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鵬程識小錄

前幾天，央視綜合頻道播出電視劇《大決戰(zhàn)》，主要是反映遼沈、淮海、平津等三大戰(zhàn)役的，但也涉及重慶談判、保衛(wèi)延安等內容。影視劇中有外強中干自負顢頇的胡宗南的一些鏡頭，也有熊向暉的背影，還有蔣介石夫婦飛臨延安，進入毛澤東住過的窯洞、擺弄窯洞門口的紡車等細節(jié)。這個紡車，也不知道是否就是吳伯簫先生寫過的“一輛紡車”？但這些鏡頭，還是令人想起當年的延安，想起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

應該是1977年或者1978年初，我跟著父親在鎮(zhèn)上讀書。周末回家，走在長長的逶迤在黃淮大平原的干渠之上，當?shù)剜l(xiāng)親們稱之為高底河，實際上就是人工運河，經(jīng)常斷流，但干渠兩岸植有楊柳，草木繁茂，突然從洪莊楊還是洛岡的高音喇叭里傳來播報的長篇小說《保衛(wèi)延安》，其中有旅長陳興允與連長周大勇等，很是吸引人。父親說，看來要為彭德懷平反昭雪了。年底，報紙上就有了為彭德懷、陶鑄平反的新聞，鄧小平致的悼詞。自此，知道了杜鵬程這個名字，也知道了他曾是新華社的記者。

一百年前的陰歷三月二十八日，杜鵬程出生于陜西韓城一貧寒農(nóng)家，原名杜紅喜，曾用筆名司馬君，大概這個筆名是為了緬懷自己的鄉(xiāng)賢司馬遷的緣故。他三歲喪父，幼年上過私塾和基督教學校，后來到韓城縣城一家店鋪當過學徒。1937年抗戰(zhàn)期間，十六歲的杜鵬程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外圍組織“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1938年初夏，杜鵬程奔赴延安，揭開了他個人生活歷史上嶄新的一頁。1949年后，杜鵬程歷任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陜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

1947年初，杜鵬程被調到陜甘寧邊區(qū)《群眾文藝》社，半年后又奔赴前線，深入到王震指揮的西北野戰(zhàn)軍第二縱隊獨立第四旅第十團二營六連，做隨軍戰(zhàn)地記者。1949年底，杜鵬程到達新疆喀什噶爾城后，即著手創(chuàng)作《保衛(wèi)延安》，他整理了戰(zhàn)場日記，仔細回憶西北戰(zhàn)場，構思小說。他看了《戰(zhàn)爭與和平》《鐵流》《日日夜夜》等描寫戰(zhàn)爭的長篇小說，覺得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應該也可以寫出一部氣魄大、范圍廣、大兵團指揮的長篇巨著來。在邊地新疆，他寫了100萬字的報告文學稿，裝了兩麻袋，用毛驢馱著回到內地。一位大娘說：“你給老娘馱回兩麻袋糧食吧？”杜鵬程搖頭說：“不是，不是，是兩麻袋書稿！”

杜鵬程經(jīng)常通宵達旦，與昏暗的煤油燈相伴，四年間，這部作品先后歷經(jīng)9次修改，由最初的上百萬字，改為60萬字，又壓縮為17萬字，最后變成30多萬字。1953年春，杜鵬程被借調到北京，集中精力反復修改書稿，確定以小說形式反映1947年3月至7月延安保衛(wèi)戰(zhàn)的歷史進程，其間還將書稿送給彭德懷征求意見?！督夥跑娢乃嚒?954年第1、2期分別選發(fā)了“蟠龍鎮(zhèn)”和“沙家店”兩章。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馮雪峰得知杜鵬程只有32歲時，感嘆地說：“還是個青年，不過，像這樣年紀就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尤其是能寫出描繪彭德懷將軍形象的文章，真是不容易，要我寫我也不一定能寫出來?！?954年，長篇小說《保衛(wèi)延安》出版，這是杜鵬程的代表作，也是中國第一部大規(guī)模正面描寫解放戰(zhàn)爭的優(yōu)秀的、史詩般的長篇小說。

