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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琴(中篇小說)

      2021-09-22 15:47:52河梓
      作品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青青

      河梓(美國)

      河里的水

      流不完

      幾多的彎

      幾重的山

      河里的水

      流不完

      幾寬的浪

      幾險的灘

      從哪里來

      往哪里趕

      河里的水

      流不完

      一首歌在山谷中回蕩……

      一條船行駛在山谷中的河上……

      河床大約有百米寬,但此時河面只有幾十米,河水很清,看得見河底的卵石。河兩邊是寬的河灘。河兩岸是起伏的山丘,相對高度都不高。一個個山頭都布滿植被,多為灌木和不高的喬木。時值陽歷五月初,山丘上開出了一片片花叢——紅色的,粉色的,黃色的,橙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在植被深綠的底色上斑斕著。各種花香混合成一種濃郁的氣味,隨著陣陣河風(fēng),在河谷中飄蕩。

      這是一條機(jī)帆船——約兩米寬,五六米長。船身是玻璃鋼的,船體是木結(jié)構(gòu)。船尾有螺旋槳,水淺時會自動停住并上升,不會觸到水底。船的桅桿上有一張斜方形白色的帆,可以借風(fēng)力。如果水淺又沒風(fēng)又是逆水,就要靠人來撐船。

      此時船的螺旋槳開著,帆也張著,但是逆水行舟,船速并不快。甲板上碼著幾十個木箱子。船尾有一船夫掌舵,船中部有一船夫使帆。船頭有兩個人,一個人盤腿坐在甲板上,另一個人站著。那坐著的人是寸頭,頭發(fā)略有花白。臉和脖子都曬得很黑而透紫紅色,但皮膚很緊很厚實,眼角和面頰上有刀刻般的皺紋,看上去像有五十多歲了,胡子刮得很干凈,眼睛炯炯有神。坐在那里不動聲色,目光和嘴角卻含著笑意,很面善的樣子,但笑容中又似乎略帶一絲諷刺的意味。他穿一件藍(lán)色的襯衫,扣子都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褲腰上系的不是皮帶,而是一根很粗的布帶子,打著很大的活結(jié)。一條肥大的醬色的牛仔褲,在小腿下端剪斷了,露出腳梗子。腳上穿一雙草鞋,嚴(yán)格地說是“皮草”——是用皮子和布條打成的草鞋式樣。

      站著的那人皮膚白凈,看上去三十七八歲,中等偏高的個子,穿一件帶領(lǐng)子的米色長袖運(yùn)動衫,一條淺黃色褲子,一雙白色耐克鞋。他右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左手肘靠在旁邊的箱子上,顯得有點哈背。迎面吹來的河風(fēng)把運(yùn)動衫貼得緊緊的,卻現(xiàn)出胸肌和腹肌的輪廓。他留著邊薄頂厚的發(fā)型,懸膽鼻,線條分明的薄嘴唇,眉毛不濃眼睛很深,眉毛之間有兩道皺紋,好像總是皺著眉頭在思索的樣子。

      船開著,河面右前方出現(xiàn)了一塊礁石,高出河面有半米,像個橋墩。再往前開,右邊是一道河灣,看見一個木樁和木板搭的簡易碼頭。碼頭不遠(yuǎn)的地方有幾塊凸出河面的青石,有個人在那里洗衣服。河灘不遠(yuǎn)是一道小山坡,坡上栽著一排柳樹。

      船停在碼頭邊系好了纜繩。掌舵的船夫說:“二佬,到了!”那坐在甲板上的人站起身來說:“好的!”船上四個人都動起手來,用兩輛小雙輪車,搬的搬推的推,把幾十個木箱分開地排放在山坡的柳樹下,兩個船夫就把船開走了。

      那個叫二佬的漢子坐到柳樹下歇?dú)?,拿出一個煙荷包,用一桿旱煙袋吸起煙來。那個白臉漢子卻在山坡的草地上來回踱步,不一會兒突然露出興奮的神情,口中念念有詞——

      To be or not to be

      哈姆雷特

      這不是一個問題

      這正是答案!

      “這正是答案!”他又大聲地重復(fù)說。

      二佬掉過頭問他:“你講些什么,哲學(xué)?”

      白臉漢子說:“我想我也許破解了哈姆雷特的疑難!”

      二佬聽了一怔:“哈么子雷的特難?”

      “簡單地說,就是一個道理,究竟是還是不是呢?或者一件事情,做還是不做呢?哈姆雷特認(rèn)為這是一個問題,而我認(rèn)為這其實不是問題,而是對一種狀態(tài)的表述——”

      “哦,是這么回事!”二佬站起身,“嘿嘿”一笑,說,“是,還是不是——這還得你來破?”

      他站起身,突然扯開喉嚨唱起一首山歌——

      那穿雙皮鞋趕路的人

      口里神念的哪一本經(jīng)

      是要講贏哪一個

      還是說把自己聽

      岸上的柳樹

      河里的風(fēng)篷

      哪個不動哪個動

      河那邊的妹子

      堂屋里的老娘

      哪個不親哪個親

      世界上的事情

      經(jīng)不起細(xì)想

      大河里的流水

      過不得秤稱

      我看你不如打雙赤腳

      把那雙皮鞋留得路上

      唱起撩人的山歌

      隨了世界去拐彎

      哦吙喲——

      隨了世界去拐彎

      二佬唱完,又哈哈大笑了幾聲,說:“哦,哲學(xué)哲學(xué),越窄越學(xué),越學(xué)越窄!”

      被叫作“哲學(xué)”的白臉漢子溫和地笑著,并不答話。

      這時,一個女子的歌聲由遠(yuǎn)而近地傳來——

      河里的石頭水流的紋

      溜溜的河水照得見人

      河里的流水四路里走

      世界上哪個懂我的心

      原來是那個在河邊青石上洗衣服的人,洗完了唱著歌朝山坡上走來。走到二人近前不唱了,低下頭準(zhǔn)備走過去。二佬卻笑瞇瞇地對她打招呼:“這位姑子的歌唱得幾好聽喲!”

      那女子抬起頭來,說:“見笑了呢!我亂唱的,亂唱的!”

      二佬問:“你那個調(diào)子是哪里學(xué)來的喲?”

      女子說:“冇學(xué)過呢——我們山里人唱歌就是隨口唱的?!?/p>

      又反問二佬:“先頭的山歌是你唱的不?”

      二佬說:“你何解曉得?”

      “聽你講話的聲氣像呢——”

      “我是一副沙喉嚨哦——”

      “沙喉嚨有磁性呢!”

      這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身高肩寬都比一般南方女子尺度大些,穿著一件寬松的綠花襯衫,仍顯得胸部豐滿。沒有任何化妝,很濃的頭發(fā)和眉毛,很紅的嘴唇,不高不低的鼻梁。很大的眼睛,講話時直直地看人,顯得誠實大方。

      二佬又說:“借問你姑子,這里是河墩灣村不?”

      “對的呢!”她又問二佬,“看見你們搬這么多箱子,是來搞科研的?”

      “哦,我們還真的有科學(xué)院開的介紹信呢!”二佬莞爾一笑,“其實我們是放蜜蜂的——這些箱子是蜂箱!”

      “哦,那太好了,”女子說,“等你們的蜜蜂采出蜜來,我要來討口蜜糖吃喲!”

      “靠得住,靠得??!”二佬又說,“再想問下你,有個叫張明德的,住得遠(yuǎn)不遠(yuǎn)?”

      “哦,近得很,過了這道坡走幾步就到了!”她做出一副要帶路的樣子,而轉(zhuǎn)頭看另一個男子。

      女子與二佬說話時,那個被叫作“哲學(xué)”的始終沒搭話。右手也許是習(xí)慣性地插在褲子口袋里,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這時卻感到女子的目光像手電一樣射在他臉上,不能視而不見了,就面朝她點了點頭,仍然沒有正視,不知是傲慢還是躲閃。女子一見這表情,立馬對二佬說:“那好,回見!”轉(zhuǎn)身就走了。

      從背后看,這女子更顯身材——很好的比例,渾圓的翹臀,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扭的。二佬禁不住說:“好標(biāo)致的身段!”

      那女子走到山坡高處時,卻又回過頭來一望。看見兩個男人還在望著她,臉上得意地一笑,快步走了。

      二佬姓游,名德祥,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所以被叫作“二佬”。在當(dāng)?shù)氐姆窖灾?,“佬”是小伙子或漢子的意思——他哥哥就叫“大佬”,弟弟叫“幺佬”。但是在別的地方,“二佬”的意思就很容易被扭曲了——通常把“佬”混同于“老”,而把“二佬”誤解為“二老倌”的簡稱?!袄腺摹北疽馐抢项^,但可以轉(zhuǎn)意指稱某一類人,一般有貶義。當(dāng)年全國人民都知道工人階級是老大哥,而農(nóng)民兄弟是小二哥,在方言中就成了“二老倌”。這是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一種普遍的稱呼,當(dāng)然絕不能當(dāng)面這么叫的。二佬卻總是讓人叫他“二佬”或“二老倌”。他說:“我是個打廣東流的,連鄉(xiāng)里人都不如,喊我‘二老倌是抬舉了我。”

      二佬的家鄉(xiāng)是湖南桃源青石鎮(zhèn)。他有維吾爾血統(tǒng)——書上寫了,維吾爾族在湖南省桃源縣有少數(shù)分布。他樂觀幽默的天性或許與此有關(guān),他的“游”姓或許是“優(yōu)素?!鞭D(zhuǎn)成漢語的。二佬家直到他祖父輩都是經(jīng)商的,從前有青石鎮(zhèn)上最大的鋪面。那年日本人打到了湘西,把他家的鋪面一把火燒掉了。他祖父氣得吐了血,從此不治,家業(yè)也破產(chǎn)了。他父親兄弟幾個長大后各謀生路。他父親在沅江的船上押貨跑運(yùn)輸,所以二佬十幾歲開始就跟著在船上學(xué)駕船,練成一把好手。幾丈長的風(fēng)篷船,他可以八面使風(fēng)。他的皮膚那么黑,用他的話說,是“河風(fēng)吹老少年頭!”

      河水趕日月,日月隔夜新。一年年地,沅江上大大小小的船不把信地都變成輪船了,一首有名的歌中“看慣了船上的白帆”的景象再難看到了,二佬一身的本事不做用了。他各路的朋友認(rèn)得的多,就去跟人放蜜蜂——也是到處跑,合他的個性。這些年下來,對放蜂很有一手了。

      船上的人愛索利,所以二佬很講衛(wèi)生,臉上身上總是干干凈凈。但他有一樣——不用任何“化學(xué)”的東西,說“世界上一些好東西盡讓化學(xué)化完了”。譬如他用鹽水漱口,而不用牙膏,說是有“化學(xué)”味道。他不穿膠鞋塑料鞋,一年四季總穿自己打的“皮草”——即使在冬天,因為冬天他要么蓄在屋里,要么到更南的地方去放蜂。

      二佬總說自己是文盲,其實他讀過四年初小,認(rèn)得字只是不喜歡寫字。四大名著他都讀過。二佬年輕時結(jié)過一次婚,不到一年就離了,是他自己提出要離的。個中的緣由他從來不講,是他的傷心事。幾十年來打單身,但是他非常熱愛和尊敬女性。對賈寶玉的命題他的表述是,女人是河水做的,男人是泥巴做的。他由此喜歡賈寶玉,說“那世界上的道理信他講穿了!”

      “哲學(xué)”的名字叫洛瀟——他爸爸是陜西人,媽媽是湖南人,用兩條河為他取了名字。他從小是幼兒園里最聰明和最漂亮的小朋友,長大進(jìn)了市一中,高考物理成績?nèi)〉谝?,被北京大學(xué)錄取了,大四分專業(yè)時他選擇了理論物理。他從小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所以長大了喜歡哲學(xué),因為所謂哲學(xué)就是事物根本的道理。而物理學(xué),具體地說理論物理,如牛頓劃時代著作的書名所表述的,是“《自然哲學(xué)之?dāng)?shù)學(xué)原理》”。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到中科院理論物理所讀了科學(xué)哲學(xué)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物理學(xué)哲學(xué)??茖W(xué)哲學(xué)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歷史學(xué)轉(zhuǎn)向”對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全方位的影響,所以他申請了美國哈佛大學(xué)的科學(xué)史系,那里是一個學(xué)術(shù)重鎮(zhèn)。

      洛瀟在哈佛大學(xué)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并沒有按常規(guī)去大學(xué)任教,而是在哈佛大學(xué)的圖書館找了一份工作。因為他看到了,哈佛大學(xué)的優(yōu)勢,不僅在于它的教授都是一流學(xué)者,更在于它是一個國際講壇,世界上各個專業(yè)中最好的學(xué)者,都愿意來這里交流自己的學(xué)術(shù)成果。他認(rèn)為這才是真正的哈佛文化。如果他在哈佛大學(xué)只拿一個博士學(xué)位,而沒有全面學(xué)習(xí)哈佛文化,就太可惜了。這些年他在哈佛大學(xué)各院系聽了很多課程和講座,試圖對西方學(xué)術(shù)界,不論是自然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還是人文學(xué)科,有一種環(huán)視野的了解。同時他也試著深入地了解美國社會各階層,并密切地關(guān)注世界各地的現(xiàn)狀——哈佛大學(xué)對世界各地區(qū)都有專門的研究機(jī)構(gòu)。這一切,都出于他出國留學(xué)的初衷——人類文明現(xiàn)代性的本質(zhì)是什么?它面臨什么樣的挑戰(zhàn)?

