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睿
1945年,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下午,熱鬧繁華的巴黎市中心一如往常那般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法國高等電影學院校門口,一個23歲年輕人揣著剛辦好的退學手續(xù),佇立著。十八個月前,他懷著與此刻截然不同的憧憬來到這里學習剪輯,而如今,他寧愿在昂利·朗瓦的法國電影資料館看經典電影,也不愿在課堂上浪費哪怕半秒鐘了。
思忖一些時日后,他決定搬到塞納河左岸,正式開始他的電影事業(yè)。誰也不會想到,在今后的半個多世紀里,這個輟學的年輕人不遺余力地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導演才華,塞納河左岸也因他的名字——阿倫·雷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評論界甚至認為,他的作品向西方影壇空投了一枚“精神原子彈”[1]。這枚“原子彈”就是雷乃的第一部長故事片——《廣島之戀》(1959)。
在此之前,雷乃的電影活動以拍攝短片和紀錄片為主。
12歲時,雷乃得到一部8mm攝影機,并用它拍攝了一部三分鐘的無聲短片《芳托馬斯》(1935)。從高等電影學院退學后,雷乃拍攝了三部以畫家為題材的短片:《梵高》(1948)、《格爾尼卡》(1950)和《高更》(1950),其中,《梵高》一舉斬獲1949年奧斯卡最佳短片獎,這使雷乃在新浪潮運動開始之前,就在歐洲獲得了廣泛的聲譽。
1955年,雷乃執(zhí)導了戰(zhàn)爭題材的紀錄片《夜與霧》,這部關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紀錄片首創(chuàng)用黑白和彩色交替的手法表現(xiàn)兩個不同時代,由此,雷乃確立了電影生涯中最重要的主題——記憶與忘卻??梢哉f,《夜與霧》是雷乃“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無法忽視的導演成年禮”。[2]
回到上文提及的“原子彈”——《廣島之戀》(1959)。影片以二戰(zhàn)為背景,講述了一位法國女演員和一位日本男建筑師的愛情故事,通過個人命運與集體悲劇的劇烈矛盾,揭露了戰(zhàn)爭給人造成的嚴重創(chuàng)傷。得益于原著作者兼本片編劇瑪格麗特·杜拉斯對新型敘事語言的探索,《廣島之戀》淡化情節(jié),強調人物主觀感受和心理變化,對人物狂亂的潛意識不斷入侵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使得本片成為了意識流電影的代表作。
《廣島之戀》的另一個偉大之處在于:雷乃由此開始了他的電影敘事革命。影片顛覆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手法,打破了時空界限,用無技巧的閃回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發(fā)生的事件交織在一起,這種先鋒的敘事形式使評論界大為震驚,并被認為至少超前了十年。薩杜爾不無贊賞地評價道:“由于它明顯的政治立場和奇特新穎的形式,《廣島之戀》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最罕見的高峰,而且也許還標志著電影史上的轉折點?!盵3]
延續(xù)《廣島之戀》發(fā)起的敘事革命,在1961年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以下簡稱《去年》)中,我們依舊能看到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種時態(tài)的交錯糾纏。影片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結構、撲朔迷離的人物關系、神經質的呢喃囈語以及不厭其煩的靜物拍攝,無一不令觀眾摸不著頭腦,投資方甚至憤怒地表示,寧愿虧錢也不愿把這樣一部“東西”塞給院線經理。據說,布勒東十分厭惡這部影片,波伏娃和薩特夫婦在觀影時,也全程拉長了臉。好在威尼斯的觀眾喜歡這部電影,雷乃回憶,當影片放映結束時,全場響起了經久不衰的掌聲。
《去年》講述的是男人X成功說服女人A與自己私奔的故事,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說服的過程。在一些批評者眼中,影片如此簡單的情節(jié)可謂“空虛無聊之至”,而阿蘭·羅布·格里耶——“法國新小說派”的代表人物兼本片編劇卻不以為然,他認為自己構建了一個“純粹精神”的時空,這個時空由記憶、夢境和情感組成,而情節(jié)的嚴格時序并不是他的考慮范疇。這與雷乃的理念不謀而合,二人通力合作,拍成了后來被證明是世界電影史上最迷人、最晦澀、最具想象力的影片,《去年》甚至被譽為是電影界的“阿維尼翁少女”[4]231。