《保衛(wèi)延安》以解放軍主力縱隊一個英雄連參加青化砭、蟠龍鎮(zhèn)、榆林、沙家店等戰(zhàn)役為主線，以主要人物周大勇的英雄事跡為中心，圍繞西北戰(zhàn)場解放軍與國民黨軍隊的浴血拼搏，描繪了一幅人民戰(zhàn)爭的歷史畫卷。 連長周大勇和團政委李誠，是濃墨重彩塑造的人物形象。王老虎、孫全厚、寧全山等戰(zhàn)士，團參謀長衛(wèi)毅、營教導員張培等都寫得真切生動。小說對彭德懷雖然著墨不多，卻將他身上統(tǒng)帥與普通士兵、首長與人民的不同特點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1954年6月1日，《保衛(wèi)延安》初版印數(shù)就達到近百萬冊。為這部小說付出巨大心血的馮雪峰，撰寫了兩萬字的長文《<保衛(wèi)延安>的地位和重要性》，發(fā)表在當年《文藝報》第14、15期上，文章認為“作者以戰(zhàn)斗的精神，寫出了這樣的革命戰(zhàn)爭，于是作品就具有迫人的鼓舞力量”，指出這部書“描寫了一幅真正動人的人民革命戰(zhàn)爭的圖畫，成功地寫出了人民如何戰(zhàn)勝敵人的生動的歷史中的一頁”。茅盾先生評論說：“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好像是用巨斧砍削出來的，粗獷而雄壯;他把人物放在矛盾的尖端，構成了緊張熱烈的氣氛，筆力頗為挺拔?！薄笆吩姟弊髌贩从骋粋€時代的全貌的要求而言，《保衛(wèi)延安》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面還不夠廣闊，對敵人的刻畫還顯得單薄，英雄人物內心世界的開掘不夠豐富多彩，節(jié)奏上略嫌單調。這些不足與局限，帶有一定的時代痕跡。此后杜鵬程還有中篇小說《在和平的日子里》，它通過鐵路建設工地的一個橫斷面，描繪了經(jīng)過戰(zhàn)爭洗禮的人們在和平建設事業(yè)中所經(jīng)受的新的嚴峻考驗。作者站在時代的前列，以充沛的革命熱情，提出了發(fā)人深思的人生課題：在新的歷史時期，人應當怎樣生活？只有不畏艱險、激流勇進的人，才能跟上歷史前進的步伐。杜鵬程的《夜走靈官峽》，從一個側面寫鐵路工人的艱辛昂揚，也很精彩而巧妙，曾被收入語文課本。

《保衛(wèi)延安》給杜鵬程帶來了巨大聲譽，他在1956年受到過毛澤東的接見，杜鵬程曾在多篇文章提及此事。1958年他出訪蘇聯(lián)、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等國，拜訪過伏契克的妻子。不為人知的是，杜鵬程與詩人聞捷還頗有交情，聞捷曾是杜鵬程的“組長”。聞捷與戴厚英的戀情驚天動地，杜鵬程說聞捷“儀表堂堂，高個頭，寬肩膀，瀟灑漂亮，有一雙多情的水汪汪的大眼睛”。1979年，《保衛(wèi)延安》第4次重新出版，杜鵬程將馮雪峰的2萬字長文《<保衛(wèi)延安>的地位和重要性》放在小說卷首，以表達對這位文學前輩的深切懷念。1991年10月26日，杜鵬程病逝，享年七十歲。杜鵬程逝世的噩耗傳來，我已經(jīng)在揚子江邊的南京了，是同學劉襄渝告訴我這個訊息，他因為留心杜鵬程關于修建寶成鐵路的文章，所以注意到杜鵬程的去世。劉襄渝的父親是在修建襄渝鐵路時犧牲的。

路遙曾評價杜鵬程：“我不愿目睹沒有氣息的杜鵬程，我愿意他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一團燃燒的烈火，一個用嚴峻的神色審視這個世界的哲學家，一個氣勢磅礴的敘事詩人?！痹诼愤b看來，“在和他同時代的作家中，杜鵬程是少數(shù)屬于敢踏入‘無人區(qū)的勇士，并敢在文學的荒原上樹起自己標幟的人物。他是我們行業(yè)的斯巴達克斯。這一切首先體現(xiàn)在他的史詩《保衛(wèi)延安》之中。這部書使他聲名遠播，也給他帶來過無窮的災難。而屬于巨人的災難不也是另是一種勛章嗎？”路遙嘆息道：“從《保衛(wèi)延安》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們就可以看出他和自己作過多么無情的斗爭。以后，這部書先使他榮耀接著便讓他忍氣吞聲地生活。從未來得及完成的大書《太平年月》的題旨就完全使我們意識到，作家已經(jīng)進入了思想和藝術的大境界，可是，沒等這座宏大的工程竣工，他就逝世了。正如他最后所言，這是一個‘悲劇?！甭愤b回顧多年來與杜鵬程的彼此知心：“二十多年相處的日子里，他的人民性，他的自我折磨式的偉大勞動精神，都曾強烈地影響了我。我曾默默地思考過他，默默地學習過他?！甭愤b在杜鵬程病逝一年后，也去世了，年僅42歲。地處江南的評論家范伯群、潘旭瀾等都曾注意到杜鵬程的創(chuàng)作，并撰文予以熱情評論。如今，潘旭瀾、范伯群也都故去有年了。

第一次到延安，是多年前陪老部長東流先生自西安去的，一路顛簸，路途遙遙，還一大早到延安大學校園去找過路遙墓?！侗Ｐl(wèi)延安》中的旅長叫陳興允、旅政委是楊克文，父親當年告訴我，陳興允的原型就是頓星云，楊克文的原型則是楊秀山，兩人后來都是開國中將。杜鵬程的夫人楊問彬，如今還健在。

雷雨：原名王振羽，資深出版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南京市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專著多部：《漫卷詩書》《書卷故人》《折角的頁碼》《龔自珍傳》《江南彩衣堂》《吳梅村別傳》《詩人帝王》《瓶廬遺恨》《龍飛光武》《布魯克林的星光》《用傷口飛翔》等;曾主編《中國文化家族叢書》《讀書臺文叢》《新雞鳴叢書》《六朝松文庫》等?！镀繌]遺恨》獲南京紫金山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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