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順海
為師者,本該“不跪著”教書。這樣的一個“常識”,關涉教育的本質,永遠都不會過時,特別是今日之教育所面臨的困難遠遠超過人的想象,這就更加需要“真的教師”,他們“不會因為社會寡廉鮮恥就放棄高貴的夢想”“也不會因為社會性的反智行為而喪失理性判斷”,唯有教師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方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生命教育”。而教師站立的姿態(tài),注定不會被“關在籠子里”,因為“思想”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1
十五年前,初讀吳非先生的《不跪著教書》,早就被他字里行間所釋放出來的堅毅與正氣所吸引,今日重讀,這種感觸愈加深刻,源于當初他所涉及的諸多問題,在我經(jīng)歷了一番摸爬滾打之后,大多數(shù)都得到了驗證,令人難受的是,其間的不少痼疾于今尤烈,不斷地突破教育的底線,即便有“鐵骨教師”,“想要學生成為站直了的人”,仿佛有登天之難。為此,對于學校里面所潛伏著的官僚主義之種種變臉,我們絕不能熟視無睹;對于遠離教育規(guī)律的形形色色的檢查主義,我們絕不能“跪服其下”;對于課堂上各種各樣的目光短淺、固步自封,我們絕不能麻木不仁。反過來,我們要為有尊嚴的教師生活而鼓與呼。
在吳非先生眼里,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應該是“有批判精神的思想者”。對于優(yōu)秀學科教師的界定,吳非先生說,“讓學生喜歡你的課,讓學生喜歡你任教的學科,讓學生有終身學習的意識”,這質樸的言語之中蘊藏著深刻的哲理,這需要我們擁有“用一輩子來備一節(jié)課”的教學勇氣來加以實踐。其實,一生追求真理,“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活著”,掙脫鎖鏈,有所追求,有所批判,有所創(chuàng)造,這既是教育的培養(yǎng)目標,又是為師者的人生信條。
前方,是什么?這不單單是教育者所必得時時思考的問題,毋寧說,這是當下每個人面對“生存與此在”所不能繞開的話題。因為我們所面對的教育,有的幾近“反常識、反人道”,甚至到了“無視學生身心健康和生命安全”的地步。
當然,就學生當前的需求來說,他們確需高分以獲得大學的入門票,然而,若以分數(shù)為唯一目標而舍棄豐富多彩的學習與實踐生活,則無異于舍本求末。所謂的重點班,即將“尖子學生”集中起來重點培養(yǎng),對于這一現(xiàn)象,吳非先生有深刻的條分縷析,他說,這樣做的結果是“原有的教學班失去了學習核心,影響了學習交流;學生出現(xiàn)了分裂;教師關系也出現(xiàn)了微妙變化;教育觀念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諸如此類,皆會給師生的身心健康發(fā)展帶來或深或淺的傷害,這種頑癥一旦與專制管理結合在一起,其破壞教育生態(tài)的力量就是巨大的,而且難以復原。在我所工作過的學校中,曾有一所規(guī)模頗大的鄉(xiāng)村學校就因這樣的遭遇而垮掉了,歷史總是出奇地相似,這種垮掉的節(jié)奏而今又在復演著,無不令人痛心疾首!
對于教育中所出現(xiàn)的丑陋現(xiàn)象,為師者,萬萬不可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皩Ο偪竦?、缺乏人道的應試教育保持緘默,已經(jīng)是教育者的恥辱;而如果還要幫這種非人道的教育張目,那就連羞恥也沒有了”。吳非先生在不少場合說過自己在教育教學上犯過許多錯誤,他是在不斷的自我糾錯中成長起來的,這種嬗變的內在動因是“愛讀書,做一個有思想的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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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教師的精神成長與人文情懷的涵養(yǎng),始終是吳非先生記掛于心田的頭等大事。他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鑄就了“合格教師”的范本,并與青年教師一起夯實了“辦人民滿意的教育,也要辦對民族未來負責的教育,還要辦對教師職業(yè)生命負責的教育”之內涵,這是他矢志不渝的教育信念與理想。
為了抵達此一佳境,我們必須自覺地抵御住眾多誘惑、干擾與宰制,不但要做一個“思想者與學習者”,還要做一個堅定的“實踐家”,這是他在與錢理群的一次討論中所獲得的共識,而錢老還提出了教師要成為一個“寫作者”。在吳非那里,他往往容易受到課堂上教學內容的感染而流淚,他常常為青年教師的困惑與彷徨而深思,他也總是為“人道精神與人性光輝”的缺失而動容,他說,“一個人的閱讀積累越豐厚,他的人生感悟力就越強,他的發(fā)現(xiàn)就越多,而他對人間的關注和思考也就越有價值”,這樣說來,教師的閱讀經(jīng)驗與人生經(jīng)歷——“讀書高士”的獨特體驗,會在課堂的細微處對學生的個性發(fā)展起到正向的提攜。