雷乃與作家的合作偏好源于對戲劇、文學的喜愛以及自身的知識分子氣質。搬到塞納河左岸后,雷乃結識了許多與自己藝術趣味相投的朋友,其中就包括杜拉斯和格里耶。他們組成了一個松散的電影導演團體,后來被稱作“左岸派”。他們經常在創(chuàng)作中互相幫助,比如,被譽為“新浪潮之母”的阿涅斯·瓦爾達作為“左岸派”重要成員,就曾讓雷乃親自操刀,剪輯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短岬村》,而《短岬村》的敘事方法又為雷乃創(chuàng)作《廣島之戀》帶來靈感。
雷乃一生都執(zhí)著于藝術創(chuàng)新,每部電影都有新嘗試,即使《廣島之戀》和《去年》兩部影片足以讓他一輩子都可以貼著“先鋒”的標簽。1980年上映的《我的美國舅舅》學術味頗濃,雷乃將一個生物學家的理論研究貫穿于三個平行交錯的故事中,由此探討人類的終極困境,片中的老電影和真人扮演實驗室小白鼠片段令人印象深刻。
進入新世紀,80歲的雷乃依然擁有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动偛荨罚?009)用詩意唯美的視聽語言探討了人的欲望無限膨脹的后果,這也是雷乃首次直接使用小說改編的劇本;《你們見到的還不算什么》(2012)改編自讓·阿努伊1941的戲劇作品《歐律狄刻》,通過老、中、青三代演員彼此滲透、層次豐富的表演,將戲劇的力量和形式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
2014年3月1日,91歲的雷乃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二十多天后,他的遺作《縱情一曲》在法國公映,人們懷著悲痛的心情走進影院,卻被片中隨處可見的、有愛的小細節(jié)治愈,人們幻想著,這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只不過是去另一個世界“縱情一曲”罷了。雷乃去世的消息傳入國內,引起了無數影迷的自發(fā)悼念,編劇史航不無惋惜地感慨道:“他走了,帶走了一個時代的新浪潮?!?/p>
作為世界電影史上最晦澀、最曖昧多義的影片,人們對《去年》主題闡釋確定性的追求到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程度。應了莎翁那句名言: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學者統(tǒng)計,關于《去年》的主題,僅僅是流傳較為廣泛的解讀,就有16種之多。
《去年》誕生之初,許多觀眾將它看作是一個“男人誘拐女人”的桃色故事,雷乃不同意這種簡單粗暴的解讀方式,他更愿意人們相信,《去年》展示的是一個說服的過程。對此,格里耶也有不同的理解,影片中的花園就像一座公墓,而故事遵循的恰恰是“死神尋找替死鬼并允諾后者可以一年后再死”的古老傳說,因此,在格里耶看來,X與A,其實是死神與鬼魂的隱喻。
除此之外,“平行世界”說、“精神病治療”說、“潛意識斗爭”說也都有為數眾多的支持者。那么,雷乃與格里耶究竟想要通過《去年》表達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需要從“文以載道”的文學、電影觀念中解放出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法國文學界盛行“新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潮,杜拉斯和格里耶就是這一文學流派的主干將。與傳統(tǒng)小說不同,“新小說”拒絕線性因果敘事,不以塑造人物為主要目標,而是將人物抽象化為符號,淡化情節(jié),致力于拓展主題的多樣性??梢哉f,“新小說”的出現(xiàn)是對“僵化的”巴爾扎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寫作方式的徹底反叛。
可以看到,《去年》身上有著明顯的“新小說”烙?。篨、A、M沒有姓名只有代號,性格特征不明,相互關系模糊,被抽象為人類代表;94分鐘里,情節(jié)單一化為“說服”,伴隨著大段人物獨白,時空復雜交錯?;靵y的時空變換、詭異的配樂、令人抓狂的閃回復現(xiàn),這些新語匯的雜糅讓人眼花繚亂,觀影過后,我們甚至無法在腦中提煉出一個所指明確的影片主題。不過,這似乎正是雷乃和格里耶盼望我們獲知的道理:“世界既不是有意義的,也不是荒謬的,它存在著,如此而已。”[5]