      使洛瀟頗為失望的是,當(dāng)下美國的科學(xué)史學(xué)界,如同整個社會科學(xué)乃至人文學(xué)科,是以實證學(xué)風(fēng)為主流的——研究具體問題,免談大論點。實證學(xué)風(fēng)固然沒錯——他的博士論文就是對二十世紀(jì)一個重要物理實驗的翔實研究,但那并不是他的根本旨趣所在。他當(dāng)然是打算學(xué)成回國的,只是想在哈佛大學(xué)多學(xué)習(xí)幾年。他的一位學(xué)長在北京大學(xué)擔(dān)任了新成立的科學(xué)史系的主任,希望他回去任教。他在哈佛大學(xué)請了一年假,去北京大學(xué)試教了一個學(xué)期。也許是出國時間久了,他感到對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的環(huán)境不是很容易適應(yīng)。何去何從——無論是職業(yè)乃至人生?他陷入了一種矛盾和困惑中。放寒假時,海南島的一個朋友邀他去散散心。沒想到在??跈C(jī)場,他竟碰到了游二佬!

      洛瀟和游二佬是十五年前認(rèn)識的。那次二佬來北京市,一天在一個公園里打南拳。二佬是江湖上的人,中醫(yī),武術(shù),氣功,風(fēng)水,占卦,看相,算八字,都跟人學(xué)過。用他的話說: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那天練拳時被幾個惡少看見——他們剛喝了酒,醉醺醺地要和二佬比武。二佬一個勁推辭,他們就圍著他推揉,甚至拳腳相加地挑釁。洛瀟剛好經(jīng)過,路見不平問他們?yōu)槭裁雌圬?fù)人。惡少們就過來打他,卻不知洛瀟在大學(xué)上過拳擊課。他右手一個擺拳打在一人頭上,其立馬倒地;又左手一記勾拳打中一人下巴,那人挨拳時咬著了舌頭,頓時滿口流血。其他幾人在酒勁上并不罷休,其中一個從身后死死抱住洛瀟的雙臂,其他幾個就打他踢他。二佬見狀撥開他們,用身體護(hù)住洛瀟。這時有巡邏的警車經(jīng)過,把人都帶到了派出所。沒想到進(jìn)了派出所,那幾個惡少很快就被放了,而二佬和洛瀟各拘留一個星期。對二佬的理由是盲流,因為他沒有身份證。對洛瀟的理由是斗毆傷人。后來才知道那幾個人中有人在這個派出所有關(guān)系,并且他們確實有人受了傷。

      二佬蹲號子不是頭回,在里面全力照顧洛瀟。二佬受到了所有號友的歡迎,因為他有講不完的故事,讓人聽了又想笑又想哭。同樣讓洛瀟著迷的是二佬的語言。洛瀟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在機(jī)關(guān)大院中長大,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接觸的幾乎都是書面語言。聽到二佬那些生動的語匯,那些聞所未聞離經(jīng)叛道的故事,洛瀟覺得精神上從一個高墻大院里走了出來,見到了外面廣闊的世界!他愛問二佬各種各樣的問題。那時他一口學(xué)生腔,開口閉口“從哲學(xué)上來看”,二佬就叫他“哲學(xué)”。 洛瀟喜歡與二佬爭執(zhí),但常常語塞。這時二佬就會“嘿嘿”一笑,說:“你們知識分子搞勞動人民不贏哦!”

      兩人放出來后,洛瀟的單位陳情了他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研究生。他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是市公安局的,幫助他說明了其行為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派出所撤銷了他和二佬的拘留處分,并且還讓二佬辦了補(bǔ)發(fā)身份證的手續(xù)。

      兩人分別后再沒見過也沒有聯(lián)系,卻一下在??跈C(jī)場遇見了,真是讓洛瀟喜出望外!難以置信的是,二佬沒有絲毫變化——臉上的皺紋還是那么深,卻一點都沒加深,還是一臉的菩薩笑。二佬端詳著洛瀟,說:“老成好多了,不像才開叫的雞公崽了!”

      原來二佬是到海南島來放蜂的。他的口碑好,有信譽(yù),被人推薦到中醫(yī)科學(xué)院中藥所的一個課題組,專門采集野生花蜜,因為現(xiàn)在農(nóng)場和果園的栽種物都施化肥,不是單純的天然植物。二佬就隨著季節(jié)到處跑,春節(jié)期間正好來海南島。在機(jī)場他和洛瀟交換了手機(jī)號碼。第二天,洛瀟來到二佬住的旅店,兩人扯了一晚的淡。二佬喝完了一瓶“酒鬼”酒,講了三個故事,唱了十幾首山歌。洛瀟喝了大半瓶威士忌,唱了十幾首世界名曲,讀了五六首自己寫的詩。洛瀟再次為二佬所激發(fā),感同身受歌德的名言——“理論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常青?!眱扇颂炝?xí)r才睡覺。下午醒來時,洛瀟對二佬說:“我請了一年假,下個學(xué)期不想教書了,你帶我去放蜂吧!”二佬看著他,知道他不是開玩笑,就說:“你過三天再和我通電話,好不?看你到時候改不改主意。”三天后兩人打手機(jī),沒講半句多話。洛瀟說想法沒變。二佬說要得。

      于是洛瀟告別了朋友,和二佬以及他的一個同伴一起,在海南島放了一個月蜜蜂。之后二佬的同伴家里有事回去了,洛瀟跟著二佬去了云南、廣東和廣西,現(xiàn)在來到了川湘黔交界的這個地方。

      采野生蜜,放蜂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地點。二佬人緣好,這個地方是他一個朋友的點,他朋友今年不來,就讓他來,并且告訴了他自己每年投宿的房東。那戶人家果然離河邊不遠(yuǎn),就在山坡另一邊的山窩里,那里散落著十幾戶住家。二佬和洛瀟各自用一個二輪車拖著自己的箱子袋子,很快走到了。房東家有一棟不大的新屋,旁邊的老屋還沒拆,二佬和洛瀟就住在老屋里,各有各的睡房。

      房東是一對老兩口,都快七十歲了。他們的兩個女兒都嫁到了外地,最小的是兒子,和媳婦一起在沿海地區(qū)打工。兒子的女兒今年十六歲。開放二胎后,媳婦又生了一個伢子,今年三歲了。因為沒有常住戶口,上不了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和幼兒園,孫女和孫子都跟著爺爺奶奶住。

      二佬本是駕船的,船上少不了木匠活計。二佬人靈范,大木小木都會一些。放蜂隨走到哪里,他總喜歡為人干些木匠的修理活計,從門窗到桌椅,從碗柜到腳盆。這天在房東家,看到房子是新的,屋里家具卻都是舊的。堂屋里一張吃飯用的方桌,用手一碰就搖動活動。二佬對房東說:“我?guī)湍阍谶@張桌子接卯榫的地方打幾個楔子,會要好得多?!狈繓|一聽,說“那就謝不過了!”二佬就到自己箱子里拿來工具,干了起來。

      這時聽見門外有人喊:“張娭毑在屋里不?”女房東趕緊應(yīng)著。只見一個婦人走進(jìn)門來,手里拿著一條手帕包著的幾個桃子,對張娭毑說:“今年桃花開得早,我那棵桃樹有的桃子已經(jīng)熟了,摘了幾個讓你老的孫子孫女嘗嘗!”張娭毑說:“谷嫂子,你留著自己吃呀!”婦人說:“我一個人哪里吃得完?”張娭毑就一邊說“那何理要得”,一邊收下了桃子。

      二佬在一旁打量著那婦人——怕莫四十歲出頭,長得蠻周正,眼睛里透著善良,但臉色有些蒼白,帶著一絲憂愁。那婦人察覺到二佬在看她,就說:“張娭毑家里請了木匠師傅哦?”以這種方式禮貌地向二佬打招呼。二佬連忙接話說:“不敢說是師傅呢——我是來放蜜蜂的,只會做點木匠的零碎活計。”卻又問:“這位嫂子,屋里有沒有門窗桌椅要整的?”婦人說:“你莫講呢,我睡屋里的窗戶壞了,一刮風(fēng)就嘩啦嘩啦響,晚上嚇?biāo)廊?!不曉得可不可以勞彎你師傅修一下?”二佬說:“沒得問題,只不曉得整得好整不好呢!”又問:“你嫂子的屋在哪里?”婦人指著窗戶說:“就是上面那一棟呢 ——”二佬從堂屋的窗戶對外一望,果然看到坡上一棟屋,隔得很近。就對婦人說:“那是這樣好不好——明天下午我等蜂子回巢以后,就到你嫂子那里去看看?”婦人說:“那就勞彎你師傅了!”然后跟張娭毑打了招呼,就走了。

      二佬一邊干活計,一邊問張娭毑說:“這位谷嫂子家里都好不?”張娭毑說:“莫講起呢!她男人做生意發(fā)了財,在城里買了房子,包養(yǎng)了小三,后來就要跟谷嫂子離婚。谷嫂子不肯,那男的就請了律師,說感情破裂,分居多年了。才不久法院判了離婚,要那男的付谷嫂子一筆錢,這棟屋也歸她。谷嫂子好慪氣哦!好在她有一個崽,去年考起了大學(xué),她心里還算有個依靠?!?/p>

      二佬聽了張娭毑這番話,長嘆一口氣,說:“世界上最可憐的是寡婦,還要可憐的是守活寡!”

      二佬在為房東家修桌子的時候,洛瀟一個人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他注意到,村里多數(shù)人家的菜園都用木柵欄圍著,大概是為了防止雞鴨進(jìn)去。這些木柵欄都是用雜木條圍成的。所謂雜木,就是山上一些長不高也長不粗的樹,一般木質(zhì)都很硬,不容易腐爛,村民砍來做柵欄。日曬雨淋幾年,雜木條就不會變形了——適合用來做樂器!

      洛瀟喜愛哲學(xué),但還有一樣他的喜愛在哲學(xué)之上,就是音樂。也許是他爸爸的基因吧—— 爸爸說,以自己的愛好和特長,應(yīng)該學(xué)音樂的,是為了國家建設(shè)選擇了學(xué)經(jīng)濟(jì)。小時候爸爸給他買的玩具一多半都是樂器——玩具鋼琴,木琴,豎笛,口琴,排簫,塤,碰鈴,等等。他五歲跟爸爸學(xué)吹笛子和簫,六歲學(xué)了二胡,九歲學(xué)了小提琴。中學(xué)在校樂隊拉手風(fēng)琴,大學(xué)在校樂隊彈電吉他。在哈佛大學(xué)讀書時,他在音樂系選修了好些課程,著重在交響樂隊的配器和指揮。這兩個領(lǐng)域都要求對所有樂器的演奏有基本了解,所以他體驗性地學(xué)練過交響樂隊的主要樂器—— 除了豎琴之外。他還買了不少樂器——在他的住處有五十多件樂器,其中有兩把他最鐘愛的馬頭琴。他自己設(shè)計了一種樂器——正面裝置木質(zhì)的排簫,排簫兩端的兩管是洞簫和橫笛。排簫平整的管面上安置琴弦,既可以像吉他一樣彈奏,也可以像馬頭琴一樣拉奏。琴背面是共鳴箱,同時可以做拍擊樂器。所以這種樂器可吹可拉可彈可拍擊,并且可以在吹奏或演唱的時候同時拉奏和彈奏。他把樂器的藍(lán)圖都畫出來存在電腦里——當(dāng)然他知道,真正要做出來不容易。

      今天在這個村子里看到這些雜木條,洛瀟不禁有了沖動。他知道二佬有不少木匠工具,可以把木條車圓鉆孔,那么就有可能做出他設(shè)計的樂器的排簫部分。他居然去問一家人,可不可以買他家柵欄中的雜木條。人家聽他說了原委,說不用買,看中哪根就抽哪根,他們再上山砍些回來補(bǔ)上就是,撩撇得很。洛瀟堅持要付錢,人家也就收了。他挑選了三十多根,請人家捆作一捆,自己扛回了住處。他向二佬說了做樂器的想法,二佬慣常地“嘿嘿”一笑,說:“我的工具隨你用——就看你的本事了!”

      為了感謝二佬修桌子和其他幾件家具,房東要請二佬和洛瀟吃晚飯,特地殺了一只雞。二佬客氣一番就接受了。來吃飯時二佬帶上了住房的租金,房東客氣一番后收下了。洛瀟帶了兩大塊巧克力,給房東的孫女孫子。

      孫女名叫青青,長得眉清眼秀。孫子叫濤濤,一副嗄里嘎懂的樣子。青青接過巧克力,說:“不好意思呢,謝謝了!”又對濤濤說:“謝謝叔叔——”濤濤說了“謝謝”就要吃糖,被青青止住了。

      洛瀟看著青青,覺得現(xiàn)在很少見到這種青澀的少女了——時風(fēng)之下,女孩子以“超女”為偶像,以為越張揚(yáng)越好。他問青青是在讀初中還是高中?青青頓時臉紅了,低著頭說:“去年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洛瀟聽了有些意外:這女孩看著很聰明,也不像嬌氣懶惰類型的。就問:“為什么呢?有什么原因嗎?”青青遲疑了一下,說:“好多作業(yè)要用電腦做,我沒得呢!”這時她奶奶插話了:“這妹子懂事呢——她爹娘為了砌這棟新屋,借了好多錢,她就沒要他們買電腦了!”

      洛瀟一聽,飯都吃不進(jìn)了。這些年,他默默地資助了一些邊遠(yuǎn)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學(xué)生,為他們買電腦和圖書文具。他并不認(rèn)識這些學(xué)生,也從未見過面。而此刻的情形就在眼前!他放下筷子,用十分認(rèn)真的口吻說:“青青,你一定要今年復(fù)考高中!我馬上就網(wǎng)購一臺筆記本電腦送給你,應(yīng)該不久就可以寄到。在那之前,你就用我的電腦。我還可以輔導(dǎo)你復(fù)習(xí)功課——”

      聽了洛瀟的話,青青和她爺爺奶奶都說:那要不得——那樣貴重的東西!于是二佬說:“你們不必推辭,不要辜負(fù)了他的一番心!青青,哲學(xué)是哈佛大學(xué)的博士,你難得跟他學(xué),莫錯過了這個機(jī)會!”

