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燕
那年夏天,順德爺爺死了。
持續(xù)了兩年十一個月零四天的干旱,在順德爺爺下葬的第二天,終于下雨了。我不知道是順德爺爺?shù)拿纸许樀拢€是他的孫子叫順德。從我會說話起,我就叫他順德爺爺,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叫他順德爺爺,包括我的父親??攘藘赡甓嗟捻樀聽敔?,最終沒有等到下雨,死在了房背后那三棵沒有開花的核桃樹下。
我們的村子叫王廟村,是一個靠吃政府補貼救濟過日子的貧困村。王廟村坐落在一個半山腰上,與四周的村子不是隔著幾座山,就是隔著幾條河,形成一個獨立的自然村落。地薄、缺水、貧寒是王廟村的特點。風調雨順之年,所收糧食都不夠一家人填飽肚子。除了政府補貼救濟外,還得到山上砍些木料柴火到別的地方換口糧??蛇@次干旱,竟頑強地持續(xù)了兩年十一個月零四天。
王廟村的人把村子附近幾個水源的水都用干了,只能用毛驢或騾子到十幾里外的苦水箐去馱水。說是苦水箐,但箐里的水卻甘甜清冽??嗨潆[藏在兩道高坡的夾縫處,兩道高坡就像兩條粗壯的大腿,路陡且滑??嗨渚驮趦傻缞A縫最深的地方,源源不斷地流淌著生命之水。因是山路,艱險難走,來回一趟要大半天的時間。馱水的人半夜就要動身,天亮才能到達苦水箐,取完水返回已是第二天正午。去苦水箐的途中,有一段路叫鬼見愁。村子里的人說到鬼見愁時,都不禁要打個寒戰(zhàn)。聽說順德爺爺家的順德奶奶,就是在馱水的時候,死在了鬼見愁。村里的大人嚇唬小孩時總是說,再哭再鬧不聽話就把你送到鬼見愁去。我的母親也曾這樣對我說過。
只有我和小久,對恐怖而神秘的鬼見愁充滿了好奇與向往。
我的父親和村子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小久的父親,是吃不了他們父輩傳承下來的苦的。早在有八個月沒落雨的時候,我的父親和小久的父親,以及村子里的其他壯勞力,就卷著鋪蓋出門打工去了。父親走的時候含著淚說,我不出去不行啊,本來就地薄水少,現(xiàn)在又遇上干旱,這雨也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會下,一家人還要活命呢。
父親臨走時交代我和母親,無論天干成什么樣,馱水的地方有多遠,我們家有水吃,就不能讓順德爺爺家干著。我和母親都慎重地點點頭,表示決不會讓順德爺爺和他有點智障的兒子干著。
我還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順德爺爺就是我爺爺。在我的記憶里,過年過節(jié)或是我們家來了親戚殺個雞,父親都要讓母親給順德爺爺他們送一部分去,有時還會把他們父子倆叫來與我們一起吃。
順德爺爺?shù)膬鹤佣纷硬⒎翘焐钦稀B牬謇锏娜苏f是因為二狗子與母親去馱水,親眼看著母親死在了鬼見愁,回來后大病了一場,就傻了。從那以后,二狗子就不哭,也不笑,不與人說話。你讓他到地里干活,他就去干活,沒有人去叫他回家吃飯,他就不回家吃飯。你覺得他不正常吧,可他又不會認錯自己家的田地,也不會把莊稼鏟了留著草,而是把雜草弄得干干凈凈,田埂打理得清清爽爽。你讓他在家里閑著,他就閑著,什么活都不干。就算是院子里曬著糧食或衣服,下雨了他也不去收。仿佛他的某些神經(jīng)系統(tǒng),在他母親去世的時候,被帶走了。
我和小久密謀了好長時間,要親自去鬼見愁看個究竟,弄清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鬼見愁到底有多恐怖。
父親他們到很遠的地方打工去了。王廟村方圓十多公里的水源,都已經(jīng)干涸了。這段時間,我和母親總是把有限的生活用水,分一部分給順德爺爺家。
干旱持續(xù)了兩年,王廟村唯一用來灌溉莊稼的小水庫干了。壩埂邊到處是曬死的干魚和水藻,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田地干燥得要冒煙,小水庫四周原本蔥綠的野草,眼見就要著火了。村口一棵老槐樹,正無精打采地費力支撐著生命。樹下坐著迷茫而干涸的順德爺爺和村子里的其他老人,他們雙眼流著渾濁的淚,茫然地看著遠方。
整個村子死氣沉沉的。順德爺爺家房背后的三棵核桃樹,是村子里唯一的生命象征。水還不緊張的時候,順德爺爺兩三天就要提一桶水去澆那三棵核桃樹。后來水越來越緊張了,順德爺爺就把用過的水攢起來,攢夠一桶的時候,再提去澆。只有這三棵核桃樹,是順德爺爺用生命之水澆灌著才沒有被干死,它們頑強地在王廟村挺拔著身子。
我在縣城上高中。周末從學校回來,我看見順德爺爺佝僂著身子朝房后去了。我便拿上幫他買的藥去找他。遠遠的,我看見順德爺爺抱著核桃樹哭泣。走近了才聽見他邊哭邊說,這老天要收人了,我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見天這么干過。我走了二狗子可怎么辦啊,我原本以為種下三棵核桃樹,以后結了果,產(chǎn)下核桃隨便買個價也夠二狗子一年的開銷,生病求醫(yī)也不用為難村子里的人??涩F(xiàn)在怎么辦啊,我活不長了,這核桃樹也活不長了,老天爺啊……順德爺爺咳得直不起腰,顫抖的身子要將核桃樹壓斷似的。我忙過去扶起他,把城里買回的止咳藥拿了給他。