這種觀念的出現(xiàn)與當時十分盛行的現(xiàn)象學哲學思潮不無關系?,F(xiàn)象學追求通過直接的認識描述現(xiàn)象,即胡塞爾所說:“回到事物本身”與其在琢磨“事物是否真實”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不如多考慮“存在(Being)”的問題,通過觀察事物將其精確地描述出來。正如海德格爾所倡議的那樣:無須理會智識的雜亂,只要關注事物,讓事物向你揭示自身即可。[6]
因此,回到《去年》中,X與A出走的結果是次要的,X與A是否曾在去年的馬里昂巴德有過約定是次要的,就連故事是否具有“教育意義”也是次要的,在說服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人物內心的掙扎甚至是潛意識的狂亂,并使觀眾一同陷入記憶的迷宮,最終完成意義的自我消解,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雖然影片所指不明,但作為一個多義的媒介,《去年》卻令我們產生了諸多延伸性的思考。
時間和記憶,是貫穿雷乃早期作品的主題?!稄V島之戀》的女主角曾經失去愛人并遭到同胞羞辱,痛苦的記憶不斷入侵現(xiàn)實,令她一度抽離、崩潰,但所幸記憶是真實的。而在《去年》中,面對X的銳利目光和喋喋不休,A起初是不以為然的,她相信自己的記憶;后來,隨著X敘述的“事實”越來越豐富,A開始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有一段過往;最后,A甚至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與X相約私奔的畫面,她終于在X的啟發(fā)下“找回”失去的記憶。
《去年》指出個體記憶并不可靠,因為它可以根據需要隨意篡改,在這個過程中,重復地敘述充當了記憶的置換器,就好像“戈培爾效應”(Goebbels effect) 所描述的現(xiàn)象:重復是一種力量,謊言重復一百次就會成為真理。
格里耶在訪談中提到,《去年》的寫作靈感來自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竹林中》,后來又在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中獲得啟發(fā)。誠然,《羅生門》中的涉案人從個人利益出發(fā)對各自的證言進行了改動,但觀眾依然能夠通過不同證詞間的相互印證,還原出事實的真相,可雷乃與格里耶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在乎真相是否能夠被還原。
《去年》中,除了X與A出走的結果,其余一切都是不確定的,觀眾無法通過X的一面之詞和A飄忽不定的記憶判斷二人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是否有一段過往。我們不禁由此發(fā)問:不能確定真實的事件,我們何以確信為真?世界是否只是獨立于人之外的客觀存在?真實對人們而言是否重要?或者說,客觀世界的“真實性”與個體記憶的“真實感”,究竟哪個更重要?
《去年》所呈現(xiàn)的,不只是X通過敘述建構現(xiàn)實、A憑空產生記憶的過程,它甚至能夠高度抽象為全人類的生存境況。記憶是人的存在方式,若個體的記憶能夠如此輕易地被更改替換,那么將意味著顛覆個人的存在只需在頃刻之間。A最終的選擇更像是一次偶然,毫無邏輯、理性可言,可這不正是人們漂浮動蕩、捉摸不定的現(xiàn)代生活的寫照嗎?
更進一步,既然個人記憶能夠如此輕易地被敘述置換,那么歷史呢?我們生活在一個被媒介包圍的世界中,每天都有海量、聒噪、隱藏著多方立場的信息向我們奔涌而來,然而,碎片化的信息呈現(xiàn)令我們難以把握事態(tài)脈絡、看清事件全貌。在“后真相”時代,對于甄別“真實”這件事,人們變得愈發(fā)懶惰,比起真相,煽動情感、強化偏見的信息似乎更令人受用。
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所有的疑問,都不會在《去年》中找到確定性的回答,歷史的真真假假總在不停地被人質疑、訴說,理解個體乃至世界的復雜性、偶然性,用心領悟自身的存在,也許這才是《去年》的意義所在。
雷乃始終感興趣的,是嘗試新的敘事技巧和不同的敘事結構,而使這種敘事革命得以實現(xiàn)的,首先是對時間的創(chuàng)新呈現(xiàn)。在《去年》中,人物A服飾的變化提示我們時空發(fā)生了改變,片中,A共有十二套服飾,但A的某一套服飾和具體時空之間的關系卻是隨機且無邏輯關聯(lián)的,我們無法通過A的服飾分辨此刻畫面中呈現(xiàn)的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