      吃完飯,青青和濤濤來到隔壁的舊屋里,洛瀟把電腦給了她,和她一起制訂了復(fù)習(xí)計劃,并建議她每天練習(xí)英語口語。洛瀟還教了濤濤三個英語短語——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good night。濤濤饒有興趣。

      二佬照講好的,來到谷嫂家修理窗戶。谷嫂見到二佬,不曉何解心里有一種歡喜。兩人客氣一番之后,二佬就去看窗戶。左敲右量弄了一陣,二佬對谷嫂說:“你這窗戶今天整不成——我本來以為只是要斢鉸鏈,剛才看了,是窗框兩邊的木朽了,要換木料,重新做過。”谷嫂一聽,說:“這一時到哪里去找木料哦——”二佬說:“莫急,我有幾十個蜂箱,時不時這里那里要整,總帶些木料的。我剛才量好了尺寸,明天帶木料來!”谷嫂聽了就說:“那就真的謝不過了——我會把工錢和材料錢都出把你的!”二佬一聽這話,就說:“谷嫂子,你這個話就講歪了!你要是把錢,就辜負(fù)了我一番心呢!”谷嫂聽了這話,覺得有點突兀,但是心里一熱,嘴上卻不知如何作答。

      二佬說:“那好,我這里先走了——”

      谷嫂一聽,趕緊說:“我準(zhǔn)備了晚飯呢,還蒸了臘肉!”

      二佬聽了一笑,說:“事還沒做哪里就要你請客呢?臘肉留得明天不會壞!”

      谷嫂說:“那你喝碗茶,歇下氣再走——”

      二佬說:“要得,喝碗茶——”

      谷嫂就泡了茶,請二佬在堂屋里坐了。

      二佬一邊喝茶,一邊掏出旱煙袋來吸煙。幾口吞云吐霧,滿屋里飄香。

      谷嫂問:“你的煙何解這樣香?”

      二佬說:“這是蘇格蘭煙絲,威士忌香型的。”

      谷嫂說:“你吃煙這樣洋派哦!”

      其實二佬洋派的東西不止一樣。他用的是旱煙袋,抽的卻是煙斗煙絲,都是世界名牌。他對谷嫂說:“我雖說是個鄉(xiāng)里人,世界上各式各樣的東西還是想嘗點子呢!”

      抽完煙,二佬起身說:“谷嫂子,你有桌椅板凳鍋蓋腳盆要修的,都拿出來讓我整?!彼蜒劬ν絼e處,說:“我曉得,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好多作難的地方呢!”

      谷嫂聽了這話,心里一酸,趕緊裝出笑容,把眼淚忍住了。

      第二天二佬帶著行頭和木料又來了。他把那兩扇窗戶都卸了下來,又把窗框兩邊的木條鋸了下來,再照尺寸用新木料做,工作量不小。他干得熱起來了,就脫了襯衣,只穿件背心。谷嫂看見,他身上沒曬到太陽的地方其實很白,顯得黑白分明。一身的筋肉,鋸木頭的時候,手臂上的梭子肉一上一下,體操運(yùn)動員一樣。谷嫂心里說:“這男人臉相老,身上不老呢!”

      二佬一邊做事,一邊跟谷嫂說話。谷嫂話不多,只是聽他講。二佬連講了兩個笑話,谷嫂都捂著嘴笑。他又接著講:“你看我這把鉆頭是扁的,鉆出來的眼是圓的;我還有一把圓鉆頭,鉆的眼是扁的!”

      谷嫂開始沒運(yùn)過神,清白之后臉一垮,說:“你是個水佬倌呢!”就走到廚房搞菜去了。

      等二佬把窗戶修好裝上,谷嫂的飯也搞好了——七樣菜,加上新摘的桃子,還擺了一瓶酒。谷嫂打了一盆熱水讓二佬洗臉,再把他請到堂屋里。二佬看著滿桌的菜,連聲說:“太過為了,過為了,再不得這樣!”

      兩人剛剛坐下,卻聽得一個聲音說:“這么好的場合不喊我啰?”接著就走進(jìn)來一個人。二佬一看,竟是那天河邊唱歌的那個女子。

      谷嫂說:“你又不是客,要喊你做么子?反正你要回來吃飯的!”

      那女子就自己上了桌。谷嫂對二佬說:“這是我侄女,來這里陪我住一向。”又對女子說:“這位師傅是來幫忙修窗戶的?!?/p>

      女子一笑,說:“我們見過面呢!”又對二佬說:“還不曉得你老如何稱呼呢?”

      二佬說:“莫說‘你老——我怕還沒那么老呢!不過我的名字恰好是‘二佬,你們兩個都喊我‘二佬就好!”

      “那好,二佬——”女子照樣大方,“我的名字叫河琴?!?/p>

      倒是二佬客氣,說:“哦,河琴姑子!”

      河琴起身給二佬和谷嫂都倒了酒,又給自己倒了,舉起杯子說:“二佬,敬你一杯!”二佬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jié)M,說:“我敬谷嫂子和河琴姑子一杯 !”又是一飲而盡,卻對二人說:“我給你們敬酒是應(yīng)該的,但是你們不限定要喝——我敬酒不勸酒,更不勸女人喝酒。你們自便!”河琴說:“你莫小看我了 ——”也舉起杯子一飲而盡。谷嫂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三人吃著菜,河琴說:“姑媽,你曉得么,二佬的山歌唱得才直好呢!”就鼓噪二佬唱歌。二佬并不謙讓,說:“是的,今天不唱山歌對不起這桌飯菜!”就唱了起來——

      那兩只腳生來是走路的

      又何必

      放在轎子高頭一翹起

      想必是

      以為那是最威武的

      不曉得

      其實那是短陽壽的

      那兩只手生來是做事的

      又何必

      插在褲口袋里一擺起

      想必是

      以為那是最姿勢的

      不曉得

      其實那是會駝背的

      那世界上本來就有

      男的和女的

      生來只有一樣?xùn)|西

      是不同的

      那生來的東西

      都是要做用的

      又何必

      放在那里一空起

      想必是

      以為那是最文明的

      不曉得

      其實那是忍不住的

      ——是忍不住的

      二佬唱歌的時候,河琴笑得氣嚓氣嚓的,谷嫂也跟著笑。二佬唱完第三段,谷嫂說:“水佬倌的歌呢!”河琴說:“姑媽你冇聽懂呢——這個歌講的都是世界上的道理!”

      河琴又對二佬說:“聽你唱‘把手插在褲口袋里,以為那是最姿勢的,我就想起跟你一起放蜜蜂的那個人——親像是講他的!”

      二佬一聽,看了一眼河琴,放下酒杯說:“他呀——他是個難得的人呢!”就講起怎樣認(rèn)得洛瀟,他在哈佛大學(xué)讀博士和在北京大學(xué)教書的經(jīng)歷,還講起他給青青買電腦的事。兩個女人聽了都嘖嘖點頭。谷嫂說:“是個好人呢!你們兩個好人碰得一團(tuán)了!”二佬聽了暗自高興。河琴卻說:“他那樣有本事,何解看起去,倒像個人打單身呢?”

      二佬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這你就不曉得了——他是信獨(dú)身主義的!你趁早莫打他的主意!”

      河琴一聽,佯怒地說:“碰你的鬼喲,我打他什么主意,我認(rèn)都不想認(rèn)得他!”

      “那你就錯了!”二佬擺正臉色地說,“你遇見了他還不去認(rèn)得他,就太可惜了!”

      “何解?”

      “河琴姑子,你是個有靈性的人呀!他這號人哪里碰得到?未必你心里沒得感覺,還要我來點明?”

      河琴聽了這話不語了——她既感到了二佬的心力又感到了他的善意,要駁他就是對他不敬,對自己不真了。

      二佬又唱出一首歌來——

      你個白浪翻翻的河神

      到底是為了什么路徑

      像是頭夜里的新郎倌

      慌里慌張做手腳不贏

      莫非是洞庭湖里

      有個冇穿褲的妖精

      那世界上的流水

      和她有隔不斷的緣分

      算你有天大的本事

      一世不老的后生

      假如你和她到了扒

      又如何打得轉(zhuǎn)身

      谷嫂和河琴聽了這首歌,覺得像又不像是水佬倌的歌,有點摸不到風(fēng)。二佬唱完,喝了一口酒,說:“視如那世界上的事情,未必都如得法,難得的是一番心哦!”

      河琴聽了若有所思,朝谷嫂和二佬看了一眼,說:“我其實酒量不大,剛才喝了兩杯,現(xiàn)在就嗑悃了!你們兩個慢慢吃,二佬再給姑媽唱幾首歌——”說完就起身,出門走去她的房里了。

      河琴一走,二佬和谷嫂略感尷尬。谷嫂說:“你接著吃菜呀!”又往二佬酒杯里添酒。二佬卻說:“莫倒了,我想吃煙呢,我的煙荷包在你那間屋里——”就走去那間屋,谷嫂也跟著進(jìn)來了,坐在一張椅子上。

      二佬從自己的工具箱里找到煙荷包,在挨著谷嫂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谷嫂沒有讓開。二佬打火抽起煙,二人一陣沒講話。忽然谷嫂說:“你今天這煙的氣味和昨天不同呢!”二佬說:“你鼻子尖啊——今天是法國白蘭地香型的!”谷嫂說:“你吃煙都這樣講牌子,怕是見的世面多哦——”二佬嘆了一口氣,說:“我見的世界上的苦處多喲!我其實是個苦命人,只不過想在苦命中尋點快活,也想為別的苦命人尋點快活 ——”谷嫂聽了這話,一下捧住臉,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二佬把手放在谷嫂的肩頭上,谷嫂說:“你莫!你莫!”卻不推開,反而就勢把頭伏在二佬的肩膀上,抽泣起來。二佬用手在谷嫂腰背上輕輕摩挲,說:“你想哭就放肆哭一場,把心里的苦都哭出來!”

      到后來谷嫂不哭了,二佬把她從腰后抱了起來,放在床上。谷嫂感到二佬的力氣好大。

      谷嫂躺在床上,伸手扯床頭的開關(guān)線,燈黑了……

      外頭好大的月亮,月光從窗戶射進(jìn)屋里。窗戶讓二佬整好了,刮風(fēng)也不作響,不嚇人了……

      來這里的第三天晚上,洛瀟剛吃完飯,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叫他的名字。走出去一看,竟是他的好朋友踏征!兩人緊緊擁抱,再互相打量:十五年沒見面了!當(dāng)年初出茅廬的小伙子,現(xiàn)在都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了!

      洛瀟和踏征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學(xué),最好的朋友。中學(xué)畢業(yè)后洛瀟考到了北京大學(xué),踏征考到了清華大學(xué)。兩校相鄰,依然經(jīng)常來往。之后洛瀟去了哈佛大學(xué)留學(xué),踏征則走了仕途。開始在一個中央機(jī)關(guān),后來下到基層,經(jīng)歷了層層鍛煉,不久前調(diào)到此地任副市長。他收到洛瀟的電郵,打他手機(jī)沒接通。這個山村的信號時斷時續(xù)的,并且只有一條簡易的土路通到附近的鎮(zhèn)上。于是踏征騎了一輛摩托車,特地來看洛瀟。

      踏征拿出兩個三角形的酒瓶,放在桌上,說:“你在國外這么久,給你帶了兩瓶威士忌。”又拿出香煙來遞給洛瀟,可是洛瀟說戒了。踏征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就自己打火抽了起來。

      以前兩人在一起最喜歡的就是徹夜長聊,經(jīng)常通宵達(dá)旦。那時洛瀟也抽煙,有一次從晚上九點一直聊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兩人抽完了一條煙。洛瀟是哲理型的,踏征是實干型的,兩人的興趣和知識很互補(bǔ)。從國際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jì),到歷史哲學(xué),科技前沿,到文化藝術(shù),詩歌電影,到人生理想,愛情婚姻,無所不談,但并非閑聊,都是針對主題認(rèn)真地對話。兩人經(jīng)常觀點不同,爭執(zhí)辯論,而那正是最有收獲之處,也是他們友誼不俗的體現(xiàn)。

      這些年兩人保持著不多的聯(lián)系,因為都忙,彼此知道境況就行。今天一見面,毫無寒暄,像當(dāng)年一樣直奔主題。洛瀟興奮地起他破解“哈姆雷特疑難”的思路。踏征對這個話題并不陌生。洛瀟中學(xué)時寫的一首短詩給他印象很深——

      斯芬克司

      你在思索

      另一個謎語

      而我

      在等著

      兩人讀大學(xué)時,洛瀟對踏征說:俄狄浦斯答出斯芬克司的謎底,回答了“人是什么”的問題;而莎士比亞則以哈姆雷特疑難“To be or not to be”,提出了人生意義的問題——這是西方現(xiàn)代性的本質(zhì),也是其癥結(jié)。存在主義對此有深刻的思考,但并沒找到答案。今天洛瀟說,哈姆雷特疑難這些年一直縈繞在他心中,而最近有了突破性的思路,那就是,“是還是不是”,這其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對一種狀態(tài)的表述——這種狀態(tài)他稱之為“悖境”。人其實與生俱來地處在種種悖境之中,人類社會也是這樣。這可以從哲學(xué)和人類學(xué)的不同層面來闡述。簡單通俗地說:人生總是處在左右為難之中,因為事物往往并不是非此即彼;并且,人的理想與現(xiàn)實往往不一致——哲學(xué)意義上的不可能一致。

      踏征聽了思索了好一會兒,說有新意,有深度——自己就經(jīng)常在這種處境之中?!澳惚仨氉鞒鲞x擇,”他把煙灰彈在洛瀟拿出的一個盤子里,說,“而選擇并不是唯一的——我指的是價值層面上。這是不是符合你的思路?”