我想,父親或許就是那個替你撐著天,卻并不讓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撐著的人。年邁的順德爺爺,在生命岌岌可危的時候,也想著要為快四十歲的二狗子撐起一片天空。
那天晚上,我和小久決定親自去馱水。我們背著家里的人,要去向往已久的鬼見愁看個究竟,去為順德爺爺快要干死的核桃樹馱水。
小久比我小一歲,是我的鐵哥們。他不喜歡讀書,初中畢業(yè)后死活不肯再上學,他的父母只好在村子里開了個小商店讓他經(jīng)營。小商店里賣些簡單的日用品,水果糖、打火機、鹽巴、便宜的高度酒和燎嘴的劣等煙等。我學會抽煙喝酒,是在小久的小商店里。
到苦水箐馱水,鬼見愁是必經(jīng)之路。我和小久在天快亮的時候,來到了一條人字形的小路上。在朦朧的晨光中,這條人字形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大山深處。我想起了以前學過的京張鐵路,詹天佑設計的就有“人”字形線路。眼前這條由人和牲口用腳共同踩出來的小路,與詹天佑用智慧設計出來的“人”字形線路,異曲同工。只是我面前這條叫鬼見愁的人字形小路,被一代代人和一代代牲口無數(shù)次踐踏,路面變得堅實光亮。在微弱的晨光中,呈現(xiàn)出一種夢幻的美,像褐色肌膚上一道美麗的文身。我和小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又硬又滑的石塊上,兩人的手死死地交織在一起,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跌進深淵一樣的箐底。而這樣的路,母親和村子里的人,一星期都要走兩三回。順德爺爺家的順德奶奶,就是在這條路上死去的。
我們用盡了畢生的力氣,終于在第二天正午時馱回了四桶水。我們用其中的一桶水,澆在了順德爺爺?shù)娜煤颂覙渖?。水倒在核桃樹旁,發(fā)出呲呲聲,就像往燒紅的鍋里倒進水一樣,冒起一股煙來。剩下的三桶水,我和小久、順德爺爺每家一桶。
這次馱水的經(jīng)歷,在我和小久的心里,都各自種下了一顆種子。平時吊兒郎當?shù)男【?,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仿佛一夜之間,小久就長成大人了。
我高考結束回到家時,王廟村還是滴雨未落。出乎我意料的是,小久當上了王廟村的村民小組長。
那天夜里,我和小久在他的小百貨商店里,喝著便宜的高度酒,抽著燎嘴的劣等煙,在窗下望著高遠空曠的夜空,談到了天亮。
小久說,我們出生在這個貧困的地方,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不喜歡讀書,要想改變命運離開王廟村,那是不可能的了。你不像我,你馬上就要上大學了,說不準你大學畢業(yè)后會在大城市工作,你就可以徹底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不想像我們的父母那樣,一輩子過著靠天吃飯的苦日子?,F(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有下雨了,四周的水都干了,要不是政府救濟送水送糧,整個村子都怕要被滅掉了。
我看著忽然成熟起來的小久,這個從未想過往自己肩子挑擔子的小伙,心竟然有些隱隱作痛。
我說,出去打工吧,外面的錢要好掙些。守著這個被干旱肆虐的王廟村,就是在等死。
小久說,出門打工那還不簡單,雙腳一抬就可以走??墒浅鋈ゴ蚬ぶ荒芙鉀Q自己的困難,只能讓一家人的日子好起來。這么大一個村子,祖祖輩輩活下來,就像一家人一樣。如果人人都只想著解決自己家的困難,對我們王廟村的實際困難置之不理,這個村子就不是被干死的,而是被人心分離死的。
小久還告訴我說,前久他去小姨家,姨父告訴他現(xiàn)在國家要開展大規(guī)模的扶貧工作。像王廟村這種靠天吃飯的地方,全國有很多很多,國家這次要下大力氣,讓這些真正貧困的地方實現(xiàn)脫貧,要讓全國人民都過上好日子。姨父還說縣里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修路項目,凡是沒有通公路的村子,都被列在了計劃之內。修路工程和抗旱飲水工程已經(jīng)被列為全縣重點工作項目,相關部門已經(jīng)在著手辦理,很快就會落實下來。小久的姨父在縣里工作,王廟村的人都知道。
小久說那次我們去馱水,讓他感觸太深了。他說自己都這么大了,什么事都父母擔待著。要不是為了去見證鬼見愁的恐怖,他還真的不知道母親和村子里的人是怎樣為了生存將生死置之度外?,F(xiàn)在政府要把公路修到王廟村,還要在村子里建抗旱飲水項目,這是我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只要公路通了,有水有電,再苦再窮的日子,我們都能把它過好。
小久說是他自己要求當這個村民小組長的,國家的扶貧目的是要讓全國人民都過上好日子。這個好日子怎么過,貧困怎么扶,我們不能什么都不管。有勞動力的自己跑出去外面掙錢,把老弱病殘丟在家里,把包袱丟給國家。國家出項目出資金,我們出勞動力總是應該的吧。我當這個小組長,就是要帶領王廟村的人,響應國家政策,帶領大家一起過上好日子。