“進德修業(yè)”是為師者“一盞不滅的燈”,這會使教師成為一個永遠有光的人。此中,教師的“話語方式”在每節(jié)課、每次談話中,都將對學生的思維品質、人格養(yǎng)成和個體生命的發(fā)展產(chǎn)生推動作用。比如在《祝?!芬徽n的學習中,吳非先生不時地打破“統(tǒng)一模式”,引導學生思考“作品中有關錢的描寫及其作用”“柳媽這個人物在小說中的作用”等,在尋找這些靈動的節(jié)點中,他培養(yǎng)了學生的創(chuàng)造意識與發(fā)現(xiàn)的敏感。在吳非先生的多向敘述中,既有許多感人至深的現(xiàn)象解析,也有犀利尖銳的批判言說,這些與其悲天憫人的情懷緊緊地關聯(lián)在一起,“理想、信仰,這些崇高的詞一直在被專制主義文化褻瀆,而覺醒的奴隸奮起追尋的,正是這類開啟靈魂的精神之光”,這覺醒之力,使他既有對歷史的深巨反思,又有對教育現(xiàn)實的“不合時宜”解剖。
課堂,乃是教師安身立命的地方,在這個風景各異的小天地里,有我們?yōu)橹魬俚目蓯蹖W生,也有我們?yōu)橹袏^的一切過往,然而,這里的一切,無不在發(fā)生悄然的改變,“為什么要教(學)”“為什么要‘完成任務”……如此緊要的問題,早已不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取而代之的,是表演式課堂或機械重復式的灌輸課堂。對此,吳非先生始終保持著警覺,他真心地希望“學生誠實”,毋寧說,他更期待老師能夠“真實教學”,因為僅僅為了一節(jié)公開課的“虛榮光鮮”而失掉“教的資格”,這無異于緣木求魚。
教師要借助“人道精神”來“喚醒”、發(fā)展學生,使師生皆成為“活潑潑”的人,而教師方能有“站著教書”的骨氣。課堂上,為師者必得嚴謹,我們應當“教育學生珍視人的生命”,絕不能“給學生灌輸漠視生命的意識”,我們要引領學生關注“世界之美和生命之美”,課堂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對于這個問題,唯有充滿教學自信與反省意識的一線教師最清楚,當我們抱持“生命與情感”的意識展開創(chuàng)造性教學時,就能發(fā)現(xiàn)課堂的情趣與生命的意義,這種充滿靈感的課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吳非先生的教學生涯中,有兩次“停課”的經(jīng)歷讓他久久不能忘記,這兩次臨時更換教學內容的課,看似講了一些與“教學任務”毫無關聯(lián)的話,實則契合了彼時師生的情感與生命內質。
“獨立思考”是破解奴化教育的利刃,它使我們對“偽飾”的現(xiàn)象與觀念,有一種透視與把握的能力,從而使我們在課堂上敢于說真話,引領學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進而成長為一個擁有“獨立意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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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一書的序言中,吳非先生說到,“每位語文老師都可以有自己的作文教學筆記”,此語甚得我心,他的意識深處始終保持著這樣的睿見,這是教學成長的一種自我啟蒙。在談及“讀寫結合”時,他把“說”與“思”滲透于其間,從整體上引導學生結合所閱讀的作品,關注一個“實例”學會淺顯的寫作技巧;進而關注文本的情感內涵交流“各自不同的感悟”,鼓勵學生的個性化閱讀,并讓其有展示自己寫作興趣的機會;同時,把閱讀中獲得的經(jīng)驗用到自己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上,這樣便有了廣闊的表達思考與情感的空間。關于“文體淡化”的“度”之把捏,他指出過分強調文體與過分淡化文體這兩種極端所造成的危害,在“學、用、考”這三者之中,“學與用”具有永恒的價值,而當下通行的卻是“學與考”,于是“僵化的寫作模式和評價標準制約了學生的寫作個性,強調文體的作文考試也難以客觀地評價學生的寫作能力”,為了化解這些問題,文體教學中要把握“淡化”的“度”,要適時地講些策略,還要在繼承的基礎上鼓勵創(chuàng)新,這樣學生作為生命個體的豐富性與發(fā)展性才能得到實現(xiàn),而其個性差異、思維方式與情感狀態(tài)才能得到尊重。
