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拂曉,老鐘起床,腰里塞著短斧,悄悄摸上野馬嶺。
老鐘隱身伏在一塊大石后查看。野馬嶺上,血跡斑斑,可見昨夜雙方交火之慘烈。但老鐘仔細(xì)看了,沒發(fā)現(xiàn)游擊隊的蹤跡,或者有價值的線索。很顯然,戰(zhàn)場被清理過。老鐘暗自懊悔,自己來晚了。
昨天夜半,密集的槍聲忽然響起來。老鐘從睡夢中驚醒,側(cè)耳傾聽,壞了,像是從野馬嶺傳來的。沒多久,槍聲漸稀,零星的幾聲槍響過后,濃得化不開的夜,重又陷入深沉的死寂。
下山的路上,他想起一處隱秘的山洞,摸了進(jìn)去。
山洞里的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老鐘認(rèn)識,是游擊隊的李隊長。老鐘的兒子,也在隊伍上。李隊長幾乎用盡最后的氣力,交給老鐘一個繡著荷葉的煙荷包,用微弱的聲音告訴他,去鎮(zhèn)上裁縫鋪,接頭暗語是:“今晚有出遠(yuǎn)門的大船嗎?”答:“有。渡船上是新修的桅桿!”暗號對上了,就把這個煙荷包交給對方。
“要是……裁縫鋪……有敵人,就去找瘋,瘋……”
“風(fēng)什么,李隊長,風(fēng)什么?”
然而,無論老鐘怎么呼喊,李隊長再也沒有任何聲息了。
老鐘緊緊攥著煙荷包,抹著眼淚下山。離開前,他用短斧砍來許多枝蔓,把遺體嚴(yán)嚴(yán)實實掩蓋住,三鞠躬,說,李隊長,對不起了,以后再給您修墓立碑。
老鐘回家換了衣服,乘渡船來到鎮(zhèn)上。
鎮(zhèn)上倒顯得平靜,除了鬼子、二鬼子正常的巡邏,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鄉(xiāng)親低頭匆匆購買些日用急需品。一個不知哪里來的瘋婆子,拄著根竹竿,端著豁碗,篤篤篤在前面走,邊走邊對路人說,可憐可憐我吧,給點兒吃的吧。
老鐘警惕地躲在暗處,仔細(xì)觀察裁縫鋪許久。
覺得沒什么異樣,又摸了摸腰間的煙荷包,這才決定前去接頭。他壓低頭上的斗笠,若無其事地踩著石板路,低頭慢慢向裁縫鋪走去。
快到裁縫鋪時,一陣吵嚷聲傳來。
“瘋婆子,找死??!快滾,滾遠(yuǎn)點兒!”
隨著一聲呵斥,只見兩個衣著體面的人,推推搡搡地把瘋婆子從裁縫鋪轟了出來。瘋婆子跌倒,手里的竹竿和豁碗摔在地上。那碗骨碌碌的,在青石板上滾出去老遠(yuǎn)。老鐘吃驚地左右看看,心知有變。
老鐘趕上前去,替瘋婆子撿起竹竿,又把滾落的豁碗追回來。瘋婆子嘮嘮叨叨,對著那倆人罵個沒完??吹蒋偲抛?,老鐘想起了自己的老母親,他把豁碗遞過去,說:“老人家,您在哪兒安歇?俺送您過去?!?/p>
瘋婆子奪過豁碗,抱住,突然一把攥住老鐘的手腕。
老鐘一驚,看起來瘦弱的瘋婆子,竟是有把子力氣。
瘋婆子目光一凜,迅疾低聲道:“別說話,跟我走!”
出鎮(zhèn)子很遠(yuǎn),確定安全無虞了,瘋婆子才指指老鐘腰間的煙荷包,舉起竹竿作威脅狀,厲聲道:“說,哪里來的?”見老鐘慌亂,又壓低聲道:“今晚,有出遠(yuǎn)門的大船嗎?”
老鐘恍悟,回道:“有。渡船上是新修的桅桿!”李隊長的遺言里,萬一裁縫鋪有變,應(yīng)是要他找這瘋婆子。老鐘遂鎮(zhèn)定下來,將煙荷包從腰間解下,鄭重交到瘋婆子手里。
“李隊長呢?”瘋婆子急切地問,“他怎么樣了?”
老鐘望向遠(yuǎn)處的船渡口:“他,犧牲了……”
瘋婆子無言,艱難地哽咽了一聲,轉(zhuǎn)身踉蹌走遠(yuǎn)。
第二年,抗戰(zhàn)勝利,鎮(zhèn)上插遍了紅旗。
渡口的老船工年事已高,老鐘接替他撐起了渡船。大軍南下的時候,老鐘和鄉(xiāng)親們搖著櫓,送走了一船又一船的解放軍戰(zhàn)士??粗@些年輕的朝氣蓬勃的面孔,老鐘就想起犧牲在前線的兒子,禁不住熱淚盈眶。
夜來大雨,湍急的河水,邁著鏗鏘的腳步奔向遠(yuǎn)方遼闊的江面。
晨光給天際抹上一把紅暈,嘩嘩的流水聲里,老鐘蹲在船尾,給病中的老母親熬中藥。急劇的咳嗽聲不時從船艙里甩出來,老鐘聽得心驚肉跳。老母親病勢嚴(yán)重,總不見好,老鐘隱隱有些擔(dān)心。
“船家,過河嗎?”岸上忽聽有人喊。
老鐘抬起頭,瞇著眼,隔著稀薄的河霧打量。來人穿軍裝,女的,有些面熟。
女人微笑道:“大哥,可找到您了。怎么,不認(rèn)識了?”見老鐘沉吟不語,又說:“我是李隊長的愛人。解放了,想接老李回去……今晚,有出遠(yuǎn)門的大船嗎?”
女人說著,用力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老鐘忽然就泣不成聲了。他極力按捺起伏的心緒,站起身高聲回答道:“有,有啊!渡船上是……新修的桅桿!”這句話,老鐘在睡夢中,已經(jīng)自問自答不知多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