皎潔的月光像個頑皮的孩子,在小久微微泛紅的臉上跳來跳去。因為喝了酒,小久時而激動,時而膽怯。在膽怯與激動間,我聽到了他哽咽的聲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動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那是一種不屈于命運的斗志,在他的血液里奔騰著。
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給干燥頹敗的王廟村帶來了一絲欣喜。像我們這樣偏遠貧困的地方,讀書是不會被父母重視的。村子里的小孩都只會在學齡時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從我記事起,全村最高學歷就一個高中生。而這個高中生,因為吃不了苦,在我還沒有上學的時候就離開了王廟村。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像一鞭喜慶的炮仗,在王廟村炸開了。村子里的人都匆匆忙忙地奔走相告,他們的臉上全是激動、興奮和羨慕,看不出一絲半點的嫉妒。
因長時間未下雨,到處彌漫著一股塵土的味道。遠處的山頭一片焦黃,大多樹苗都干死了。村莊因干旱失去了生機,也因出門打工的人越來越多變得死氣沉沉。
我的父親回來了,因為我考上了全家人夢寐以求的大學。在某一天的正午,村子里拉回來了好多水。小久忙前忙后地安排村民殺雞宰羊。兩年多來,王廟村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大家一定以為,這樣熱鬧的場面,是為了慶賀王廟村唯一的大學生。其實,此時的王廟村,又有了比出現(xiàn)大學生更大的喜事。縣里要把公路修到王廟村。縣里要在王廟村興修水利,解決王廟村千百年來的缺水問題??h里的扶貧工作已經(jīng)啟動,工作隊即將進駐王廟村。每一個消息都振興人心,每一個項目都令人充滿希望。仿佛王廟村的美好前景,隨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的到來,將一粒喜悅的種子,種在了王廟村。而這粒種子,正悄悄地在王廟村的每一個角落里滋長著。
小久的父親回來了。村子里很多壯勞力也回來了。
當我踏上去省城求學的列車時,王廟村的干旱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年三個月零八天。這個抽象的數(shù)字,在王廟村的每一個人心里,會盤踞到落雨的那一天。
忽然接到小久的電話,我正在大學的圖書館里找資料。剛剛進入夏天,到處都是一片新綠,盛夏的溽熱還沒有開始。校園里依然繁花似錦,與干旱了兩年多的王廟村相比,仿佛是兩個世界。
小久說,下雨了,下了很大的雨。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我卻沒有從小久的聲音里聽出喜悅。在王廟村,人們心心念念盼著的雨,卻沒有讓小久興奮。我預感到了某種不祥的征兆。
小久說,順德爺爺是昨天下葬的,他沒有等到下雨,也沒有看到核桃樹開花。他走的那天,是王廟村干旱了兩年十一個月零兩天。兩天后,王廟村下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雨。順德爺爺?shù)娜煤颂覙洌俏业哪赣H和小久用省下來的水幫它們維持著生命。核桃樹雖然活著,卻在開花的季節(jié),沒有開花。
通往王廟村的公路,在我大三的那年,終于竣工了。那場巨大的干旱過后,政府興修水利,建設了大型水庫。聘請專業(yè)打井隊在王廟村打了好幾口抗旱機井。為確保王廟村的飲水質量,政府將苦水箐的天然水源,架設管道引進了王廟村。每一戶人家的院子里,都安裝了水龍頭,有的人家將水龍頭接到了廚房里,他們只要輕輕擰開水龍頭,白花花的水就噴涌而出。祖祖輩輩缺水的王廟村人,站在水龍頭面前,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那條令王廟村人聞之喪膽的鬼見愁路,再也沒有人為生存舍命去走,也沒有人會去求證它的艱險。它將成為走過這段路的人,以及我和小久,心中的隱痛。
小久到大學里來找我,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剛從圖書室出來,就看見了站在楊樹下的小久。他比以前高了許多。王廟村的劣性氣候,將他的皮膚磨礪得黝黑粗糙,也將他的身板養(yǎng)育得強壯健碩。他朝我揚了揚手,靦腆地笑著。他背了個旅行包,像要出遠門的樣子。我以為他要出去打工,來與我告別。便在心里想,你還是要走的,你熬不過你的理想,也熬不過金錢的誘惑。這些年,能出門打工的都出去了,出去打工的都回來在村子里蓋起了小洋樓。那些出不了門的人,繼續(xù)生活在王廟村里,他們除了不缺水,還是什么都缺。
小久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在我的肩上捶了一拳說,我不會走的,我是不會丟下王廟村不管的。我來省城學習,順便來看看你。
學習?學什么?我的驚訝似乎早已被小久猜到了。他卻把話題轉到了我身上,問我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在王廟村脫貧攻堅決戰(zhàn)時期回去一起并肩作戰(zhàn)。他在故意吊我的胃口。
我說你一個死活不肯上學的人,現(xiàn)在要來學習,學什么?
