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詩穎
摘要: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陶然小說的“香港書寫”敏銳捕捉“人與城”的關(guān)系,感受從“香港意識”里流露出來的“香港味”與“市民性”。相較于20世紀70年代的“香港書寫”,80年代以來的陶然則從對社會持抗拒批判的意識轉(zhuǎn)向具包容情懷的平常之心,不再只是通過文學來建構(gòu)“香港意識”,而且也反省“香港意識”的構(gòu)成基礎(chǔ)及演變中的種種問題,從而為重構(gòu)具有人文關(guān)懷的“香港意識”打下堅實根基。
關(guān)鍵詞:20世紀80年代;陶然小說;“香港書寫”;香港意識
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香港小說中的“香港書寫”里,“香港意識”貫穿于書寫的整個過程,而身份認同是“香港意識”的核心要素。面對“九七”回歸,港人如何面對這一巨大的變化以及如何在這個城市定位自我身份的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因此,港人在這30多年來如何理解“自我”及其與他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便成為認同形成的基礎(chǔ),拓展并豐富著“香港意識”的內(nèi)涵。
作為南來作家的陶然敏銳捕捉“人與城”的關(guān)系,感受從“香港意識”里流露出來的“香港味”與“市民性”,并將它們用心記錄下來,呈現(xiàn)出一幅幅關(guān)于過去與當下的“香港”圖景。相較于20世紀70年代的“香港書寫”,80年代以來的陶然小說則從對社會持抗拒批判的意識轉(zhuǎn)向具包容情懷的平常之心。對此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他曾談到:“時至今日,我在香港生活了這么多年之后,如果我再寫同類的題材,或許會更加寬容,更加多角度?!盵1]
陶然的不少“香港書寫”聚焦透視商業(yè)社會下的人性演變及內(nèi)蘊,尤其集中于物質(zhì)層面對人性造成的壓制和異化?!兑蝗f元》里銀行職員簡慕貞為了湊齊還差一萬元的結(jié)婚禮金,給肚里的寶寶安頓一個“家”,便心生貪念,偷偷將客戶多出來的一萬元存款據(jù)為己有,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其實是好色的洋總經(jīng)理給她設(shè)下的圈套。當洋總經(jīng)理向她提出可以憑借“陪睡一晚”來消災時,簡慕貞寧死不屈,并將這種受辱之感上升為狂亂的叫喊“不干不干不干不干!”[2]于是,等待她的只能是牢獄苦海的生涯。同樣是為了償還結(jié)婚時的欠債,《蜜月》里的田寶杰竟然想到從香港跑去澳門賭博來碰碰發(fā)小財?shù)倪\氣,誰知道越賭越輸,淪落到無錢還債,解決的辦法就是必須在公眾的目光下與妻子汪燕玲進行真人“春宮”表演。如果二人不就范,就另外派人代替田寶杰“上場”與汪燕玲“表演”。這讓田寶杰感到極度羞恥,可他們夫妻倆實在走投無路。更讓人感到揪心的是,澳門之行還是他們的蜜月之旅,可“蜜月”兩個甜蜜的字卻變得“又苦又辣”,使他“有一種不知道何處是終點的絕望”。[3]更為嚴重者就如《視角》里在澳門賭場做護衛(wèi)的鐘必盛,不僅因炒金而把所有積蓄都花光,還誤會為他傾盡全力借錢的老婆和為其提供金錢幫助的多年好友護衛(wèi)隊小頭目林璋志之間存有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無法遏制的怒氣使他不顧一切地殺了林璋志。即便要面對死亡的判決,他也不后悔自己殺人,還始終認為是林璋志“欺騙了我,出賣了友情,即使法官要判我死刑,我也是這么說的了”[4]。在這個過程中,三人其實均有過失:鐘必盛發(fā)財心切;馮玉珍為了維護鐘必盛的自尊心而瞞著鐘必盛向林璋志借錢,導致鐘必盛誤會的產(chǎn)生;林璋志受不了鐘必盛當眾興師問罪,用挑釁的語氣與鐘必盛說話,導致鐘必盛起了殺心而自己也慘遭冤死。然而,如同袁良駿所分析的:“這個血淋淋的悲劇,似乎是由誤會造成;但是,偶然的誤會中實在反映了深刻的必然?!盵5]以上這三篇小說都是聚焦于小人物因“金錢”而滋生的各種罪,書寫了他們的悲劇人生。