      洛瀟說:“你的理解大致是對的,但只是在第一個層面上。 還有第二個層面——理想與現(xiàn)實的非一致性?!彼壿嫷匕言掝}轉(zhuǎn)到踏征身上,說:“看來你的仕途還挺順利?”踏征說:“還行吧,不能說挺順利,因為不順利的事情肯定比順利的多?!甭鍨t直入地問:“人脈是不是很重要?”踏征把煙頭按滅了,說:“借用你的話,‘是又不是——當(dāng)然在這里意思不同?!彼又f:“人脈當(dāng)然有用,但是光靠人脈是絕對不行的。如果別人比你強(qiáng)得多,再有人脈也沒用;反過來如果你明顯比人強(qiáng),沒有人脈也能上?!?/p>

      踏征又點上一支煙,很感慨地說:“現(xiàn)在的人專業(yè)素質(zhì)都很高,也都很努力。關(guān)鍵問題在于,當(dāng)下的理想主義者太少了,人都很功利。” 從少年時代開始,踏征和洛瀟都自命為理想主義者——在社會層面,追求崇高的事業(yè);在個人層面,追求高尚的人生。

      踏征說:“我今后的前途會怎么樣?說實話我不知道。假使摔跤我也不會覺得奇怪,因為我回避不了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的沖突。但是不管怎樣,我不會放棄理想主義。這些年來我懂得了,理想主義者的意義不在于理想本身,而在于對理想的追求。如果即使知道理想很難實現(xiàn),仍然不放棄,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就是孔子說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太對了!”洛瀟被踏征感染了,興奮地說,“理想主義的追求,與非理想主義的現(xiàn)實,這正是‘To be or not to be的挑戰(zhàn)。如果你選擇其中一者——要么選擇理想逃避現(xiàn)實,那就是空想主義者;要么放棄理想適應(yīng)現(xiàn)實,那就是現(xiàn)實主義者。如果兩者都不放棄,這就是一種‘悖境,而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所以說,理想主義者必然地處在一種悖境中。而理想主義是人性的本質(zhì)——在這個意義上,人必然地處在悖境中?!?/p>

      踏征話鋒一轉(zhuǎn):“那么我要挑戰(zhàn)你,洛瀟——你這種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是理想主義的,還是個人主義的呢?”

      洛瀟說:“非常好!但我可以直面你的挑戰(zhàn)——理想主義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我覺得,在功利主義的時風(fēng)之下,最缺乏的是人格追求。所以我有意識地要活出一種不同的樣子。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我行我素不是或至少不只是個人主義的。”

      “那么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多余的人呢?”踏征尖銳地問。

      洛瀟在大學(xué)期間幾乎沉浸在俄羅斯文化中 ——音樂,繪畫,戲劇,電影,芭蕾舞,并特別喜歡文學(xué),幾乎讀了所有名著。他非常欣賞“多余的人”,而其中他最喜歡羅亭。踏征從洛瀟這兒耳濡目染,也熟悉了“多余的人”,但并不像洛瀟那樣欣賞——他認(rèn)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應(yīng)當(dāng)參與社會,而不是與社會格格不入。

      “不——”聽到踏征的質(zhì)問,洛瀟辯白,“我不認(rèn)為自己是‘多余的人,恰恰相反,至少我試圖做的,是社會乃至?xí)r代最需要的人?!?/p>

      “你呀——”踏征善意但不無諷刺地笑著說,“不要像羅亭那樣,‘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不!”洛瀟反駁道,“羅亭絕不是行動的矮子——他犧牲在了巴黎公社起義的街頭!”

      洛瀟告訴踏征,這些年在哈佛大學(xué),他組織了很多學(xué)術(shù)文化講座和詩歌音樂會,都是一個人自費(fèi)辦的,從不接受任何贊助?!爱?dāng)然這是小打小鬧,”洛瀟說,“只是我還是想做點實際的事情”。

      洛瀟又換過話題問踏征的婚姻和家庭?!芭丁碧ふ饔质且恍Φ卣f,“在通常意義上是很不錯的!”

      洛瀟也一笑地說:“在非通常的意義上呢?”

      踏征換位成學(xué)者似的說:“婚姻也許是現(xiàn)代人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傳統(tǒng)婚姻夫唱妻隨,什么都好辦?,F(xiàn)代婚姻中,兩個平等而獨(dú)立的自我,要一起面對生活中所有的事情,幾乎不可能總是一致?!?/p>

      “再有,婚姻并不能使人對其他異性視而不見,而現(xiàn)代人的人際交往頻率至少百倍于傳統(tǒng)社會?!碧ふ魈拐\地說,“我和我妻子都遇到過疑惑,但是我們相互很尊重,當(dāng)然更從孩子的角度,以家庭為重?!?/p>

      “你呢?”踏征反問洛瀟:“還是獨(dú)身主義者嗎?”

      “是啊,”洛瀟說,“或許是天性,或許是命運(yùn)吧!”

      兩人聊到很晚,像以前一樣在床上一人一頭地睡了。第二天早上踏征起來,也不叫醒洛瀟,騎著摩托車走了。

      養(yǎng)蜂這個行當(dāng),收入不低,但是很要靠運(yùn)氣,而運(yùn)氣很大程度上是看天氣。有時候花開得滿山遍野,但是接連陰天,蜂子不出巢,就更不用說刮風(fēng)下雨了。放蜂很辛苦,要長距離地輾轉(zhuǎn)趕花季。一旦安頓好了,有時忙有時不忙,一陣一陣的。

      青青和濤濤每天來和洛瀟學(xué)習(xí)一次,有時在屋里,有時就在河邊上離蜂箱不遠(yuǎn)的地方。青青備考非常認(rèn)真,濤濤的英語也越學(xué)越多了。

      這天姐弟倆又來到河邊。洛瀟給青青上完了課,慣例地休息一會兒。洛瀟對濤濤說:“How are you today, Taotao?”“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Oh, Im fine, too. And, I have a gift for you!”說著,洛瀟拿出一只紙帆船來——用牛皮紙疊成的,還涂了清漆不透水。船中間有一根塑料吸管做的桅桿,掛著一張白帆。船尾上系著一根細(xì)麻線,卷在一個線軸上。

      洛瀟和姐弟倆走到河邊——河面很平靜,有輕輕的風(fēng)。洛瀟把紙船放在水面上,把線軸讓濤濤拿著。紙帆船隨著水順著風(fēng),慢慢地飄動起來。線都放盡了,濤濤就在河灘上隨著船走。青青跟過去說:“莫走遠(yuǎn)了!”洛瀟走過來,教濤濤轉(zhuǎn)動著線軸,把線收回來,再把船拿了起來。洛瀟說:“濤濤,我來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姐弟倆都拍手說好。洛瀟就唱了——

      一條船兒

      一張帆兒

      漂呀漂

      漂遠(yuǎn)了

      漂到哪里不知道

      幾時靠岸

      幾時回來

      哪一個

      告訴我

      告訴我

      洛瀟的姨爹在航運(yùn)局做事,和姨媽住在湘江邊上。洛瀟小時候常去姨媽家,喜歡一個人站在湘江邊上,看河上的風(fēng)篷船。有一次幼兒園上手工課,老師教了用紙疊風(fēng)篷船。洛瀟疊了一條,帶去了姨媽家。走到湘江邊上,把紙帆船放到水上。那條船沒有系線,慢慢地隨著河水飄走了,飄得看不見了 …… 那個情景一直留在心中,洛瀟覺得是對他最有影響的童年印象。在哈佛大學(xué)讀書時,他根據(jù)這個印象寫了這首歌。

      洛瀟唱完,又一句一句地教濤濤,青青也跟著學(xué)。教了兩遍,第三遍他們就會唱了。這時突然聽見背后有人說:“不曉得你也會唱歌喲!”轉(zhuǎn)頭一看,竟是第一天遇到的那個唱歌的女子,又是眼睛直直地望著他!洛瀟頓時有些難堪,不好意思地低眼一笑說:“小孩子的歌呢——”

      河琴接話說:“細(xì)伢子的歌才直好聽呢——我在背后不作聲地聽,心里都跟著學(xué)會了!”

      青青見到河琴,不高興地一撇嘴。河琴當(dāng)作沒看見,又對洛瀟說:“這位先生,聽說你是哈佛大學(xué)的教授哦!”

      洛瀟趕緊說:“我是哈佛大學(xué)的博士,但不是教授,至少目前不是。我——”

      河琴打斷他說:“博士教授在我聽起來是一樣的!那先生你——”

      這回是洛瀟打斷了話,說:“你不要叫我‘先生,太不習(xí)慣了!你就叫我的名字洛瀟吧!”

      河琴就問“洛瀟”是哪兩個字,聽了之后說:“這個名字好聽,比‘先生好聽得多!”

      洛瀟問道:“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不好意思,我忘記自我介紹了!” 河琴說,“我叫河琴——河水的‘河,鋼琴的‘琴。我媽媽懷我的時候,在河邊洗衣,突然聽得河里的流水跟彈鋼琴一樣,就跟我取了這個名字!”

      “哦,真有詩意呀!”洛瀟禁不住說,又問:“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呢!”河琴難得地一低頭,又抬起頭來問,“你會彈嗎?二佬說你沒有不會的樂器呢!”

      “他夸大其詞了,我都只會一點點——鋼琴只能給唱歌伴奏而已。”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朝山坡上走,青青和濤濤跟在后頭。

      河琴一轉(zhuǎn)話題,認(rèn)真地說:“洛瀟,我今天是專門來找你的呢!”

      “哦?”這回洛瀟正視著河琴——她的眼睛那么黑卻那么清澈,仿佛可以看到底。

      河琴說:“我正在籌辦一個網(wǎng)上商店,一些商品有英文的商標(biāo)和說明書,如果翻譯成中文,顧客就會明白得多。我只讀了初中,英語都還把老師了,所以想請你幫忙。聽二佬說你在教細(xì)伢子學(xué)英語,我也想跟你學(xué)呢!不曉得你肯不肯教哦?”她說得十分誠懇。

      洛瀟沉吟了一下,說:“好的呀——我們可以仔細(xì)地討論一下,根據(jù)你的具體情況,制訂一個學(xué)習(xí)計劃?!?/p>

      “那太好了!”河琴興奮得腳都踮了起來,“你是個好人!”

      說著話幾個人已經(jīng)走上了山坡。河琴看見了蜂箱旁的二佬,就走過去和他打招呼說話。

      這時青青走近洛瀟,輕聲說:“老師,你莫教她學(xué)英語呢!”

      “為什么?”洛瀟有些奇怪地問。

      “她的名聲不好呢——她是當(dāng)小姐的!”

      青青說了這句話,就帶著濤濤回去了。

      洛瀟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沒動,直到聽到身后的聲音——

      河琴走到洛瀟跟前,興沖沖地說:“那我們來討論學(xué)英語的計劃?”

      洛瀟轉(zhuǎn)過身來,滿臉狐疑地看著河琴——

      河琴一見洛瀟的眼神,頓時驚惑,問:“何解了?你何解了?”

      洛瀟搖搖頭,說:“沒,沒什么——”

      河琴仿佛意識到什么,問:“是不是那個妹子剛才跟你講了什么?”

      “哦——”洛瀟答非所問地說,“她不懂事,她還沒長大呢——”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河琴變得怒氣沖沖了!

      洛瀟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我們來討論你的英語學(xué)習(xí)計劃吧——”

      “不!”河琴高聲說,“我不跟你學(xué)了!”說完扭頭就走,酸屈的眼淚一下從心里冒了出來……

      洛瀟的生物鐘是“貓頭鷹型”的,喜歡晚上看書寫作,更喜歡深夜一個人抱著吉他自彈自唱。早上睡懶覺。這天晚上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他在重讀羅素《西方哲學(xué)史》的一些章節(jié),以對羅素觀點的批評來思考英法德不同的哲學(xué)脈絡(luò)。

      突然,他聽到半開的窗戶外傳來一些聲音。走近打開窗戶,看見坡上谷嫂家的燈亮著,里面?zhèn)鞒隹藓奥暋KD生警覺,走到堂屋另一邊二佬的臥室,見到里面沒人。他立刻穿好衣服,向谷嫂家奔去。

      谷嫂的前夫是村里的一個強(qiáng)人,人緣并不壞。一個小小的山村,二佬和谷嫂的來往,不會沒人察覺。前夫雖然住在城里,話還是傳到了他耳中,他非常震怒。這天他帶著兩個人來到村里,叫上了村委會副主任,晚上到谷嫂家來“捉奸”。他們踢開門,見到二佬只穿著背心坐在椅子上抽煙,谷嫂拿著二佬的襯衫在釘一顆扣子。來人不由分說,對二佬拳打腳踢,拿出繩索要綁他。谷嫂大哭著撲上來,護(hù)著二佬,被她前夫拉開打了幾個耳光,罵她“不要臉的東西!”二佬被踢倒在地上,用雙手緊緊護(hù)著下身,不管人怎么打他手都不放開,嘴里不停地說:“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饒了我!饒了我!”幾個人就用繩子把他圍胸捆了起來,要把他帶走。

      河琴在另一間屋里被驚醒了,穿著睡衣跑了進(jìn)來。一看這情形,就走到谷嫂前夫面前,跪下來抱著他的腿,說:“姑爹,你放了他們吧!我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跟你睡覺還要不得呀?”那男人惡狠狠地說:“閉嘴!你抽胡說——你這個當(dāng)婊子的!”可是河琴還是繼續(xù)求他。正在這時,眾人聽見一聲厲喝:“你們住手!”只見洛瀟沖進(jìn)了屋里,臉都變形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谷嫂的前夫脖子一擰,問:“你是什么人?”洛瀟雙眼噴火地盯著他,大聲地說:“我是共和國公民!”