小久看著廣闊的校園,看著校園里手捧書本匆匆而過的同學。自言自語地說,要學的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
我把小久帶到足球場的草坪上,碧綠的小草透著生命的氣息。在我們王廟村,是看不到這種綠的。小久坐在這片碧綠的草地上,將他上省城的學習計劃告訴了我。
我再次震驚得從草地上跳了起來。就像小時候聽順德爺爺講過的很多故事,回家去問父親,父親總是說,那是天方夜譚。而天方夜譚這個詞,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才明白是什么含義。現(xiàn)在小久竟然告訴我,他是來省城學習西瓜種植技術的,他要在王廟村種西瓜。
在我們王廟村能種出西瓜,就是天方夜譚的事。
小久告訴我,在王廟村種西瓜這個項目是縣里決定的,已經(jīng)有權威人士鑒定過王廟村的土質和水質,都是適合種西瓜的。小久還得意地說,他已經(jīng)跟縣里的技術人員到外省的西瓜種植基地參觀過了,種西瓜就跟種莊稼一樣,是個農(nóng)民都能種。這次來學習的不只他一個,還有縣上的領導和農(nóng)藝師。小久說回去他先承包幾畝地種一季試試,如果成功了,要將整個王廟村的土地都種上西瓜,讓每一戶有土地的農(nóng)戶都有股份,還要將出門在外打工的鄉(xiāng)親們召集回來一起種。農(nóng)民在家有田種,有錢賺,日子過得下去,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呢?
在小久的豪言壯語里,王廟村美好的藍圖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清晰起來。記得小時候,我和小久成天在山上捉雀打鳥,田野里到處都是犁田種地的景象。婦女們在田間地頭扯著嗓子用壩子腔唱栽秧調,姑娘小伙在山箐里唱情歌。傍晚,老槐樹下圍著許多人,聽順德爺爺講永遠講不完的天方夜譚般的故事。那時沒有電燈,村子里上學的小伙伴圍在如豆的煤油燈下寫作業(yè)。那時的日子又窮又苦,一把生蠶豆,幾顆野楊梅,就能讓我們快樂半天。
自從那場干旱越來越嚴重后,王廟村的人就陸續(xù)外出謀生去了。記不清是從何時起,原本寬闊的鄉(xiāng)村道路變得越來越窄了。只記得以前每戶人家?guī)缀醵拣B(yǎng)耕牛,路邊的野草不是被牛吃了,就是被人割了。田埂上的野草是牛馬夜間的糧食,那時每條田埂都被割得干干凈凈的。每年村子里都會有幾起因偷割別人家田埂上的草引發(fā)的糾紛,整個村子鬧嚷嚷的。那時真熱鬧啊,感覺整個村子都是人,到處都能聽到牲畜的叫聲,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牲畜糞便、菜地里腐爛蔬菜的氣息。而這樣一片繁榮的景象,在物質生活還不能滿足人需求的時候,竟那樣欣欣向榮地支撐著王廟村一代又一代的人。
現(xiàn)在的王廟村,公路通了,水也不缺了。在外地打工賺了錢的,在村子里蓋起了小洋樓。越來越多的人都到外面淘金去了,村子里的娃娃和老人也沒人管。有些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就開始抽煙、喝酒、打架。老師到村里找家長,找到的都是不識字的爺爺奶奶,他們也管不了這些娃。沉默了好一會,小久說,我要在村子里種西瓜,把在外面打工的人吸引回來。我們王廟村,太需要人氣了。小久心事重重地又說,不是我說話嚇人,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年,我們王廟村就會坍塌成一片廢墟的。現(xiàn)在整個村子死氣沉沉的,到處都是荒蕪的雜草,到處都是廢棄的良田。房子沒人住舊得快,也垮得快。它們在風雨的侵蝕下,日漸衰老,死亡。也許一陣風,就會將這個村子抹去。
小久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在學校門口的小飯店里喝著酒。透過小飯店的煙塵和店門口燒烤攤上散發(fā)出的油煙和烤肉味,可以看到人們?yōu)樯婷β档穆槟径灸艿哪?。那些青春四溢年輕美好的大學生,肆無忌憚地在烤肉攤前吃肉串,喝啤酒。我和小久坐在其中,用靜止的狀態(tài)觀望。我想,小久的內心應該有些絕望吧??墒菍嶋H上,小久的雙眼放著光,即便他不屬于這里,他所在的那個又窮又破的王廟村,只是世界的邊角余料,他卻是熱愛那個地方的。
我忽然想起了《百年孤獨》里那個叫馬孔多的村子,也是在歷史長河的變遷中,在干旱與暴雨的肆虐中,隨著一陣颶風從大地上被抹去的。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我第一次吃西瓜,是初二那年和小久去他小姨家。他小姨從冰箱里拿出西瓜,切西瓜時清清脆脆的聲音,多少年過去了我都還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見瓜的瓤是紅色的,第一次見瓜是可以生著吃的。一口咬下去,冰冰涼的汁液流到肚子里,整個人瞬間就涼爽了。那一股清涼,在我的體內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夏天。我覺得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西瓜,也是我吃過的人間最美的味道。