作文批改是語文教師最花時間與心力的事,但為何吃力不討好?這或許跟我們包辦太多,沒有教給學生“自覺修改的技法”有關。學生不愿也不會修改自己的作文,這跟學生的閱讀量不足、缺乏“讀者意識”、缺乏信心等因素有關,當然也跟教師的缺乏指導有關。吳非先生認為,修改的目的就是要把混亂不清的內容理順、把遺漏之處補全、把平淡的表達改得意味深長、把灰暗的地方“擦亮”等等,其前提就是學生要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敏感”,而教師對不同的學生要提不同的要求,此中,學生的“自改”遠勝于“互改”。對于學生寫作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要特別重視培養(yǎng)學生“評論世事”的能力,如果學生一心只讀指定的“圣賢書”,就難以對事理作出有價值的全面分析與判斷,之所以會如此,一是過重的課業(yè)負擔窄化了學生的思維視野,二是教學實踐觀念的偏軌——不讓學生關注社會時政——矮化了學生的思想高度。為此,關注時政,學會辨析信息,學會思考,激活思維,這樣學生就能慢慢地擴展自身的社會經(jīng)驗,促使自己的語言表達經(jīng)由“情緒型”到“經(jīng)驗型”“應用型”再到“理性判斷型”的嬗變。
作文教學筆記“二集”這本書,則是吳非先生退休之后筆耕不輟的生活見證與生命紀錄。在這里,可以看到他的寫作實踐觀與作文教學觀始終是統(tǒng)一的,他在整理舊文稿的過程中,陳述自己50多年來“固執(zhí)”的寫作實踐歷程,“只是為了保持某種精神狀態(tài),沒有,也不可能有功利的想法”,即便是退休了,他“仍然每天寫”,這是一種“充滿勞績而詩意地棲居”之生活。寫,使他的生活永遠充滿了發(fā)現(xiàn)的銳度。
不管在哪一個學段,幫助學生尋找習作中的“好句子”,哪怕只有一個好句,都能給予學生足夠的信心與力量,這些“好句子”往往是學生尚未察覺而又能打動讀者的。這樣,還可以幫助學生養(yǎng)成“把自己的作文再看一遍”的習慣,在“再看一遍”中發(fā)現(xiàn)“妙語佳句”或需要修改潤色的地方。在吳非先生那里,“好句子”可以激活他的思維,復活他的讀寫經(jīng)驗,聯(lián)通他的生活與精神空間,同時也可為他在講評時與學生建立一種相互賞識的關系提供依托,這是一舉多得之美差。作文,是寫作者“真實的生命記錄”,永遠值得珍視、珍藏,而語文教師更應該想方設法激勵學生去多寫多讀,“學生有鮮活的思想情感要表達,期待教師的肯定和指導,而教師看重的只是‘合格‘規(guī)范和‘達標,可學生卻不愿為了‘形態(tài)標準而成為僵死的動植物標本”——為了改變這一僵化的作文教學觀,我們有必要不斷地提高自身的語言修養(yǎng)與文化內涵,并把“讀寫說”當成自己的命業(yè)。廣義的“寫”,就是每天都練筆,這是改變“學生怕作文”的法寶,諸如每學期八次計分的“大作文”、十次以上“教師批閱或課堂交流的小作文”,每周二三百字的隨堂動筆練習,每次討論前給學生三五分鐘時間寫發(fā)言提綱,……這樣,“寫”的活動豐富了,動筆成為常態(tài),學生的精神世界就自然豐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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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于校園中,或于課堂上,常常能看見與教育背道而馳的現(xiàn)象,對于這些沉疴,教師要么無能為力,要么不堪忍受,前者會隨波逐流,畢竟這樣最省事,也無須費心,后者則在煎熬中付出極大的代價,最終換來的結果“還是痛苦”?!敖逃齼r值觀混亂,學校文化必然變質?!币粋€學校要是有那么三兩個教育價值觀顛倒的人占據(jù)著管理的重要位置,則其毀掉的就是教師對于教育的癡迷、學生對于學習的執(zhí)著,要知道,“猥瑣的、市儈主義的教育觀”會扼殺教師的教育熱情,而落后的管理觀念直接導致教師對教育中的諸多不良現(xiàn)象視而不見,于是乎,一線教師難以抵制片面政績觀的折騰,又深受民粹思潮的管控——“主張單一,以升學率為唯一追求”而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對于教育的“常識”遭遺棄,作為雜文家的吳非老先生,總以真誠、幽默、犀利的言談表達著他的深情關切,他的講述把握住了關乎生命與人性的教育常識,提供了建設性的睿思,這能幫助我們從“反教育”的泥淖中走出來,從而保護學生的“思維品質”,使其成為一個樂觀而有信仰的人。
他站立在教育本質性、系統(tǒng)性,以及社會廣泛性的角度來剖解“反常識”的人事,諸如超量作業(yè),沒完沒了的月考、周測,漫無邊際的各類檢查、評比與賽課,無厘頭的“家長壓學校補課”等等,這些急功近利的做法培養(yǎng)的是學霸式巨嬰或者厭學者,能夠成才的只是少數(shù)幾個“無法沉默”的特立獨行者。其實,要想站直了教書,就需要對制度文化的壓迫保持清醒的認識,就需要“照亮校園的常識”,即便在固守教育常識中遭遇許多“不順”,也要敢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一如吳非老先生——“在困難狀態(tài)下的安靜而自覺的學習”,反而讓那些造化小兒“感到不安”。
作為雜文家的吳非老先生,近十五年的個人教育寫作史(2004-2019,共七本書),讓我有所頓悟:丟棄常識,就是對教育的戕害,“也是對人的智慧的侮辱”;懷揣常識,就把握住了教育的命脈,而做一個堂吉訶德式的教師,也就在講臺的堅守中站立成了一種精神圖騰。謹記此語,立此存照,蓋因如吳老這般啟智真言,會愈來愈少,故今細讀,愈覺珍貴至極!
(作者單位:廣東普寧市梅塘鎮(zhèn)梅峰初級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