      這時那個村委會副主任附耳對谷嫂的前夫說:“這個人是有來頭的,前兩天市長都特別來看了他的!”然后他對洛瀟說:“這位先生,常言說‘入鄉(xiāng)隨俗。他們男女兩個,這么晚在一間屋里,有傷風(fēng)化呢!”谷嫂的前夫口氣沒那么硬了,但仍然強(qiáng)詞奪理地說:“這是我的屋,她是我的堂客!”洛瀟冷笑一聲,說:“任何風(fēng)俗都不能違反法律。你和谷嫂已經(jīng)解除了法律上的婚姻關(guān)系,這棟房子法院也判給了谷嫂。他們兩人在一起是法律保障的人身自由,而你們?nèi)肭炙俗≌瑲蚪壖芩?,是犯罪行為!我要去告你們!”村委會副主任一聽,趕緊說:“先生,有事好商量——你是來搞科研的,科學(xué)院的介紹信我看了的,我們一定支持的!”說完,解下二佬身上的繩索,示意他人,幾個人悻悻地走了。

      洛瀟問二佬:“二佬,你傷得怎么樣?”二佬大口地呼吸了幾次,然后說:“沒得大事的。”“真的嗎?”“我曉得,我自己身上有數(shù)的!”

      洛瀟仍氣憤難平。他看到今天的場面,看到二佬受到這樣的欺辱,而他卻那么窩囊地求饒。他還看見河琴竟那樣卑賤地向谷嫂前夫求情,又想起青青說的話。眼前的情景與二佬和河琴在他心中的形象如此反差,使他覺得無法接受。

      他對二佬說:“那我就要問你了,二佬,你為什么要那樣求他們?你的自尊在哪里?你的人格在哪里?”

      二佬聽了洛瀟的話,低著頭半天沒作聲。然后仰起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枯干的痛苦,長嘆了一聲,說:“哲學(xué),我和你不同呀!你是體面人,你的那種格我擺不起呀!我是一個苦命人,我受人欺只有忍呀,要不然我在這個世界上如何得活?”說到這里,二佬臉上刀刻般的皺紋抽搐了一下。他頓了頓,接著說:“只是,我的格在我心里,我的格是天地良心——只要我對得起天地良心,我的格就在我心里,索子是綁不走的!”

      聽了二佬的話,洛瀟如雷貫耳,呆若木雞——他看著二佬,仿佛今天才認(rèn)識他!

      洛瀟質(zhì)問二佬,是出于對二佬的尊敬,也是出于自尊——一個有尊嚴(yán)的人,當(dāng)目睹他人的尊嚴(yán)受到侵犯時,會感到自己的尊嚴(yán)也受到了侵犯。同時,他對二佬的質(zhì)問,也是出于對二佬的愛護(hù)和憐憫——一種對弱者的愛護(hù)和憐憫。而二佬的話使他陡然意識到,二佬站在比自己更高的精神制高點上!他一下覺得,在二佬面前,自己的尊敬、愛護(hù)和憐憫,其實是一種自以為是。

      這時突然聽見河琴發(fā)瘋似的大叫了一聲,向門外沖了出去。

      當(dāng)河琴向谷嫂前夫求情,看到洛瀟進(jìn)屋時,一下全身就癱了。她雙手捂住臉,不想讓洛瀟看見自己,更不敢看見他。聽到洛瀟質(zhì)問二佬的人格和自尊,她覺得他是在問自己——她本來就是想要在洛瀟面前爭一個自己的人格自尊,沒想到會這樣在他面前自己糟踐自己。聽了二佬的一番話,她的反應(yīng)是,不,她不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她還想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她還想有一點哪怕曇花一現(xiàn)的愛情!她的自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期待的愛情和愛人,哪怕只是一點可能性。如果那樣一點可能性都讓自己毀掉了,那活在世界上還有什么意思?

      谷嫂見河琴沖出了門,趕緊對洛瀟說:“先生,你快去追她,莫讓她出事——怕她想不開呢!”洛瀟立即跑出門去——

      平時話不多的谷嫂,竟流著淚唱出一首歌——

      女人才懂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經(jīng)不起這樣傷

      女人吃得了樣樣苦

      女人經(jīng)得住種種辱

      只莫心里有了情

      女人的情比命要緊

      洛瀟跑出門,看見河琴穿的淺色睡衣在黑暗中飄動,緊緊跟在后面追趕——

      河琴向河邊跑著,好像是一種本能的趨向。河水在黑夜里閃著亮,她毫不猶豫地跑進(jìn)河里。跑了幾步,水越來越深跑不動了,她就蹚著水走著。晚上的河水很涼,涼得浸骨頭,她感到一種刺激,接著就麻木了。水齊她的胸口了,她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但是她更努力地向前走。突然,她聽得后面一陣水響,掉過頭一看,只見洛瀟奮力劃著雙臂向她游來。她立馬周身一軟,就倒在水里了。洛瀟瞬間已游到她跟前,扎進(jìn)水中,將河琴一把抱了起來,在水中站定了,一步一步往回走。河琴倒入水中時嗆了水,不停地咳嗽。洛瀟走到岸上,放下河琴,用手拍她的后背。等她不咳嗽了,洛瀟彎下腰,把她背在背上,向山坡走去。河琴這時才能講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放下我,放下我——”她想掙扎,可是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她的臉倒在洛瀟的肩膀上,眼淚就流了出來,無聲地流著,慢慢變成了抽泣,抽泣變成了痛哭!洛瀟吃力而堅定地走著,全身是濕的,風(fēng)吹得他一陣陣打寒顫,但他能感到河琴眼淚的溫度,在他后頸的皮膚上流淌……

      洛瀟把河琴背到自己的房間里坐下,把熱水瓶的水倒到臉盆里,拿出干凈的毛巾和衣服遞給河琴。自己也拿著衣服到廚房里去換了,再敲門回到臥房。見河琴穿著自己的衣服,袖子和褲腿都卷著,神情緩過來一些了。

      兩人都在桌子旁坐下。洛瀟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問:“你想不想喝點酒,驅(qū)驅(qū)寒氣?”河琴輕聲地說:“好——”聽得出氣力還很弱。洛瀟擰開瓶蓋倒了酒。河琴看著酒瓶,說:“這是很貴的酒呀!”“是嗎?我都不知道呢——這是前兩天朋友來看我時送的。”“這種牌子綠色商標(biāo)的最貴,我曉得——”河琴抬頭看著洛瀟的眼睛,說,“我在酒吧里當(dāng)過陪酒的,知道這種酒?!彼恼Z氣很平淡。“哦——是嗎?”洛瀟看著她,眼神也很平淡,像和朋友聊天一樣。

      兩人禮貌地碰了杯,河琴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說:“我想告訴你我的經(jīng)歷,你愿不愿意聽?”洛瀟以發(fā)自內(nèi)心的誠懇說:“那我要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河琴又喝了一口酒:“我小學(xué)初中都是班上女生中成績最好的,但是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爸爸要我莫上高中了,因為我有一個弟弟,家里想讓他以后讀大學(xué)。我好傷心啊,但是我理解,我家那時候哪里供得起兩個大學(xué)生,而農(nóng)村里重男輕女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十七歲的時候去了城里打工。初中班上有一個男生喜歡我,他上了高中,總是給我寫電郵發(fā)短信。我一個人在外頭,這讓我覺得很安慰。他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就到我打工的城市來找我,也在那里打工。我們就做了男女朋友。我鼓勵他再考大學(xué)。我想,我讀不了大學(xué),要讓他來了這個愿。他很發(fā)狠,第二年考上了,我比他還高興!他家里也沒錢,他大學(xué)四年的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一多半是我打工供他的。我心甘情愿,而且有一種自豪的感覺。想不到的是,他在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就在學(xué)校里找了女朋友,因為看上了那個女的家里是一個大城市的房產(chǎn)商。但是他冇告訴我,寒暑假照樣來看我,和我住在一起,照樣拿我的錢。等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和那個女的一起去了那個大城市工作,又很快結(jié)了婚。

      “我心里好氣好恨呀!我隨何什想不到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陳世美!我最恨的是他欺騙我,不只騙了我的錢,更騙了我的心!我恨得把他吃得!我只想報復(fù)他,懲罰他!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報復(fù)他呢?我就去當(dāng)了小姐!我要讓他臉上不光彩,我要讓他心里有愧!

      “我開始在發(fā)廊里做,后來當(dāng)陪酒。只要開了頭,心里就木了。其實那個行業(yè)的人并不壞,老板對小姐一般都很客氣,分成也算公平,不像在工廠和公司里打工要受工頭和老板的氣。收入要比打工高得多。接不接客接哪個客,冇人強(qiáng)迫你。我奶子大屁股大,找我的人多。眼睛一閉,反正心里是木的。做小姐的心里都是木的,必須是木的——你想下看,一個女人如果心里不是木的,哪里會跟冇感情的男人上床?所以小姐這個行業(yè)是最殘忍的,它讓一個女人的心變木了!你想下看,如果一個女人心都變木了,那不就是行尸走肉了?

      “隨哪個都說當(dāng)小姐名聲不好。其實,當(dāng)小姐的第一人不壞,第二不淫蕩——冇得一個女人是因為淫蕩去當(dāng)小姐的。一旦不當(dāng)小姐了,她比一般的女人還要正經(jīng)得多,因為她要挽回自己的生活。

      “做小姐的一般只做兩三年最多四五年,攢一筆錢,就遠(yuǎn)遠(yuǎn)離開。我開始做的幾年,我爸爸病了,隔兩個月就要做腎透析,我的錢都用在那上頭了。后來爸爸過世了,我攢了一些錢,準(zhǔn)備不做了。又碰上我一個最好的閨蜜——在這個行當(dāng)一般都有很鐵的閨蜜,她的爸爸要動大手術(shù),她攢的錢根本不夠。我是一個有孝心的人,當(dāng)然同情別個的孝心。我就把自己的積蓄借給了閨蜜——我相信她會還的,不過什么時候還得起就不曉得了。所以我又做了幾年,存了些錢,今年回來了——我媽媽年紀(jì)越來越大了,身體也不好,現(xiàn)在不盡孝,以后就只有后悔了!”

      洛瀟杯子里的酒沒了,他給自己倒上大半杯,又為河琴添酒。河琴用手擋住杯口說:“我不要了——”端起杯子在洛瀟杯子上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繼續(xù)說:

      “我那個前姑父——就是谷嫂子的前夫,是個色鬼,幾次來找我,想占我的便宜,被我罵走了。他就恨了我,到處講我是做小姐的,敗壞我的名聲。我是個硬脾氣的人,隨哪個要是說我是當(dāng)過小姐的,就是罵我,我就要罵他!但是今天——”河琴的聲音哽住了,哭出聲來說,“看到他們要抓姑媽和二佬,我一個弱女子,我冇得辦法呀,我只有那樣去求那個男的呀!只要救得姑媽和二佬,哪怕讓他欺負(fù)我——

      “冇料想,正好讓你看見了——我最丑最賤的樣子讓你看見了!” 河琴的聲音變成了抽泣……

      河琴講話的時候,洛瀟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思索。聽到這里,他端起杯子,仰頭大口大口地把酒喝盡了,身子有些發(fā)抖——他從來沒有受過今天這樣強(qiáng)烈的精神沖擊,讓他從軀體到心靈都在顫抖!

      他正在做的一個課題,是試用高斯分布來分析貧富差別。衡量人類進(jìn)步的根本標(biāo)準(zhǔn),是弱者在社會中的待遇。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社會在歷史的時間尺度是進(jìn)步的。但是,人類是一種群體存在,各種參數(shù)都呈正態(tài)分布,群體中總是有弱者的。即使有較好的體制和法律,社會中也總是有弱勢群體的。

      “像二佬說的,”洛瀟想著,“忍受欺負(fù)是他的生存方式——那次在號子里聽二佬講的故事,都來自他苦中作樂的經(jīng)歷。像河琴,她有什么能力去懲罰欺騙她的男友?只有用當(dāng)小姐這種心靈和肉體自戕的方式。她有什么能力去救護(hù)二佬和谷嫂?只有去忍受強(qiáng)人的侮辱。

      “二佬和河琴,他們是生活中的弱者,但他們是世界的真善美者。而真誠,善良,美麗,與狡詐,無情,丑惡相對抗時,往往是弱者。如二佬說的——‘好人玩不贏拐人的!這是人生常識,人類常態(tài)。

      “如果真善美在本質(zhì)上就是弱者,它們的價值在哪里呢?”洛瀟曾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真善美是弱者,意味著,世界不會因為人有真善美的追求而必然變得真善美。

      真善美的價值,在于讓人生有意義——沒有真善美,人生就只是一種生物過程,人類就只是一種生物群體。

      真善美是人性的本質(zhì),而人生存在一個并非真善美的世界——這兩者都別無選擇!

      “To be or not to be——”

      這不是一個問題,這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悖境。

      今天發(fā)生的一切,使洛瀟切身感到:二佬和河琴,他們無法改變命運(yùn),無力對抗強(qiáng)人,只能忍受屈辱。但是他們沒有因此放棄良知。“天憑個日月人憑個心”——他們唯有以心來保持做人的權(quán)利、做人的尊嚴(yán),來獲得人之為人的意義!

      聽了河琴的經(jīng)歷,洛瀟覺得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女子!他本來只看到河琴不可能被忽視的性感和性情,而今天才看到她內(nèi)心的美麗,像她的眼睛一樣放射著精神的光亮!從來對女性保持驕傲的他,此刻在河琴面前甚至自慚形穢——他能夠以自身的屈辱去營救他人嗎?他必須誠實地回答“不知道”,因為他沒有面臨過這樣的境遇。而他今天看到了河琴的表現(xiàn),又聽了她的敘述。他對她的疑惑化為了尊敬,對她的俯看變成了仰視。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不也是一個弱者嗎?他成天思索人類文明、世界真理,可是他能為世界做什么?他能為二佬和河琴做些什么?他根本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yùn)和處境。對二佬,他唯有以自己的友誼,讓他知道世界上是有人尊敬他的。對河琴,他能做些什么呢?

      ——不!他突然想到,不是他能夠為河琴做什么,而是他要感激河琴,感激她向自己敞開了心扉,感激她讓自己看到了本來不曾知曉的人性和女性的美麗。他突然覺得,他愛河琴!他生活在哲學(xué)中,而哲學(xué)中抽象的真善美此刻具象地化作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閃電一樣點燃了他的愛情!他心中已經(jīng)很久沒有滋生愛情了,他很久都沒有見到能激發(fā)他愛情的女子了,可是他此刻感到愛情在心中洶涌。他一下變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如何表達(dá),他竟然說不出話來,頓時淚如泉涌,身體都顫抖起來。

      河琴見到這種情形,慌張起來,走到洛瀟身前,說:“你何解了?洛瀟,你何解了?”