小久要在王廟村種西瓜,這個決定著實令我吃了一驚。
我們從學校門口的小飯館出來時,我和小久都有了一些醉意。兩人勾肩搭背地走在校外的街道上,像兩個流浪的醉漢。
在小久住宿的小旅館里,還有一個與他一起來學習的扶貧干部吳世坤。吳世坤中等身材,謝頂,目光柔和,皮膚黝黑。這個人的形象,讓我想起了王廟村里的很多男人。王廟村的男人似乎都是這個樣子。順德爺爺、小久父親、楊飛、高大成……腦海里甚至還出現(xiàn)了我的父親。
吳世坤見我們進來,忙放下手中的書本,過來與我握了握手。他的手上力氣很大,粗糙的掌心將我的手指捏得生疼。他有些討好地說,聽小久說你是王廟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有文化有頭腦。我是掛包王廟村的扶貧干部,我們今后的很多工作都還需要你的幫忙哩。
我一頭霧水。我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大學生,能幫他們什么呢?小久也太會吹虛了,論生活經(jīng)驗和社會閱歷,我一樣都不如他。我正要責備小久,卻見他已經(jīng)在認真地看著《西瓜種植技術和管理》。他不時地在書本上做著記號,將重點內容勾畫了出來。這個畫面令我感動,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的雙眼竟有了些潮熱。
寒假回家,我坐在回鄉(xiāng)的公交車上,車子剛翻過山頂,就看見山那邊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誤入了云海深處。車上坐的都是本地人,各種聲音不絕于耳。好一會兒我才聽了個明白,那一片白茫茫的云海是種植西瓜的大棚。村民們有各種各樣的心思,議論中帶著希望,也帶著不屑。我甚至還聽到了有人在罵小久,偶爾也聽到吳世坤的名字。說他們異想天開,拉個外地人到王廟村胡搞。說外地人對王廟村的地域條件不了解,在種包谷蕎麥這些普通莊稼都沒有好收成的王廟村種西瓜,是在做白日夢,是想套取政府的資金。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回到了王廟村。午后的陽光像老人一樣,溫暖而慵懶。進村的路已經(jīng)變成了水泥路,比原來的寬了好多。以前是泥巴路,只能容一張手推車單行。現(xiàn)在的路能過一輛大卡車。路兩旁都是大棚,透過大棚的塑料薄膜,能感覺到大棚里生長的綠色植物。
村子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雞豬貓狗的叫聲。眼前的大棚白得虛幻。我以為自己誤下了車,回錯了家。越往前走,大棚的面積越大。村前村后的水稻田,房后的干糧田,都覆蓋上了膜。
這個小久,還真是要在王廟村種西瓜了。這架勢,可不是一般鬧著玩呢。我在心里想著,既興奮,又暗暗地為小久捏了一把冷汗。
還沒等我去找小久,小久就先來找我了。與一年前相比,小久變得更加壯實,也更有擔當。在這一年中,小久打過幾次電話給我,都是讓我?guī)退遗c種西瓜相關的資料。開始我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而且我也不相信,祖祖輩輩被缺水和饑餓困擾著的王廟村,能夠種出小久小姨家那樣的西瓜。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也會順便問問村里的情況。母親告訴我說小久要在村里種大棚西瓜,縣上領導很重視這件事,派了一個叫吳世坤的扶貧干部長期住在村里,他經(jīng)常召集村子里人在老槐樹下開會。母親說小久也經(jīng)常在會上講話,他說要帶動全村人致富,以后家家都能住上小洋樓。母親又說,投資種西瓜的老板是個外地人,已經(jīng)來村里好幾次了,咿里哇啦的講什么一句都聽不懂。
我開始收集西瓜栽培技術管理方面的書籍,在網(wǎng)上查詢種植方法、選種、育苗、授粉等技術,找院校的農(nóng)藝老師請教。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投入到這項學習中,學校老師和同學都誤以為我要轉專業(yè)了。班主任老師以為我要放棄自己所學的熱門專業(yè),親自來了解情況,并做我的思想工作。
小久說晚上村小組要組織活動,已經(jīng)通知了全村的人?;顒訒嫌幸豁椬h程是讓我給村民們講個課。他說王廟村的人最崇拜有文化的人,他們不信我小久,也不信吳世坤,就信村子里唯一的大學生。這個我是相信的,以前順德爺爺就是王廟村最有文化的人,他說的話就像圣旨一樣,沒有人違背,也沒有人敢忤逆,他一直都受村民們的愛戴與敬重。
我正思忖著要講些什么。小久告訴我,說村里的人對他們種西瓜一直沒有信心,大家都在觀望?,F(xiàn)在大棚都建好了,棚里也種上了第一批西瓜。這個項目是得到鎮(zhèn)上和縣上領導支持的,而且投資商也是縣上招商引資進來的,不是他小久和吳世坤抓抓腦殼自己干出來的。小久讓我給村民們吃顆定心丸,利用這個假期多給村民們講講國家的扶貧政策,講講新時代的改革與變化。動員村里閑散人員到大棚里去干活,他們按計件給村民發(fā)工資。小久還說,如果我們王廟村的人能在自己家門口就能掙到錢,誰會愿意跑到外地去吃那個苦。
我忽然問,順德爺爺?shù)娜煤颂覙溥€在嗎?