影片第21分鐘(圖1),A第一次否定了X:“我想那不是我,你弄錯了。”根據“X(現(xiàn)在)說服A相信(過去)某事”的故事邏輯,我們推測A否定X的此刻是“現(xiàn)在”,此時,假定A穿著的服飾序號為①;第27分鐘(圖2),X回憶去年在花園見到A的情景,此時,假定A的服飾為②,畫面時間為“過去”;第32分鐘(圖3),A第二次否定了X:“你說的,我一點都不懂?!庇纱?,我們確定畫面時間為“現(xiàn)在”,按照故事邏輯,A的服飾本應為①,然而卻被處理成②——即代表“過去”的服飾,這就造成了“過去”和“現(xiàn)在”兩種時態(tài)的混亂。
圖1;A的服飾序號:①
圖2;A的服飾序號:②
圖3;A的服飾序號:③(與②相同)
由服飾變化造成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間矛盾在片中數不勝數,雷乃用這種剪輯方式強有力地挑戰(zhàn)了經典敘事電影所遵循的線性敘事傳統(tǒng),完成了從“運動-影像”到“時間-影像”的革命。
線性敘事中,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的關系是單一有序的,事件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人物需要不斷地對某個情境的刺激做出反應,這就是德勒茲所說的“運動-影像”。在這種敘事模式中,時間被放置在空間的框架下,作為隱形的度量手段來表現(xiàn)物體的持續(xù)、順序運動。因只能串聯(lián)人物運動、不能有效表現(xiàn)人物意識,嚴格遵循線性時間規(guī)則的經典敘事電影常常被詬病為“僵化的陳規(guī)”。
“時間-影像”作為“運動-影像”的反面,則打破了這一陳規(guī)?!皶r間-影像”通過純聲光情境來表現(xiàn)時間,將時間從連貫的動作中抽離,呈現(xiàn)的對象從物體運動轉向物體狀態(tài),從而進入了一種思想的、主動的、精神的自由狀態(tài)。從此,時間不再是一種附庸。
在《去年》里,我們感受到的故事情節(jié)是停滯不前的,所有的人、物都處在綿延的時間中。以片中一個神奇的長鏡頭為例:舞會結束后,X站在一面鏡子旁(圖4),從鏡面中觀察到一對男女正在發(fā)生爭執(zhí):“其他人?什么其他人?忘掉他們怎么想,你說過除了我誰的話也不聽,那么聽著,我厭倦這個角色了,這種寂靜,這些墻壁,這些你限制我的耳語……”(圖5)這對男女一邊說,一邊離開了原位走向長廊(圖6)。兩個男人從長廊外走來,與此同時,A正靠在墻壁上(圖7);兩個男人經過X時,X停止了觀察,也走向長廊,卻在出口處與之前那對發(fā)生爭執(zhí)的男女相遇,而此時,他們的對話正進行到“這種寂靜,這些墻壁,這些你限制我的耳語……”X望了他們一眼,轉頭走向長廊。(圖8)
圖4
圖5
圖6
圖7
圖8
可以看到,長鏡頭的結尾情節(jié)與開頭情節(jié)是重復的,由此構成了一個封閉的循環(huán),從鏡頭畫面開始,男人說“其他人?什么其他人”挑起爭端,到鏡頭結束,男人抱怨“這種寂靜,這些墻壁,這些你限制我的耳語”,在真實空間里,時間只過去了18秒,而影片中這個長鏡頭卻持續(xù)了整整116秒——敘事速度被降低,我們感受到的敘事時間也被大大延長了。類似的處理方法在《去年》中比比皆是,這可能會讓部分觀眾感到昏昏欲睡,但共識是,我們終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時間的存在。
《去年》的“時間-影像”打破了經典敘事電影的線性敘事神話,有助于探索人物潛意識,重建一種深刻的人物內心世界和精神狀態(tài),用主觀、內在的真實去還原世界的真實面貌。由此,觀眾才不是從外部獲知故事,而是身在其中,和角色一起從內心經歷它。
除時間之外,《去年》對空間的呈現(xiàn)也別具一格。長期以來,空間被認為是一種中性的物質實在,攝影機常常用乏善可陳的空鏡頭將其記錄下來,向觀眾交代情節(jié)發(fā)生的場所。而在《去年》中,雷乃解放了攝影機的運動,令空間本身作為一種重要的表意對象,甚至讓其承擔了部分敘事功能。
影片伊始,攝影機在X與A相逢的空間實體——一座華美絕倫的巴洛克式城堡中游移,穿過客廳和畫廊,無盡的走廊接著走廊,充斥著黑暗陰冷的木雕、灰泥、鑲嵌畫、大理石、鏡子、門雕、晦暗的肖像、圓柱,它們被俯仰的攝影機一一捕獲。最終,漂浮的攝影機來到一個座無虛席卻寂靜荒蕪的客廳,至此,《去年》對空間的描摹才告一段落,歷時240秒。攝影機的自由馳騁令這座巴洛克式城堡極具風格化,甚至在一開始就奠定了全片的基調,即一種陰幽幽的詭異。
影片第57分49秒起,X與A開始穿越一條悠長的走廊(圖9),期間,X不斷地說服A相信他們的約定,A的情緒由平靜演變至惶恐,“不,求你不要說了,你完全瘋了”,A掙脫X奔向陽臺(圖10),攝影機的跟拍速度由此加快,可以看到,男、女主角身后長廊的細節(jié)隨之變得模糊不清。在這個場景中,空間看似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框架,但反過來想,正是這條幽深陰晦的走廊,使人物的行為得以實現(xiàn),換言之,空間成為人物行為的動因。