      洛瀟抱住河琴,把頭靠在她身上,靠在她豐滿溫暖的胸膛上,像一個孩子似的哭起來,抽動著肩膀哭著……

      河琴不再問了。她撫摸著洛瀟的頭,撫摸著他的肩膀。她說:“你哭吧,你哭吧,讓你的眼淚流進(jìn)我的心里……”說著自己也熱淚長流。

      他們偎依著一同流淚,直到眼淚流完了,兩人都感到累了,感到困了。河琴拉過自己的椅子和洛瀟并排坐著,手放在他肩膀上靠著他。洛瀟靠著桌子,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放在河琴腰上,兩人就這樣睡著了……

      第二天洛瀟還沒有醒來,就聽見有聲音叫他。睜開眼睛一看:河琴在他面前。她說:“你是個懶覺蟲喲,快起來,我給你煮的面條都要趴了!”

      昨夜河琴醒了,把洛瀟扶到床上睡下,自己回去了。早上起來煮了一碗雞蛋面,端到洛瀟這里來。洛瀟問二佬怎么樣?河琴說感覺好些了。洛瀟請河琴一定說服二佬并陪他去鎮(zhèn)上醫(yī)院檢查。河琴說“好”。洛瀟吃完面就去河邊料理蜜蜂了。

      二佬檢查出有兩根肋骨骨折(無位移),戴上胸帶短期可以自愈。洛瀟說應(yīng)當(dāng)告谷嫂前夫,要他支付醫(yī)療費(fèi)用和精神賠償。二佬說算了,事情鬧大了對谷嫂也不好。谷嫂讓二佬住在她那里養(yǎng)傷,她好照顧;要河琴跟洛瀟幫忙料理蜜蜂。

      那天兩人在一起以后,河琴和洛瀟彼此有了一種默契。洛瀟流淚,河琴不知他是不是酒喝多了的表現(xiàn),但是憑著女人的直感,她相信洛瀟愛上了她??僧吘拐l也沒有說穿,兩人在一起反而格外拘謹(jǐn),一起干活做事,手都不碰一下。

      這天下午太陽很大,兩人戴著蜂罩和長袖套料理蜂箱,熱得直流汗。干完了一陣,洛瀟說:“我想游泳了——”就走到河邊,脫得只剩一條深色內(nèi)褲,躍進(jìn)河里。一下水就標(biāo)準(zhǔn)動作蝶仰蛙爬游了兩個來回——他從小喜歡游泳,在大學(xué)是游泳隊的。

      河琴走到河邊看洛瀟游泳,看著他矯健的動作和發(fā)達(dá)的肌肉,心里說:“他脫了衣真不像個讀哲學(xué)的!”洛瀟游了一陣,站在水中休息,河琴對他說:“你游水的樣子幾好看喲!”洛瀟說:“河琴,你也來游啊!”“我不會呢——我們這里女的不作興游水?!甭鍨t說:“沒關(guān)系,我來教你!”河琴是個膽子大的,真的就下了水——脫了襯衫和長褲,穿著汗衫短褲。

      洛瀟在大學(xué)當(dāng)過游泳課的助教,很有經(jīng)驗。他先讓河琴“浮體”,接著托起她的軀干,讓她雙臂伸直雙腳打水。然后放開她,讓她自己雙腳打水使身體不沉。再又在她前面托住她的雙手,她慢慢就可以雙腳打水前進(jìn)了。河琴一下嘗到了甜頭,很興奮。洛瀟說:“你的水感不錯!就這樣先掌握雙腳打水,之后學(xué)劃臂,再就是關(guān)鍵的換氣了。游泳不是一兩天能學(xué)會的,慢慢來,多練習(xí)?!?/p>

      這時二佬來到了山坡上。他在屋里坐不住,忍不住來照看蜂箱??匆娐鍨t和河琴在河里游泳,看到他們健美的身軀,禁不住唱出一首歌來——

      老虎不穿衣

      猴子也不穿衣

      世界上只有人穿衣

      是為了好看

      倒是把

      好看的地方來遮起

      哦吙喲——

      倒是把

      好看的地方來遮起

      河琴和洛瀟聽到歌聲,揮手向二佬致意。二佬也揮手,示意他們接著游,自己就回去了——他是個明白又周到的人,不想打擾他們。

      洛瀟聽了二佬的歌,深有感慨地對河琴說:“二佬叫我‘哲學(xué),其實他才是真正的哲學(xué)家。他唱的歌都是哲理,而且都是全稱命題。他這首歌是以人性對全部人類文明的質(zhì)疑!”河琴聽了一笑——她不懂什么是“全稱命題”,她不懂那么多“文明”,但是二佬的歌她心里聽得懂。

      洛瀟又接著教河琴游了一陣泳。見到太陽偏西了,兩人上岸穿了外衣,往坡上走去。洛瀟忽然對河琴說:“你喜不喜歡野餐?”河琴一聽欣喜地說:“當(dāng)然喜歡了!”“那我們待會兒到這里來野餐好不好?”“那好不過了哦!”

      兩人各自回去換下了濕衣服。放蜂的人其實經(jīng)常野餐,總是帶著食品飲料的。洛瀟拿了一些來,還帶上了吉他。河琴帶來了谷嫂做的鹵豬腳鹵蛋,還去菜園里摘了幾條黃瓜。都放在一張塑料桌布上,兩人隔著桌布席地而坐吃了起來。

      太陽漸漸落山了——太陽在地平線以下之后,云彩才會變紅。此時一朵彤云,在幽藍(lán)的暮色中,優(yōu)柔地端照在幽靜的蒼野……

      一時間兩人都不講話了,不想讓聲音破壞了這景致。

      云朵的色調(diào)漸漸變暗,然后就散了。兩人仍低頭不語地慢慢吃著。河琴忽然說:“你看——”只見對面的山頭上,一輪寬寬的下弦月,正在升起——像一柄金色的禾鐮,剛剛在河里洗過一樣,滴淌著光亮。

      兩人都看著月亮,眼睛里反射著月亮的柔情。

      哈佛大學(xué)在波士頓,波士頓是一個海濱城市。這些年在哈佛大學(xué)讀書,洛瀟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看海上日出和月出。日出很壯麗,而月出更美麗——不論是滿月還是弦月。他還知道一個地點,可以同時看到海上日落和月出,但一年只有兩三次這種機(jī)會。每一次看月出,都有一種透攝心魂的感覺。他常想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詩句。而此刻,在這個河谷中看到月出,卻別有一種感覺,因為有一個人,不是在“天涯”而是在身邊與他“共此時”,共同感受著月亮,同時彼此感受著對方。

      洛瀟對河琴說:“請你把吉他遞給我,好不好?”河琴坐在桌布的另一邊,她起身拿起吉他,走到洛瀟面前遞給他,自己在他旁邊坐下了。

      洛瀟撥動琴弦,唱出一首歌——

      月兒彎彎

      像只小船

      搖啊搖

      我的心在搖

      在漲潮

      月兒滿了

      我該靠岸了

      但我不想拋錨

      隨著海潮

      隨著海潮

      洛瀟唱完,河琴說:“這首歌幾好聽哦——”

      洛瀟說:“你也唱首歌吧——那天聽到你在河邊唱歌呢!”

      河琴說:“哦——我們這里是個人都會唱山歌呢!”

      “你唱的那首歌是誰寫的?”

      “那是我自己隨了山歌調(diào)子亂編的呢——”

      “是嗎?很不錯??!”

      “真的嗎?你喜歡那首歌嗎?”

      “確實喜歡!”

      “我那天只唱了第一段呢,那我唱第二段給你聽,好不?”

      “當(dāng)然!”

      河琴就唱了起來——

      河里的流水河上的風(fēng)

      河里的船上有風(fēng)篷

      風(fēng)篷船隨風(fēng)四路里飄

      碰得到哪個懂我的心

      河琴唱完,轉(zhuǎn)頭看著洛瀟,又是那樣睜大眼睛望著他。洛瀟看見她的兩顆黑眼珠里,像鏡子一樣照出了彎彎的月亮。洛瀟的呼吸屏住了——他絕對想象不到可以這樣看見月亮,想象不到月亮在人的眼睛里會有這樣驚異的美麗。

      與洛瀟對視著,河琴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在跳,越跳越厲害,跳得受不住了。她一下?lián)湓诼鍨t身上,掀開他的上衣,又摟起自己的衣服,把豐滿的乳房貼在洛瀟厚實的胸肌上,說:“我就不信你不是肉長的!”

      洛瀟被河琴撲倒在草地上,感受到她火熱的氣息、她揉動的乳房和她劇烈的心跳。他是學(xué)哲學(xué)的,但他不是康德,不會只是手忙腳亂。他熱烈而貼切地吻著河琴的肩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她的額頭,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再去吻她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吻著,與她溫柔地交換著舌頭,感受到她的濕潤…… 他翻過身來,讓河琴躺在草地上,摟起她的腰臀,緊緊貼著她的肚腹,合著她起伏的節(jié)奏,感受著她體內(nèi)的張力……

      河琴的呼吸漸漸平息了下來——她仍然抱著洛瀟,保持著他。她仰面望著天空——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中天,溫柔地溫存地俯瞰著他們……

      河琴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流到耳邊的青草上——

      不論人生多么艱辛,多么命苦,有這一刻,人生就是美麗的!

      不論世界怎樣不平,怎樣多難,有這一刻,世界就是美麗的!

      下半夜草地上起露水了,兩人回到了洛瀟屋里。一進(jìn)屋,河琴就擁抱洛瀟,親吻他,奇怪的是她沒有得到洛瀟的回吻。她抬眼看著洛瀟的眼睛,見到一種游移甚至逃避的眼神。她心里一下就涼了,放開洛瀟,問他:“你何解了?你又是何解了?”

      洛瀟搖搖頭,說:“沒,沒什么——”

      “沒什么?你和剛才跟得兩個人樣的,未必我看不出?”

      “我是想,”洛瀟低下頭說,“剛才是不是一時沖動——”

      “一時沖動?”河琴一聽脾氣就來了,提高嗓門說,“你后悔了,是不?你不該和一個當(dāng)過小姐的人做愛,是不?”

      洛瀟抬起頭來,看著河琴,也大聲地說:“你怎么會這么說,琴——你不知道我是愛你的嗎?”

      “那你為什么一副后悔的樣子?”

      ‘我是——”洛瀟頓了一下,說,“你不知道,琴,我是一個獨(dú)身主義者!”

      “哦,是咯的——”河琴略有所悟地應(yīng)了一聲,接著說,“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是獨(dú)身主義者?其實我早就從二佬那里聽說了。你是獨(dú)身主義者,所以怕我和你做了愛,就會訛住你,賴上你,是啵?你以為我和你做了愛就要和你結(jié)婚,是啵?”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洛瀟試圖分辯說,“我覺得應(yīng)該把我的觀念給你講清楚,這是一種責(zé)任感——”

      “責(zé)任感?我要你有么子責(zé)任感?我一個成年人,是我要和你做愛,你喜歡做就做了,要你負(fù)什么責(zé)任?你憑什么要對我負(fù)責(zé)任?”

      洛瀟竟一時講不出話來。

      河琴說:“講白了,是你心里還是看不起我,覺得我和你不在一個層次,居高臨下地看我,還自以為高尚!你以為你是哈佛大學(xué)的博士,就不得了了?其實那算個屁!未必人是按讀書的學(xué)校來分高低?那世界上咯多冇讀過書的就都做不起人了?”

      河琴說著,聲音發(fā)哽了:“我把你看錯了!你曉得啵,我唱的那首歌還有第三段,末尾一句是,‘就怕你辜負(fù)我一番心——冇想到你真是這樣!”

      河琴眼淚一冒,手一甩走出門去了 ……

      今夜的情形竟是這樣大起大落!兩人都從快樂的頂點跌進(jìn)憂傷的深淵!

      洛瀟久久地思索著,反思自己 ……

      十七歲時洛瀟買了一套《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選集》,通讀了全部四卷,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這篇著作在哈佛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是必讀的經(jīng)典書目。恩格斯是洛瀟少年時代的人格偶像——他對世界的責(zé)任感,對窮苦人的同情心,他淵博的學(xué)識,深刻的思想,他對馬克思忠誠的友誼,他愛情至上的觀念和追求。在這篇著作中,恩格斯精辟地指出,婚姻從來不是建立在愛情而是在利益的基礎(chǔ)上?,F(xiàn)代婚姻制度必然以私通和賣淫為補(bǔ)充,因為它本質(zhì)上是違背人性的,尤其是對女性的壓迫。同時,恩格斯認(rèn)為愛情是一種高尚的人類情感。在一個理想社會中,恩格斯寫道:“男子不能用金錢或其他社會權(quán)力手段去買得婦女的獻(xiàn)身;而女子除了真正的愛情以外,也不會出于經(jīng)濟(jì)因素或其他考慮而委身于男子?!边@本著作奠定了洛瀟的愛情和婚姻觀——他崇尚愛情,而不接受婚姻。當(dāng)然,他尊重所有他人的婚姻——人類社會畢竟是以利益為基礎(chǔ)的,而婚姻是一種社會關(guān)系。雖然他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不會要求他人也做理想主義者。

      洛瀟在哈佛大學(xué)讀書的一個焦點是探究比較中西文化。這些年的學(xué)習(xí)和思考,使他看到愛情觀念和婚姻制度的不同,是兩者極重要的差別。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看到的實際情形與恩格斯的理想社會相距何止太遠(yuǎn)!這些年中國經(jīng)濟(jì)發(fā)展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社會也出現(xiàn)了一個誤區(qū)——把商品觀念應(yīng)用到人生,把人生視作種種利益交換的舞臺,婚姻則幾乎成了明碼標(biāo)價的市場。洛瀟在哈佛大學(xué)經(jīng)常主持社會活動,接觸人比較多,有不少人要為他做介紹。對此他總是公開聲稱自己是一個獨(dú)身主義者——盡管這種說法并不準(zhǔn)確。

      洛瀟有過兩個女朋友,相愛都很深,但是最后都分手了。每次都使他非常痛苦,但他愿意承擔(dān)責(zé)任。撇開自己的種種不是,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接受婚姻。當(dāng)然他向每一個女朋友都一開始就表明了自己的觀念,她們出于對他的愛情都表示理解,但其實思想上并不接受,所以時間長了就不行了。

      今天晚上與河琴那么熱烈那么自然而然地做愛——如果沒做,簡直對不起那美好的時辰!但是,之前并沒有明確地向河琴說明自己對婚姻的觀念,這使洛瀟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沒有想到,河琴是這樣一個剛烈的真性情女子!她當(dāng)過小姐,但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沒有絲毫自卑,而要求絕對的平等。她實實在在地把自己的肉體當(dāng)過商品,但在她的愛情里,沒有也容不得絲毫利益交換。她知道洛瀟是一個獨(dú)身主義者,而她其實把愛情與婚姻分得很清楚,不想把婚姻作為愛情的負(fù)擔(dān)。更讓洛瀟欽佩的是河琴那種我行我素的氣魄——我做的事是我所愿所愛,要別人負(fù)什么責(zé)任!這才是真正自主自在自由的女性——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界到處講女權(quán)主義,河琴才是一個真正的女權(quán)主義者。時下的女子,交男友的第一要求就是“要有責(zé)任感”,卻不知,一個女子要男人負(fù)責(zé),是怎樣地貶低了自己!