當然在,前年就結核桃了。產(chǎn)量還不錯呢,薄皮的。核桃才打下來,就被縣上來下鄉(xiāng)的工作人員買走了,賣了個好價錢。三棵核桃樹的收入,足夠二狗子一年的日常開銷了。小久似乎猜到了我想問他的話,接著說,這筆錢我讓村上的會計小李幫二狗子管著。二狗子的日常開銷和生活用品的購買,由楊飛媳婦負責。末了又補充一句,他們記著賬呢。
順德爺爺真是有先見之明啊,他在臨終之前也要為自己的兒子籌謀好一切。他種下三棵核桃樹,在干旱年代想盡一切辦法保住核桃樹,就是為二狗子保住了生存下去的資源。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應該就是順德爺爺當時的愿望吧。他雖然知道王廟村的人不會虧待二狗子,但是要長年累月地靠王廟村的人接濟二狗子,增加鄉(xiāng)親們的負擔,他于心不忍。也或許是順德爺爺看得更遠,想得更深,更加懂得人性吧。如今二狗子自己有經(jīng)濟來源,有人幫他管賬,幫他采買生活用品,他的生活就不會陷入困境。我和小久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們應該是同時想起了那晚去鬼見愁馱水的經(jīng)歷了。
這個春節(jié)是熱鬧的,出門打工的人大多數(shù)都回來了。原本荒落的村莊,因人頭攢動有了生命的氣息。整個王廟村,被大棚塑料清亮的白裝點得氣勢恢宏。
在西瓜大棚里,一群七八歲的小女孩背著小背籮在大棚里拔著雜草。她們嘰嘰喳喳地笑著,叫著,天真快樂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姐姐、小久以及村子里的一大群孩子,每天放學后都要到田地里去找豬草和兔子草,周末要幫家里去山上放牛放羊,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啊。稍大一點兒的孩子,兩個或三個一組在整理瓜藤。他們在技術員的指導下,將所有的瓜藤整理了朝著一個方向,將打了花苞的瓜藤理朝上方。有幾個稍大點的男孩子則負責每天給大棚開窗放風。這些孩子一個星期到小久那里去領他們的勞務報酬,多的七八元,少的三四元。他們用自己掙的錢,到小賣鋪去買冰棍、口香糖、麻辣條。
整個王廟村最開心的人就是二狗子,他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每個大棚里。你剛在房后山坡的大棚里見到他,不一會又見他在進村公路旁的大棚里。在大棚里干活的女人們會給他一個蘋果,也會倒一缸子水給他。他的臉上掛著傻傻的笑容,讓人既心疼又欣慰。
每年正月十五一過,出門打工的人就陸續(xù)走了。今年卻只有極少的幾個人走掉,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外出的打算。小久召集全村人開會,他在會上說不想去打工的可以到西瓜地里來干活,等西瓜賣了會給大家結算工錢。他說只要肯吃苦,在自己家的土地上掙錢,就比出門強。雖然今年不一定會有出去打工掙得多,但都是家門口的活計,總比背井離鄉(xiāng)要好。今年西瓜種成功了,以后我們會種得更多,到那時村里人就不用出去打工了,說不定還要到外村去請人來幫忙呢。
楊飛說,咱莊稼人要是怕吃苦受累,那不早餓死了?我們到城里去打工,那些掏苦力的臟活累活,哪一樣不是咱農(nóng)村人去干的?又臟又累錢又少,還要遭人家鄙視。
高大成說,要不是干旱鬧得人活不下去,誰愿意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我們沒文化沒技術,干的都是粗活重活,一不留神還會弄成殘疾。高大成說他在工地上干活的時候,腳手架垮了從高空砸下來,腿肚子里插進一截鋼筋,差一點腿就廢了。說著他把褲腳掀起來,一道暗黑的傷疤觸目驚心,像一條碩大的蜈蚣爬在他的腿上。
