典最北部,屬于北極圈,特別特別冷,“咱這冬天晚上零下20℃算冷吧,我家那大白天都零下30℃?!彼W著用方言講話,大爺大媽信了,可年輕一點兒的人,找“度娘”打聽,趁美夢還沒來,就大聲說:“她家那沒她說的那么冷,她吹牛呢。”
我就想,這有什么可吹牛的,瑞典冷舉世皆知,何且小鎮(zhèn)上在北極圈里?美夢也多次跟我說,她兒時吃過不少苦,漫長的冬日,每天都在下大雪,很少見到陽光,早晨9點多天才亮,下午不到3點就黑了,生活單調(diào)、寂寞、壓抑。由于夏季太短,只有少數(shù)幾種農(nóng)作物能成熟,植物生長緩慢,所以,大人都到附近的鐵礦謀生。“我上小學時經(jīng)常跟著父母在礦場摸爬滾打”。最后那4個字,是我先說出的,她聰明極了,一下明白“摸爬滾打”的含義,現(xiàn)學現(xiàn)賣,還相當準確。
她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本書,一本來自遠方的,另一個維度的書。她愛吃餃子,我一有空就包,包好便請她過來吃。久而久之,她經(jīng)常買好食材敲門,搞得我包也得包,不包也得包?!澳悴挥妹Γ托?,活兒,我全包了?!彼姆窖詽h語已經(jīng)說得倍兒溜了。
兩個女孩子,在周末的燈光下一邊包餃子一邊聊天,時間就這樣被溫暖了。美夢中學時離開小鎮(zhèn),畢業(yè)后,上了當?shù)氐拇髮W。兩年后,父母用積蓄在市區(qū)買了一套大房子,“那是他們奮斗20年才換來的?!彼椭^搟著面皮,把桌子摁得吱吱響。
美夢在大學學的是國際貿(mào)易,要想學好,就必須掌握當今世界貿(mào)易大國的語言,于是,她來到中國,開始學習漢語。先是在廣州某大學的漢語專業(yè),后來到了我所在的這座城市。
時間過得飛快,一天傍晚,大爺大媽再發(fā)布“路透”,說美夢有中國男友了。好嘛,不夠意思,消息已盡人知,唯獨不告訴我。我直接敲她的門,無人,莫非約會去了?我給她發(fā)了條信息:在哪兒呢?她秒回:外邊,一會兒回去,找你。
這個“一會兒”居然是5個小時,當她在夜深人靜時敲我房門時,我在沙發(fā)上已睡多時了。一個興致勃勃,一個半睡半醒,我倆坐到沙發(fā)里,她的新故事讓我睡意全無。
某天,她正在校園里曬太陽,突然,有個男孩走過來,用生硬的英語跟她搭訕。她不想理,因為對方英語太差。但轉(zhuǎn)念一想,何不跟他練練漢語?就說:“你想干什么?”因語氣沒掌握好,有點兒重,男孩有些緊張,以為在警告他,連忙用漢語解釋:“我,學校保安,只想跟你用英語聊聊天,提高一下水平?!?/p>
兩人就這么認識了,并傳奇般地成了戀人。春節(jié)前夕,美夢要去男友老家,在江西?!安换貋砹??”我問,她深深地點頭。就這樣,做了一年多的鄰居,她的人生路拐彎了。她幸福感爆棚,淹沒了離愁別緒,我祝福她,心有難舍。從此,她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連具有老偵探水準的大爺大媽,都沒能獲得一點兒關(guān)于她的信息。
這輩子不可能再為鄰
康女士56歲退休職工
【訴說】我是在家屬大院長大的。當年大家住筒子樓,幾位大名鼎鼎的攝影家,像胡保(化名)就在隔壁,幾近于朝夕在眼前。他們?yōu)榇笤豪锏暮⒆优倪^不少照片。20世紀60年代,他們用135相機,小膠片拍攝,要在暗房沖印。一旦遇到停電就壞了,點根蠟燭,寶貴的膠片里能搶救出幾張,已是相當不錯了。
40年風雨變遷,發(fā)小們都走散了,好在2016年有了微信群,40年未見的發(fā)小一一亮相,第一件事就是曬老照片。他們上傳了近百張,大多是“胡保叔叔拍的”。胡保叔叔有兩個女兒,小冬和小春,水靈靈的兩朵花。父親的眼和創(chuàng)作者的眼,拍攝女兒如同目睹花開,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一流的作品。我父親雖然不搞攝影,但135玩得一點兒也不差。他給我拍了大量照片,比現(xiàn)在的手機拍、美圖P,高出整整一座喜馬拉雅山。
大院里有幾位小美女,整條街都聞名,有小紅、小華、莉莉等。小紅的母親是話劇演員,我在她家看過不少劇照。阿姨太美了,有人說她有俄羅斯血統(tǒng),真是瞎說,阿姨是地地道道的漢族人。哈爾濱盛產(chǎn)高挑嫵媚洋氣的女子,在那個嚴肅的年代,簡直是活色生香的特區(qū)。小紅遺傳了母親的好基因,小小年紀就美得百里挑一。胡保叔叔記錄了她的生活瞬間,鵝蛋臉、尖下巴、大眼睛,女媧娘娘的優(yōu)秀作品。
莉莉比我和小紅大幾歲,天生一副鏡頭臉。老人說她是福相,細品極是。她下過鄉(xiāng),一身黃軍裝,翻出碎花襯衫的小領(lǐng)。梁曉聲的知青小說里,女主人公的樣子常讓我想到她。這樣的美人去了廣闊天地,怎能沒有故事呢?40年后,我倆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哈爾濱,通過微信多次聊天,幾度鼻酸。但我不敢觸探她的知青歲月,倒不是猜測中的苦樂,而是那逝去的美麗時光,不想碰,也不禁碰。
我和小華那時臉都白凈。我奶奶說,我的白是不好好吃飯,營養(yǎng)不良,沒血色的白。小華的白那叫真白,即健康的白。跟小紅、莉莉的歐式美不同,小華是古典東方美。細細的雙眼皮,鼻梁挺直?!都t樓夢》里曹雪芹是怎么說迎春的?“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小華就是這個樣子。
玩伴里,我有公主病,任性得厲害,用奶奶的話講是“歪”,經(jīng)常歪派好脾氣的小華。她從不惱,總是“溫柔沉默”。我隨父母離開哈爾濱后,又漂亮又溫順的小華美美地長大,老公是她的大學同學,據(jù)說不惜咬破指頭寫血情書給她?;楹笞兩硪坏葟N師,整宿整宿地燉肉,兩人能饕餮到天明。
這輩子再也不能與她們?yōu)猷徚?,雖然同在一個群,但很少交流,我也不太想知道她們的現(xiàn)狀。她們在我的記憶里,還停留在40年前,三個美麗的身影是我的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