此外,偷渡客也是陶然關(guān)注的群體。這座以移民為主的城市在不同時期都會迎來不少希望過上更好生活的偷渡人員??蛇@個群體在香港的生活并不順暢,無法自食其力而只能依賴家人維生,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不能擁有合法居留的身份。香港對于他們而言只是一座“監(jiān)獄”,一個不能隨便走動的地方。像小說《身份確認》里,女主人公是一名耐不住寂寞的偷渡客,因沒有聽取丈夫厲生的勸告而執(zhí)意一個人上街,想真正感受香港的熱鬧,無奈被警員發(fā)現(xiàn)并跟蹤回家,要求出示身份證。當警員覺察到她是偷渡客時,便提出用“獻身”作為交易的籌碼,否則她將面臨被遣返的結(jié)局。無可奈何之下,雖然“她在心里劇烈地說不,但卻抵擋不住那即時被遣返的震懾力”[6],后悔已經(jīng)無濟于事,只能屈從警員的要求,完事后還被狠狠地警告不要再隨便出門,否則有可能會惹上更大的麻煩。面對這種尷尬的情形,女主人公只能忍氣吞聲,并對未來的日子擔驚受怕:假如那警員趁機要挾,天天上門,她應該怎么辦?[7]可見,偷渡客不僅僅在物質(zhì)和自由層面受到諸多限制,連精神也會常常處于高度緊繃的狀態(tài)。如果外界對他們施以巨大的刺激,他們有可能會因承受不了壓力而釀成大禍。在另一篇《窺》里,女主人公駱明儀因為是一名偷渡客,無法出去工作,所以只能委身于張慎鴻,安心做一名家庭主婦??僧斪饪挖w長貴搬進來以后,“每當慎鴻與她歡好,她的心弦都緊緊繃著”[8],因為她“覺得有偷窺的眼睛在閃爍”[9]??墒菍嵲跊]辦法,他們夫妻倆住的房子需要支付大量租金,家里只有慎鴻一人出外賺錢。如果能多招一個房客,就可以幫忙分擔房租,于是她只能繼續(xù)冒著“被偷窺”的風險過夫妻生活。然而,當趙長貴發(fā)現(xiàn)了她是偷渡客的秘密后,便對她得寸進尺,還威脅道:“今天,你不給我,你就得遣返!你以為你是什么,你是偷渡的!你要留在香港,你就得乖乖的,聽我的話?!盵10]可是駱明儀不愿意屈從,便趁趙長貴張手撲過來之際,將炒菜的鍋鏟用力一揮,抨擊在趙長貴的頭上。此時,她仿佛聽到“警車‘嗚哇嗚哇’地亂叫,凄厲而孤獨地回蕩在這夏日中午的天空中”[11]。陶然通過描寫偷渡客在港生活的困境,來揭示物質(zhì)層面對這一群體的身體和精神的壓制。
陶然還有一類創(chuàng)作是關(guān)注商業(yè)社會對男女愛情的影響,尤其可窺視出人性所遭受的扭曲和異化,如同短篇小說《主權(quán)轉(zhuǎn)移》提到的:人心脆弱,沒有什么永遠不變的事情[12]。在該小說里,男主人公智源與女上司趙玉如在非上班時間情投意合,繾綣纏綿??稍谏习鄷r間,趙玉如非常投入演繹老板的角色,對任何人均公事公辦。這給智源帶來了極大的困惑:“眼前是活色生香的趙玉如,轉(zhuǎn)眼便是不茍言笑的趙老板,甚至連他也常常分不清,到底是床上纏綿的玉如真實一些,還是辦公室威嚴的趙老板真實一些?”[13]后來在一次會議上,當看到辦公室新貴主任阿力士用的瓷杯正是他送給玉如的那只時,智源的心徹底沉下去了。這也暗示了智源在趙老板面前的大勢已去,趙老板已經(jīng)不需要他“愛”的關(guān)懷,并把這份“愛”轉(zhuǎn)投給阿力士。看來,趙老板的身份比情人趙玉如的身份對于智源來說更為真實。中篇小說《走出迷墻》是對“主權(quán)轉(zhuǎn)移”話題的延伸與拓展。已婚婦女白玲瑩剛開始與趙承天是同事,兩人如膠似漆,但玲瑩認為丈夫待她確實好,“如果我不要他,我就不是人了”[14]。