會場氣氛變得沉悶而緊張。
吳世坤在會上安排村里的婦女們第二天到大棚里掐瓜花,他說每一根瓜藤上只能留一朵瓜花,掐完多余的瓜花后,有技術人員來教她們給留下的那朵瓜花授粉。大家都面面相覷,生怕這項聽上去比較高端的工作自己勝任不了。也有的人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對吳世坤安排的工作一頭霧水。他們開始在下邊竊竊私語,沉悶的會場氣氛漸漸活躍起來。大家的眼睛里有了一種期望,也有了一些迷茫。
然而,第二天在西瓜大棚里,王廟村的婦女們卻為掐瓜花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她們一致認為,一根瓜藤上只留一朵瓜花吃了大虧。祖祖輩輩傳承的自然規(guī)律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莊稼要產(chǎn)多少糧,母豬要下幾個仔,都是上天安排好的。現(xiàn)在要讓她們在肥壯的瓜藤上把已經(jīng)開了或正待開放的花朵掐掉,她們說什么都不干。
吳世坤急得團團轉,這個棚里進,那個棚里出。多余的瓜花不掐除,留下的那一朵又無法及時人工授粉。每一種植物的生長都是靠節(jié)令的,節(jié)令過了,就算有再先進的技術催生催長,那也是不一樣的。況且這是王廟村種的第一批瓜,所有的希望和期盼都做了抵押。吳世坤和小久是簽過責任狀的。
小久急火火地來找我,因跑得急,額頭全是汗水,嘴唇干燥得開裂,隱隱有些血漬在唇上。我本想打趣他一下,但從心底涌出的,卻是心疼和感動。
關于一根瓜藤上只留一朵瓜花的說法,我還在學校的時候,就與學校農(nóng)藝學院的老師和同學們交流討論過。我當時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農(nóng)藝學院的導師用他多年培植西瓜的試驗成果給我們進行了講解,并帶我們去參觀了他們的試驗田。導師說,西瓜在開第一批花時,將最飽滿壯碩的那個花蕾留下,其余的花朵都要掐掉。留下的這朵花通過人工授粉結成西瓜。等到這個瓜養(yǎng)到六成時,這根瓜藤上再開出的其他花朵就可以保留讓它們自然生長。導師還說,他從市場的經(jīng)濟價值測算過,第一批瓜就能實現(xiàn)其產(chǎn)量和價值。這批瓜質量好,產(chǎn)量高,口感好。所有種植西瓜的農(nóng)戶,都是通過第一批西瓜來實現(xiàn)其成本的保值增值。那些自然生長的西瓜,如果能賣,都是額外的收入了。導師還風趣幽默地說,就像養(yǎng)一頭母豬,如果產(chǎn)了一個崽,它的奶水充足,營養(yǎng)過剩,會將這頭小豬崽養(yǎng)育得皮光毛滑,健康壯碩。但如果這頭母豬產(chǎn)了七八只小豬崽,母豬的奶水供給不足,每個小豬崽都是吊著養(yǎng)的,你說它們能比一個豬崽強嗎?導師的話引得哄堂大笑,但又有誰不知道是這個理呢。
小久和吳世坤去省城學習過,他們是知道這個道理的。但他們在對村民宣傳講解的時候,也許是因為表達出來的與所學所講的內容不一致村民聽得一知半解,又或許是他們用了粗暴武斷的敘述方式激怒了純樸的王廟村人。在這次對峙中,村民們群情激動,勢不可當,差點搞出一場暴亂來。
小久的內心是委屈的。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讓王廟村的人過上好日子。對那些一知半解難學難懂的科學技術,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即學不透徹,也講不透徹。幾年來王廟村的變化是有目共睹的,但這些與他同享一片藍天,同喝苦水箐水的村民,怎么就不體諒他,也不心疼他呢。他們還動不動就擺出一副隔山觀火的架勢,他們臉上寫滿了幸災樂禍,難道他小久就真的看不出來嗎?