      河琴說得沒錯,洛瀟想到,自己是看輕了她,全方位地看輕了她。其實她比自己更理想主義,并且她是在近乎殘酷的現(xiàn)實中追求理想,而不像自己只是在哲學(xué)的思索中。他又一次看到,河琴比自己有更高的精神高度。他非常愧疚,同時覺得更愛河琴,更敬重她了!

      十一

      第二天河琴沒有來料理蜂箱,洛瀟非常失落。二佬又來幫忙,被洛瀟堅持地勸回去了。洛瀟一個人干得很晚才回家,又累又餓?;匚葑哌M(jìn)門,卻聞到滿屋的香味。只見河琴坐在屋里的桌子旁,桌上有一只布蓋著的籃子。河琴見到洛瀟,站起來揭去籃子上的布,端出一碗粉蒸肉、一碗火焙魚、一碗炒豆角、一缽米飯。

      河琴看著洛瀟,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柔情地說:“你肯定餓了吧?”又雙手放在洛瀟肩膀上,說:“你是想先吃飯,還是先做愛?”洛瀟一聽,餓虎撲食一樣端起河琴的雙腿。河琴把腿纏在他腰上,兩人就這樣站著,很快都到了高潮。

      洛瀟放下河琴,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飯來。

      洛瀟放下碗筷,河琴問他:“你吃飽了嗎?”洛瀟說“吃飽了”。河琴頑皮地一笑,說:“我還沒吃飽呢!”就把洛瀟拖到了床上——

      又一次之后,河琴躺在洛瀟身旁,頭枕著他的肩膀,跟他說話:“你曉得嗎,昨晚上跟你發(fā)了氣,回去又想你了呢!就算你辜負(fù)了我,我也舍不得你呢——你這個賊壓的家伙!”她用手捶著洛瀟的胸口,嗔愛地說。

      “那天在河邊上看見你,我覺得一陣心跳。當(dāng)步我就想:哎呀,好多年我冇為男人心跳過了呢!

      “你當(dāng)然很帥,但是你嚇人的不是帥,是你的那種氣質(zhì),門板都擋不住,隨哪個都攏不得你的邊。你站得邊頭不作聲,倒跟得一塊吸鐵石一樣!”她又拿拳頭對他胸口一捶,說:“你這個賊骨子!”又把頭伏在他胸口上說:“我好感激你喲,瀟,你讓我心里不再是木的了!”說著眼淚就出來了。

      “我本來就要把我的經(jīng)歷都告訴你,要不然我就不值得喜歡你。我想過,假如我告訴了你,你嫌棄我,我會傷心的!但是我不會怪你,只會怪我自己命不好。就算你嫌棄我,我心里也放不下你的,我還是要感激你,至少你讓我心里有了一個放不下的人!”

      河琴沉浸在愛情的漩渦中,也盡情地享受著性愛的快樂。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些年來,她經(jīng)受著愛情的饑餓,同時也經(jīng)受著性饑餓。她是一個當(dāng)小姐的,但是她一直經(jīng)受著性饑餓——正因為她是一個當(dāng)小姐的,她一直經(jīng)受著性饑餓,因為她必須在肉體上讓自己麻木,以此來保護(hù)自己。遇到洛瀟,才使她從精神和肉體上都回到了女人。

      她一個鷂子翻身騎在洛瀟身上,說:“你們在這里放蜂興怕只有個把月,我不要浪費(fèi)了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呢!”

      做愛是最好的表達(dá)愛情的方式——看到河琴這樣的激情,洛瀟深深地感到她是多么愛自己!

      性學(xué)書上說,大多數(shù)男性做愛時是以自身高潮為目的,但是有少數(shù)是以女性的高潮為目的——洛瀟意識到自己屬于這一類。也許因為這樣,他在做愛時主要是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快感,而不是生理上的。當(dāng)看到女子的高潮時,他覺得這才是女性最本真的狀態(tài)——她所有的矜持、文雅、淡定,全成了矯揉造作,她把所有社會對她的要求、束縛、壓迫,全不顧,全忘卻,全拋棄了!這是一種人類解放的狀態(tài)!

      洛瀟對女性人體的第一印象來自少年時第一次看到的維納斯雕像——高大,健碩,豐滿。河琴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子——也許沒有維納斯的身高。洛瀟細(xì)膩地欣賞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的手指,小臂,大臂,腋窩,她的乳房,乳頭,乳暈,她的肚腹,腰臀,花髯,花唇,她的大腿,小腿,直至腳趾。哦,三十歲左右的女子也許是人體最美麗的階段,既年輕又成熟,那么光滑而有彈性的肌膚,那么優(yōu)美流暢的肢體線條!人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造物——看到這么美麗的人體,真愿意相信人是按照神的樣子造出來的。

      洛瀟有時聯(lián)想到時下女性的“骨感美”——用二佬的話說:“那墊起來會硌骨頭呢!”在洛瀟看來,這是西方現(xiàn)代性的一種象征:當(dāng)過量的垃圾食品——不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導(dǎo)致群體性脂肪膨脹時——不論是軀體還是精神,就物極必反而矯枉過正地將天生豐腴的女性形象異化為商業(yè)性的衣架。

      河琴喜歡洛瀟欣賞自己——看到自己的身體像藝術(shù)品一樣為自己的愛人欣賞,心里好運(yùn)味喲!她故作謙虛而其實得意地對洛瀟說:“你一肚子的哲學(xué),我就只有我的身子呢!”

      洛瀟說:“比起你的身體,世界上所有的哲學(xué)都是次品!”

      十二

      這天晚上青青來到洛瀟的住處,找他上輔導(dǎo)課,卻看見河琴在屋里。河琴一見她,滿面笑容地說:“青青,你來得正好——”青青卻噘著嘴,并不招呼河琴,只問:“老師呢?”“噢,他去問二佬一些放蜂的事,一下就會回來的。你坐呀——”河琴一邊說話,一邊拿出一個郵遞包裹:“你看,青青,你的電腦到了呢!”青青接過包裹,一聲“謝謝”也沒有,說:“那我等一下再來——”就回頭走了。

      走到門邊,青青卻忽然轉(zhuǎn)過身,對河琴說:“你配他不上呢!”

      這句話就像錐子一樣扎在河琴心上!“配他不上”——未必她自己不曉得么?一個山村里的女子,更莫說還是當(dāng)過小姐的,想和一個大學(xué)的博士談愛情,怕不是吃錯了藥啵?其實她第一次看見洛瀟時,只感到怦然心動,根本不曉得他是哈佛大學(xué)的。后來曉得了,憑她女人的直覺,知道洛瀟也喜歡她,并且他絕對不是那種以社會地位看人的人——從他和二佬的關(guān)系就看得出,所以河琴才會去勇敢地愛他!

      但是河琴并不怪青青——旁人怎么看自己和洛瀟好,河琴心里當(dāng)然清楚,何況青青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她的心態(tài)河琴怎么會不懂?她緩緩地對青青說:“青青,你聽我講一句話,好不?”

      青青停下了。

      河琴說:“青青,你曉得不,我考高中的時候,成績是全班第一。但是那時候我家里窮,上不成。如果我上了高中,多半會讀大學(xué);如果我讀了大學(xué),后來的命運(yùn)肯定會不同。所以說,青青,你一定要考取高中,將來再考大學(xué)!”

      正在這時,洛瀟回來了。他看見青青手里的電腦,高興地說:“哦,青青,你拿到了!”又問:“河琴對你說了嗎?”

      青青問:“說什么?”

      河琴打斷話,對洛瀟說:“不要講些空話了!”

      但洛瀟仍然對青青說:“青青,你知道嗎,現(xiàn)在這臺電腦是河琴送給你的了——她聽說了我要為你買電腦的事,就一定要她來出錢,說是要了她自己一個愿。二佬勸我不要辜負(fù)了她的一番心,我就同意了!”

      青青一聽這話,立馬把電腦放在桌上,說:“那我不要了!”

      洛瀟不解地說:“為什么?”

      青青低頭說了句:“我真的不要!”快步走出門去了。

      河琴對洛瀟說:“沒關(guān)系,過幾天我再去給她。妹子在她這個年紀(jì)總喜歡發(fā)些潮氣——你不懂的!”

      河琴擁抱著洛瀟,長久地?fù)肀е?她看著洛瀟,長久地看著——洛瀟在她的黑眼珠里可以看見自己。

      河琴唱了一首歌——

      世界上的人數(shù)不清

      我的心里孤零零

      世界上的人好熱鬧

      我的心里冷清清

      自從有了一個人

      我的心里不孤零

      只要有你一個人

      我的世界好溫馨

      十三

      二佬傷了肋骨,谷嫂每天做一樣排骨給他吃——燉排骨,煨排骨,燜排骨,粉蒸排骨,紅燒排骨,糖醋排骨,椒鹽排骨……

      二佬就每天都給谷嫂講故事——他有講不完的故事,不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曉得是從別個那里聽得來的,還是他自己捏起講的,反正谷嫂都喜歡聽。

      漸漸地二佬覺得精神在恢復(fù)了。他說:“我吃了這么多排骨,身上的排骨還不長好,就對谷嫂子不住了!”

      這天吃完飯,二佬又抽旱煙袋。谷嫂聞到的氣味又不同。二佬說:“這回是古巴的雪茄煙絲。”抽了煙,二佬伸了個懶腰,大聲出氣地清了清嗓子,說:“我試下看唱不唱得出山歌著——”

      二佬受傷不是回把兩回了。他養(yǎng)傷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唱山歌時候的感覺。那天在河邊上看見洛瀟和河琴游泳,忍不住唱了幾句,當(dāng)時覺得背上還有些痛。今天想再試試。

      于是他就唱起來,谷嫂坐在旁邊聽——

      荷葉上的露水亮晶晶

      露水夫妻心里親

      不在相守在相投

      一夜的夫妻百日恩

      荷葉上的露水溜溜圓

      露水夫妻再難相見

      天亮就分手把路趕

      一夜的夫妻一世念

      谷嫂聽著聽著就聽不下去了,說:“你莫唱了,莫唱了——”淚水漣漣地走出了屋……

      十四

      洛瀟每天都抽些時間做他的樂器。這些天來,居然已做好了兩把排簫的雛形。每一把都是十二管,五度相生的十二半音音階。一把是基音為C的大調(diào)音階,一把是基音為a的小調(diào)音階。簫管有前后兩排,自然音階管在前排,半音管在后排。簫管都插在一個琴頭上,琴頭可以裝琴弦,管面可以做指板。

      河琴看著排簫下端的弧形,說:“才只好看呢!你吹吹看——”

      洛瀟就用排簫吹出了一段旋律——

      6.63 2 . |22.61.|6.665 . |55.24.|

      5.436 . |124 6 - |543 6 . 56 | 5 . 4 2 | 2 - - |

      河琴聽了,說:“真好聽呀!聽得我也想唱歌了呢!”就唱出一首歌來——

      愿那七音竹管的排簫

      吹出我心中的微笑

      瓣瓣竹葉落入流水

      微笑是我的眼淚

      洛瀟聽了這首歌,半天都講不出話來——他不知道,不論曲子還是歌詞,他是否聽過比這更好的歌。

      河琴說:“我曉得你的排簫是雜木做的,不過‘雜木的排簫冇得‘竹管的排簫有味道,你講是不?”洛瀟說:“你比我更會作詩呢!”河琴說:“我曉得作么子詩,只是心里想的哪里就唱的哪里!”

      確實她歌里唱的就是心里想的。她這些天好快樂呀,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她不是細(xì)妹子了,不再是天呀地懂的了。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都三十歲的女人了!她知道生兒育女當(dāng)賢妻良母是女人的命,她認(rèn)這種命,但是不甘心只認(rèn)這種命。她希望在這種命中還能有一點自己的東西,有一點叫作愛情的東西。她不相信只有女大學(xué)生和女白領(lǐng)才有資格談愛情。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一個女人最寶貴的年華里,她在命運(yùn)中掙扎,她對愛情的愿望被徹底地壓抑著?,F(xiàn)在,當(dāng)她結(jié)束了那一段生涯,當(dāng)她已經(jīng)三十歲的時候,愛情在她心中復(fù)蘇了,爆發(fā)成一種渴望——一種出于本能地覺得時不再來的渴望!她直想在認(rèn)命之前做一次自己——她是一個女人,如果一個女人沒有真正愛過,那就白活了,白做了女人!哪怕愛是一種幻覺,她也愿意飛蛾撲火!

