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她在等一個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坐在肯德基快餐店，她的耳朵里，淌過混沌的聲響，像墨洇過宣紙，在她周圍隨意地蔓延。低沉的音樂，在空氣中涂一抹咖啡色的油彩;人們的交談聲，仿佛能聞到淡桔味的果香;提醒取餐的鈴音，宛如青蛙“咚”地落入泉水;她的心跳聲變得透明，像一簾抖動的水波。

此刻，她的身體里，有種春天般的流動，像草木用探尋的觸角，不停變幻著春天的形狀。有那種孩子做了小壞事的忐忑和興奮，仿佛蜻蜓藍色的尾端刺破水皮，或者一只初夏樹棘的尖刺，軟軟地扎了手指，那尖刺還沒有樹枝的堅硬，仍帶著滿是汁液的柔軟。

對他，她并不陌生。

初冬的時候，他們一起穿過樹林。她穿一件墨綠色的棉衣，戴著銀灰的貂皮帽子，把手伸給他叫著：“小貓咬手指頭啦！”她只把手露在外面一小會兒，寒冷就像油坊的榨杠，擠壓出她的疼痛。他把她凍蘿卜一樣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她能感覺到他石頭一樣堅硬的下巴;粗沙礫般的毛孔;剛割的韭菜一樣的胡茬。他整個人都熱氣騰騰的。她問他：“已經到了這么北的地方，離你家還有多遠呢？”他壞壞地笑著，拿她的手用力擠自己的臉，擠成一只凍在冰層里的魚，然后告訴她：“還要往北！”

她要了一杯珍珠奶茶，用手機點餐的時候，她快速點擊電子菜單上那個畫著紅色圓圈的“熱”字。初夏的天氣里，外面有了燃燒的端倪，可她還是想喝一杯熱奶茶。就像越是炎熱的天氣，人們越是要喝滾燙的羊湯一樣，以一種熱烈呼應另一種熱烈。

奶茶是滾燙的，她不經意被燙了手指，像被一只小貓的尖牙輕咬，癢癢的疼。她下意識地把手指湊近臉龐，軟綿綿的嘴唇吹成一朵花的形狀。她想到一會兒，這朵花將貼近他的火山一樣的嘴唇，而他會輕輕咬住花瓣，吮吸蕊里的蜜汁。喇叭花一樣的嘴里，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響，她在向他流去，他也在向她流去，兩條小溪匯集在一起，他們的歌聲在重疊，一朵浪花追逐另一朵浪花，一脈水波涌向另一脈水波。

他的車輪正在從他說的，更北的地方駛來，像黑色的馬蹄，擂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他說的北方，是有獵人和雪山的地方;是森林凍成黑色、石頭比冰還冷的地方;是在湖中能長出冰川的地方;是靠柴和人暖起來的地方。

她坐在一把散發(fā)著木香的椅子上，像騎著一只掃帚的仙女，周圍的一切，正變得夢幻迷離，隱約成一片毛絨絨的草原。她知道，他在和風一起飛。手機定位畫面中，他的車像一只螞蟻咬住根繩子，用看不見的速度向她移動。螞蟻堅韌地爬成一支秒針，嘀嗒嘀嗒向前敲打著，她能聽見那敲打聲，正響成一面鼓。

他已經到達城市的另一端，在擁堵的車流中跳躍，像在夢里攀一座山，爬一幢樓，翻一片柵欄，明明用了十足的力氣，腳下還是寸步不動。所有的車像發(fā)不出脾氣的甲蟲，悶頭擠在一起，在等著一把清潔工的大掃把，把路面掃得干干凈凈。

在這段時間里，她正像風吹皺一池水那樣吹涼奶茶，一點點地吮吸，吸進甜美的汁液，吸進奶茶剩余的熱度。奶茶正一點點安靜下來，那些沸騰的熱氣，已經不安分地飛了出去。失去了熱度的奶茶，變得輕了一點，靜了一點。她把一根吸管伸進去，一口吸進了一顆黑珍珠果凍。

她不知道里面還有多少顆黑珍珠，就像不知道一輩子能見他幾次。沒有人能數(shù)得出一杯奶茶里的黑珍珠，做奶茶的人，也許只是隨意抓取的數(shù)目，每一杯奶茶都有不一樣數(shù)量的黑珍珠。

奶茶越來越涼，失去了熱的催化，變成了一杯平淡的糖水。奶茶無法阻止自己變涼，她也不能。她和奶茶一起變涼，像一塊石頭靜靜地沉入水底。

此時，她突然想到，和他也只見過一次面，他們真的算是熟悉嗎？

外面的車站是散了場的戲院，人群像風吹過將落的繡球花那樣，飄搖著四散而去。她心里有了一個念頭，出門，踏上一輛車，向著相反的方向，丟下身后那只追趕她的螞蟻。

奶茶終于和店里的空調一樣涼了，她慢慢起身，走到門口，推開門的剎那，一陣迷離的熱浪，狠狠抱住了她。大地升騰著看不見的熱流，周圍的人和景物，隨著熱流扭曲，變形，漸漸模糊，終于涂抹成一副粗糙而色彩斑斕的抽象畫。

黏膩的色彩，緩慢而自由地流動，一條染著色彩的河，把她倒映在河面的假象中。遠處，一輛能聞見松針味的車子向她駛來，仿佛在七彩斑斕的河底，一股黑色的暗流，像烏云那樣裊裊涌起。

【作者簡介】蔣冬梅，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短篇小說》等報刊，并入選各類年度選本。作品《大湖》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2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