在花期授粉這個關鍵的節(jié)骨眼上,村民們卻搞出這一折,這不正是拿刀子往他胸口上捅嗎?如今箭在弦上,小久被焦灼的情緒燃燒著,他變得茫然,粗暴。
我和小久來到大棚的時候,村委會的主任、書記和保安都趕來了。我心里一驚,這個吳世坤,又要捅婁子了。純樸的王廟村人,最見不得的就是以上壓下,以強凌弱。自從上次動員了大家一起參與種西瓜,村民們都覺得我說的話比小久和吳世坤說得清楚,他們更愿意聽我給他們講國家的政策,講學校里的新鮮事,講王廟村以外的人和事。他們最煩的就是動不動就用虛頭巴腦的上級來嚇唬他們,看見穿著工作服的保安,他們以為是警察來了,情緒更加激動了起來。
我和小久忙把村委會的人拉進了另一個大棚,囑咐他們不要與村民起沖突,由我去說服他們。我以為這個令人頭疼的場面我是壓不下去的,但事實上,這群與我同根生共命運的王廟村人,我只用了短短十分鐘,就將他們一臉的疑惑消散了。他們更容易接受通俗易懂的母豬下崽這個比喻。
整個村子最快樂也最忙碌的人,應該就是二狗子了。他的臉上堆著笑容,像刀雕刻上去的一樣。他穿梭在每一個大棚里,誰叫他一聲,他就樂顛顛地出現(xiàn)在誰的跟前。他會把拔下的雜草從大棚里背出來,也會把掐下的瓜花給楊飛媳婦送去,然后又把楊飛媳婦用瓜花和面粉做的瓜花餅帶到各個大棚里給村民們吃。誰遞給他一個蘋果,他就嘿嘿地笑著,在誰跟前滿足地享用。王廟村的巨大變化,大棚里一天一個樣的西瓜,都是令人感動觸目的??粗鵁o憂無慮的二狗子,我想起了《白鹿原》里的傻子二豆。二豆是《白鹿原》里所有事件的親歷者、旁觀者和見證者。他是被《白鹿原》寬待的人,在那個饑餓、戰(zhàn)爭,災難不斷的年代,二豆置身其中,又躲過了一切災難。二狗子又何嘗不是呢。順德爺爺去世后,智障的二狗子在王廟村便沒有了親人,他是會被這片土地邊緣化的人。但王廟村的人又都是二狗子的親人,他們像善待自己的兄長、孩子一樣善待著他。災難和貧困可以讓人絕望和心灰意冷,但善良和熱情是王廟村人的本性。他們寬待一個智障兒,也是在寬待自己越來越美好的人生。
接到小久的電話時,我正在忙著撰寫畢業(yè)論文和參加各種就業(yè)招聘會。
小久說,你看見我們王廟村的西瓜了嗎?這幾天全村人都在朋友圈里發(fā)呢。那幾個駐村的大學生村官還將我們的西瓜視頻傳到了快手和抖音里,來村里聯(lián)系買西瓜的人可多了。我能感覺到小久激動的內心,也能感覺到他成功的喜悅。那個天方夜譚一樣的種瓜夢想,終于實現(xiàn)并成功了。我們貧窮而又落后的王廟村,也要一起走出困境了。
我的內心充盈著快樂,這份快樂不是因為早上在招聘會上與招聘單位簽了就業(yè)協(xié)議,而是接到了小久電話?;氐剿奚幔娚嵊褌儑谝黄鹫務撝裁?。見我進來,他們一涌而上將我抬了起來,篩糠一樣地將我拋向高空,接住,又拋起。這個游戲是我們宿舍里不成文的規(guī)定,誰有了好事,都會得到這份待遇。我正暗想,他們是通神仙了吧,這就知道我與單位簽了就業(yè)協(xié)議啦。
我被舍友們顛簸得雙眼直冒金光,還未回過神來,他們就將一個六七公斤大的西瓜塞到我懷里,說是我老家的西瓜。我納悶地問,誰帶來的?舍友張一航說,我們自己買的。你還不知道,你們王廟村的西瓜,已經(jīng)上了中國郵政電商扶貧助農(nóng)平臺“優(yōu)幫幫”啦,中國郵政電商全程閃電配送,我們就買一個來嘗嘗。他又說,這幾天看你忙得焦頭爛額就沒告訴你,我們在抖音和快手上都看到你的家鄉(xiāng)啦,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啊。徐小東說,我好像還看到了二狗子。說著他就打開抖音,美麗的畫面讓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們貧困的王廟村。抖音的畫面從停放在村口的貨車到路邊堆放的西瓜,婦女們背著西瓜從大棚里出來,二狗子捧著西瓜蹲在路邊愜意地吃著,他那像用刀刻的笑容紋路清晰,孩子們邊吃西邊打鬧的快樂,一一從境頭里閃過。舍友們在津津有味地吃著西瓜,稱贊著西瓜的味道和品質,而我卻早已熱淚盈眶。
小久說,我也許不會成功,但我不會放棄。我只是想帶領王廟村的人,走出生活的困境。我們的祖輩和父輩生活得太苦了,現(xiàn)在國家政策這樣好,我們沒有理由不去奮斗。小久還說,總有一天,我們王廟村的西瓜都會瓜熟蒂落。小久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全村人都對種西瓜這件事最排斥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小久是孤立無援的。
耕耘暫莫問收獲,待得瓜熟蒂自落。曾經(jīng)一直靠政府補貼救濟的王廟村,如今在國家精準扶貧政策的帶動下,在各級政府的領導下,在小久以及王廟村更多的村民努力奮斗中,正從過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逐步走向造血式自救,從而實現(xiàn)全面小康的美好生活。
瓜熟蒂落,應該就是最好的方式吧。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