      她第一次看見洛瀟時,自己都沒想到會那樣心跳。當(dāng)她知道洛瀟的名字是兩條河,立即下意識地想:這和自己的名字莫非是一種緣分?那她真要感謝命運(yùn)給她這個緣分—— 她錯不起的緣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她嘗受過人世的冷暖,而此刻她在愛情的漩渦里,享受著這個緣分給她帶來的無比的快樂。在快樂中她同時感到一種辛酸——為什么辛酸?因為人生本身就是辛酸的呀!越是辛酸中的快樂越是珍貴——她曉得這種快樂多么難得,她知道這種快樂不會持久,她因此更珍惜這種快樂,更能體會這種快樂。她唱歌的時候微笑著,情不自禁的微笑——那是她內(nèi)心涌出的眼淚,辛酸而晶瑩的眼淚!

      “琴——”洛瀟拿著手中的排簫雛形,對河琴說,“我要送一件禮物給你——這種樂器做出來,就叫作‘河琴!”

      河琴一聽,異常高興地說:“是擺?那我何理受得起喲!”她接過樂器,拿在手中看了半天,仰起頭對洛瀟說:“瀟,你應(yīng)當(dāng)把它做禮物,送給河里的流水呢!”

      她說著唱出了一首歌——

      河里的流水最好聽

      河水是我心里的琴

      世界上的河水流不盡

      河水是那世界上的琴

      十五

      蜜蜂歸巢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遲了,說明它們飛出去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這里的花期要過去了。河琴知道洛瀟和二佬快走了,她每天都數(shù)著日子。

      這天晚上,她躺在洛瀟身邊,叫了一聲:“瀟——”卻沒講話。

      洛瀟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瀟——”河琴說:“我可能懷孕了!”

      “是嗎?!”洛瀟的目光一亮,一下又變得莫測不定。

      河琴說:“我十天沒來了——平時最多只差兩三天的。”

      洛瀟首先覺得很意外——他每次都很注意的,除了有一次。但是他知道,小概率事件是可能發(fā)生的。同時他感到一種興奮,一種出于本能的潛意識的興奮:“我要做父親了嗎?”他抱住河琴:“是嗎?”

      “我也冇想到——”河琴說,“但是如果是,瀟,你何什想?”

      “我?”洛瀟顯得很緊張地說,“我真沒有思想準(zhǔn)備呢!”

      “瀟——”河琴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說,“你不必有思想準(zhǔn)備?!?/p>

      “為什么?”洛瀟坐起身來,看著她——

      河琴說:“如果真的懷孕了,我會喜歡呢!我要生下來!不過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不——”洛瀟大聲說,“那當(dāng)然也是我的事!”

      河琴也坐起身來,和洛瀟并肩靠在床頭。她說:“瀟,你曉得我多么愛你!但是你是一個哲學(xué)家,你有你的世界,你和我不是相同的人。你和二佬,你們都不是過平常日子的人。我不想打亂你的生活,你的世界?!?/p>

      “一個女人如果愛一個男人,出于女人的天性就會想和他生崽。我要是和你生了個崽,我會覺得幸福的。但是那是我的事,不要你負(fù)責(zé)!”

      “不!”洛瀟打斷她,說,“琴,那天你說做愛不要我負(fù)責(zé),是對的,是你的自尊。但現(xiàn)在是兩回事——這不只是你和我兩人的事了,這關(guān)系到一個新的生命!”

      河琴顯得異常冷靜地說:“瀟,我愛你,但是我從來冇想過要和你生活在一起,現(xiàn)在也冇這樣想——但愿你不會怪我!”

      她坦然地看著洛瀟,接著說:“我把崽生下來,就要告訴所有的人是和我男朋友生的,以后再去找個老公過日子。我長得不丑,并且可以自食其力,相信還是找得到合適的人的?!?/p>

      “你什么時候都可以來看你的崽——這是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我不會和你過日子,但是我不會不愛你!”她把頭緊緊貼在洛瀟的胸口上。

      河琴的話使洛瀟非常吃驚——每次關(guān)鍵的時候,她都讓他吃驚。

      洛瀟不接受婚姻,但是從來沒想過不要后代。他的爸爸媽媽堪稱模范父母,使他覺得,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他人賦予的,那么每一個人也都應(yīng)該有責(zé)任賦予他人以生命。而婚姻真正的合理性,在他看來,就是承擔(dān)了撫養(yǎng)后代的責(zé)任。洛瀟不接受婚姻,是追求比婚姻更高層次的愛情,但怎么會對自己的后代不負(fù)責(zé)任呢?

      并且,如果像河琴說的那樣做,豈不是要他放棄做父親的權(quán)力嗎?但是,他是不是應(yīng)該尊重河琴的意愿呢?母親對子女的撫養(yǎng)是否應(yīng)該有更大的權(quán)利呢?邏輯思維格外清晰的他,頭腦有些亂了。

      如果有了孩子,洛瀟又想到,他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天馬行空地獨(dú)來獨(dú)往了,他的實際生活內(nèi)容就會有很大的甚至實質(zhì)性的改變了——他能適應(yīng)嗎?他必須誠實地回答自己:他不知道。

      這些年來,洛瀟想著,他精神地生活在哲學(xué)中,物質(zhì)地生活在學(xué)術(shù)的象牙塔中,自認(rèn)為在追求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人生。但他是不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呢?他又想起踏征的話。二佬和河琴的遭遇使他看到了,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真正踏入現(xiàn)實的生活,沒有在行動上檢驗過自己。他對現(xiàn)實充滿著批判,但其實也在潛意識地畏懼和逃避現(xiàn)實。而現(xiàn)在,他有可能要做父親了——他感到一種生命本質(zhì)的呼喚!不管是興奮,喜悅,還是惶惑、慌亂,他都必須面對現(xiàn)實了——他再書生氣,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實與理想的距離的,但是他現(xiàn)在無可逃避了,他現(xiàn)在別無選擇了。

      理想和現(xiàn)實,他都不能放棄,放棄任何一者他就不是他了。

      “To be or not to be”

      ——這不是一個問題,這是一種處境。洛瀟身在其中地面對著哈姆雷特的疑難。

      “不管怎么樣,”他擁抱著河琴,說,“我會對我們的孩子承擔(dān)責(zé)任的!”

      洛瀟心中很翻騰,因為他并不知道怎樣具體地面對現(xiàn)實。而河琴心中很平靜,因為她完全知道怎樣面對現(xiàn)實。

      河琴靠著洛瀟的肩頭,唱了一首歌——

      太陽和月亮做了愛

      月亮和太陽生個崽

      從此世界上有了人

      人是太陽和月亮的崽

      十六

      這天晚上雷電交加,下了一夜雨。洛瀟輾轉(zhuǎn)反側(cè),快天亮?xí)r才睡著。河琴卻一直睡得很安穩(wěn),清早就醒了。她輕輕地起了床,生怕碰醒了洛瀟——她心疼他,早上總是讓他睡懶覺,自己吃了早飯就出門去料理蜜蜂。

      天氣已經(jīng)完全晴了,天空像水洗過的一樣發(fā)藍(lán),空氣中散發(fā)著雨后臭氧離子的清新。河琴來到山坡上的蜂箱處,看到河灘上有兩個人——原來是青青和濤濤。

      青青和濤濤站在河邊水中的兩塊青石上。青青在洗衣服,濤濤又在玩紙帆船。昨晚上下了雨,今天河面寬多了,但是此刻風(fēng)平浪靜。濤濤蹲在石頭上,把紙船放進(jìn)水里,讓船慢慢地隨著水流漂走,等線放盡了又收回來。

      就在這時,突然上游的河水像一條黃龍一樣,高出河面有一兩尺,席卷而來!流速并不很快,但波濤洶涌,勢不可擋——原來是上游山洪暴發(fā)了!

      姐弟倆都是面向下游,沒有看見身后的洪流。當(dāng)洪水來到跟前,一下打得青青全身透濕,而濤濤被沖進(jìn)了水中。他立刻在水里站了起來,但是根本站不穩(wěn),沒法走上岸,被水流沖著向下走。青青見狀立刻大叫:“救人?。【热税。 ?/p>

      河琴在坡上聽到喊聲,飛跑下來,沿著河灘追濤濤。濤濤已經(jīng)被水帶著離河岸越來越遠(yuǎn)了!河琴很冷靜,她跑到濤濤前面幾米的地方,再沖進(jìn)河里,抱起了濤濤。但這時河水越來越深了,齊到了她的胸口,河岸也變得越來越遠(yuǎn)了!河琴抱著濤濤,在水里站都很難站穩(wěn),但她依然保持著冷靜。她看見那塊河墩石就在前面,比河岸要近,并且是順流,在水里好走些,就向那里走去。一步步走到了石墩前,河琴雙手舉起濤濤,把他放到了石墩上。石墩上只容得下一個人,她就想往岸上走。但是越來越急的水流在石墩旁形成了漩渦,河琴的身子一下被卷了起來。她趕緊雙手扒住石墩頂部的邊沿,死死地扒著,抬起頭喘氣。可是這時一個浪頭打來,正打在她臉上,她嗆水了,大聲地咳嗽。人在水里,最怕的就是嗆水——一嗆水,就要咳嗽,就全身肌肉緊張,全身失調(diào)了。河琴嗆了水有些慌了,仍死死地扒著石墩,但覺得手上越來越?jīng)]勁了。這時又一個浪頭打來,她又嗆了水,咳嗽時手一松,人就被卷進(jìn)了漩渦。

      青青一路叫喊著,跑到洛瀟的屋里,哭著說:“河琴姐姐救濤濤,讓河水沖走了!濤濤還在河墩石上!”還在睡覺的洛瀟大驚失色地跳了起來,飛奔出門去。他一邊跑,一邊用手機(jī)向踏征發(fā)短信,告急河琴救人落水。上屋里的二佬和谷嫂也聽見了青青的叫喊。二佬對谷嫂說:“快找根長繩子!”谷嫂找了出來,兩人也向河邊跑去。

      二佬遠(yuǎn)遠(yuǎn)看見洛瀟在河邊正準(zhǔn)備下水,就大聲叫道:“等一下!等一下!”他跑到水邊,把繩子系在洛瀟的腰上,自己拿著另一頭。洛瀟跳進(jìn)河里游到河墩石旁,抱著濤濤游回岸上。

      二十分鐘后踏征回復(fù)洛瀟短信:市防汛指揮部已派出直升機(jī)沿河搜救。

      下午一點,踏征發(fā)來短信:在河墩灣村下游十公里處的河灘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與河琴的穿著相符。

      下午四點,市防汛指揮部的一艘汽艇將河琴的遺體運(yùn)回了河墩灣村。村里不少人都聞訊來到河邊。

      洛瀟從汽艇上抱出河琴,走下碼頭。他一臉鐵色,沒流一滴眼淚。走到河灘上,只覺得腿一軟,人就跪了下來,雙手仍抱著河琴。他突然仰面朝天,像狼一樣號叫起來,一聲又一聲地號叫!

      眾人都哭了。二佬兩眼布滿血絲,一滴眼淚在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里流著……

      十七

      河墩灣村的村委會向上面報了材料,申請表彰河琴為舍己救人的烈士。并征得河琴母親的同意,將河琴安葬在河墩灣村,村里專門劃出了一塊墓地。那位村委會副主任特地來找洛瀟,請他為河琴寫碑文。

      谷嫂的前夫拿出自己準(zhǔn)備做家具的木料,為河琴趕做了棺材。洛瀟說不要,棺材他來買。二佬說:“你就收了吧——人家也是一番心,也是他對河琴的賠罪道歉。雖說他打過我,也未見得是個哽團(tuán)的壞人?!?/p>

      洛瀟將河琴入殮時,把兩把排簫中的一把放在了她的胸口上,讓她雙手握著。

      第三天河琴下葬,村里老老少少都來了。

      濤濤的爺爺奶奶讓他在河琴墳前磕頭,感謝救命之恩。青青也跪了下來,哭著說:“河琴姐姐,我對不起你呢!”她手上拿著那臺新電腦——河琴還沒來得及給她,昨天洛瀟才給她。

      青青唱了一首歌——

      河里的水 水清清

      岸上的樹 樹青青

      心里的人會常念起

      心里的恩不會忘記

      青石的墓碑上,刻著洛瀟寫的詩句——

      你太美麗

      世界留不住你

      你把美麗

      長留在世界里

      洛瀟把放蜂用的帳篷搭在河琴墓旁,睡了七個晚上。

      十八

      那條送二佬和洛瀟來的船,又來接他們走。

      谷嫂、青青和濤濤來到河邊為二佬和洛瀟送行。

      二佬對谷嫂意味深長地一笑,說:“多保重哦,明年再來吃你的桃子——”谷嫂聽了,心里嗔罵了一句:“水佬倌!”

      青青對洛瀟說:“老師,你會再來么?我會等你呢!”

      洛瀟說:“青青,我會再來的,來看你和濤濤,來——”他哽咽了一下,“來看河琴——”

      青青一聽,眼圈紅了,說:“我懂呢——”

      洛瀟和一個船夫在船的兩邊用篙子撐著船,船慢慢地離開了碼頭……

      洛瀟撐著船,看見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河琴,就是在河邊聽見她唱歌……

      他仿佛又聽見河琴的歌聲——

      那河里的影子喲

      是你倒不是你

      撐船靠力氣

      放蜂碰運(yùn)氣

      隨噠那個風(fēng)篷四路里飄

      回得那個岸上

      是你還不是你喲

      是你又不是你

      那河里的影子喲

      是順的還是倒的

      難得的緣分

      難得一番心

      卻倒是相逢還是相錯

      世界上的你我

      是的還不是的喲

      是的又不是的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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