圖9
圖10
正如伊芙特·皮洛對《去年》的評價:“攝影機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立自存的世界,確定了一個獨立的連貫的視點。影像本身永遠無法為我們講述的感覺(如同主人公的飄忽不定和曖昧不明),由攝影表現(xiàn)出來。它朝周圍事物投去冷峻的目光,它移近又移開,玩賞一番,再次移開,它的表現(xiàn)方式優(yōu)雅而神秘。攝影機的連續(xù)移動,它的不停頓的運動,創(chuàng)造出毫不松弛的張力和期待:它仿佛消融了空間,使之不復存在。隨后,我們仿佛夢游奇境,因此,我們感到,在這座寓所里,一切都變成相對的,每件實物和每個事件都可以互換,都同樣是轉瞬即逝、撲朔迷離和莫可名狀的。在這里,我們確實有機會體驗到摒棄一個人與人、物與物的關系已然確定的世界意味著什么,因為我們看到的是萍水相逢,是不斷變化的時空統(tǒng)一體。通過攝影機的夢幻般的游移和魔幻般的運動,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交織在一起?!盵7]
雷乃自稱是一個“過分的形式主義者”,在這一點上,格里耶表現(xiàn)出了充分的認同,他認為在雷乃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努力方向,即“一種超常的固化、一種緩慢、一種‘戲劇感’、甚至有時是靜止的姿勢、生硬的手勢、語言和背景,它們同時讓人想起一尊雕塑和一部歌劇?!盵4]232
管風琴演奏的無調性音樂響起,一個男人開始了他低沉的敘述:“安靜的房間,腳步聲完全被厚重的地毯所吸收,沒有人能聽到,即使是那個,在走廊中穿行的人。穿過這些客廳和畫廊,在這幢古老的大廈中……”畫面里,大理石、灰泥、圓柱、鍍金屋頂、吊燈、雕塑,它們共同建構了一個寂靜、沉悶、令人窒息的世界。這就是影片的開頭,長達5分鐘,由12個靜物空鏡頭組成,人物缺席,帶有強烈的形式主義特征。
初看這組鏡頭,我們也許會一頭霧水:攝影機就像一個幽靈,游蕩在空無一人的巴洛克式建筑中,所有的物品都以一種詭異的、脫離生活的非常規(guī)視角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喋喋不休地在耳邊低語,有時像一個旁觀者,有時又像一個親歷者,我們不得不打起精神抓住每一個聲畫細節(jié),試圖了解正在發(fā)生什么。
以往,觀眾作為上帝一般的存在獨立于故事之外,只需對故事中人物的悲歡離合作壁上觀,而這一次,由于全知視角的缺失,觀眾與劇中人物一起陷入了劇情迷局。雖然觀眾不再能夠輕易獲得觀影快感,但這種對觀看形式的艱澀化處理卻帶來了全新的觀影體驗。
俄國形式主義學派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動作一旦成為習慣,就會自動完成,我們的一切熟巧都進入無意識的自動化領域,生活就是這樣化為烏有的。而藝術則把事物提供為一種可觀可見之物,用一種“陌生化”的手法,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目的是為了恢復對生活的體驗、感覺到事物的存在。[8]由于影像形式嚴重脫離日常生活,觀眾則會時刻詢問自己: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理解了什么?觀眾被迫留意每一個曖昧的細節(jié)和一走神就會錯過的信息,其身份也從冷漠的旁觀者轉變?yōu)榉e極主動的參與者。
《去年》從方方面面都將這種“陌生化”發(fā)揮到了極致:表演方式上,演員如同提線木偶般,動作僵直,表情冷漠,我們看到不是一個自然的人,而是作為表現(xiàn)某種內心狀態(tài)的臨時道具;聲畫關系上,常做異步處理,聲音與畫面時而斷裂脫節(jié),時而相似重復,打破了以往聲畫對位的觀影習慣;人物臺詞設計反對口語化,極具文學性。據說雷乃在看到劇本中X冗長繁復的獨白時也曾笑稱:“啊,沒有一個足夠長的走廊,來放一個如此長的句子!”除此之外,影片配樂突兀、無調性,令觀眾不得不感知到它們的存在,顛覆了電影配樂不應為觀眾察覺的傳統(tǒng)……
一個最簡單的故事被拍成最難懂的電影,形式在這一過程中“功不可沒”。因為對形式的執(zhí)著追求,雷乃的作品常被評價為“形式大于內容”,面對這一批評,雷乃在1977年公映的作品《天命》中,借老作家之口向所有質疑他的人宣布:“人們老是說我輕情感而重形式,可我認為形式即情感?!蓖瑯拥模诶啄丝磥?,內容即形式,形式即內容,它們是不可分割的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