然而,人事的變化出乎趙承天的意料,轉(zhuǎn)眼間白玲瑩變成了老板,地位的改變使其人性也徹底大變。在人事的安排上,她極為賞識擅于阿諛奉承的雷貝嘉,一個幾乎把全部人都得罪的同性戀者,可白瑩玲不管,還為此對好心提醒的趙承天發(fā)怒:“我不管,反正誰給我賣命,我就用誰。不用她用你呀!”[15];面對別人評價她性情變化甚大的反饋,她反駁道:“人家說我變了,廢話!人哪能不變?”[16]不少人都覺得白玲瑩越來越像前任的鄒老板,讓人不得不感慨:看來,權(quán)力真的可以把一個人慢慢腐蝕掉[17]。一開始趙承天還有念舊之心,尤其是在玲瑩剛當上老板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是不能離開的。然而,低調(diào)且不擅于出位的個性使得藝術(shù)家趙承天在這個公司倍受冷落,因為“商業(yè)社會不需要藝術(shù),只需要商品”[18]。其實,趙承天的內(nèi)心最受不了的就是玲瑩身份的轉(zhuǎn)變,可他不愿意采取任何行動傷害她,寧愿守護這份最美好的記憶。結(jié)局依舊沒有轉(zhuǎn)機的可能,玲瑩對他不再熱情,而是以付諸冷冰冰的面孔結(jié)束。在存有公然翻臉危機爆發(fā)之前,趙承天選擇悄然隱退,獨自咀嚼風云變幻留下來的酸楚味,而同事面前為了自保也不敢流露出任何送別之意。辦公室的人就如同“商業(yè)大廈沒有生命,更沒有感情,它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根本沒什么表情”[19]。人性在商業(yè)社會規(guī)則的操縱下變得異常冰冷乃至扭曲,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陌生和疏離感。還有一類愛情需要接受移民的考驗。陶然的《天平》就揭示了利益的現(xiàn)實考量高于愛情的理想甜蜜。楊竹英不是對黃裕思沒有感覺,只是迫于“九七”回歸的現(xiàn)實壓力,不得不考慮各種利害關(guān)系,只能選擇父母在美國做生意且自己也有居留證的連福全。對于連福全,她是這樣考慮的:
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都說女人三十爛茶渣,我除非不想找個歸宿,不然總要抓緊進行。嫁給誰呢?表哥、黃裕思和連福全,他們都是現(xiàn)成的人選。看來,連福全最理想,我已經(jīng)超越了夢幻的年齡,要嫁,就嫁到美國去,這個時候不走,更待何時?到時,想走也走不成了,移民美國,連福全就是最佳選擇。[20]
可黃裕思不是這樣想,他想的是:美國就算再好,也是別人的國家。何況,到了美國,也未必如意。許多人去了,還不是那樣潦倒,那樣無奈?他還是愿意留在香港,留在中國人居住的地方[21]。黃裕思的想法其實也是不少移民后的港人的真實感受。在陶然另一個中篇小說《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里,蕭宏盛同樣對他的妻子綺琴說出類似的話:“外國地方再好,也始終是外國人的。你以為西方就沒有種族歧視呀?我看多多少少也會有??傊?,有錢就能買自由,沒錢那就不要妄想?!盵22]而他們的鄰居、移民外國報到后又跑回香港打算撈一把的林先生更是道出了心底最真實的聲音:“走遍天下,還是香港最好!”[23]二者由于價值觀如此不一,所以最終只能面臨分手的結(jié)局。不過黃裕思還是舍不得楊竹英,不僅將他們的初吻永存于心,還冒著臺風天到飛機場送行,并忍痛為連福全和楊竹英送上祝福。在以“利益至上”的社會里,再美好的愛情也會不堪一擊,雙方分手后只能成為陌路人。方忠對陶然小說的評價切中肯綮:陶然的理想是美好的,但在高度發(fā)達的商業(yè)社會中又是“不合時宜”的,因此其小說主人公往往坎坷歷經(jīng),具有悲劇性的命運,作品彌漫著憂郁的情調(diào)[24]。鐘曉毅也看到陶然筆下的男性帶有一點定數(shù)和宿命,即人們在現(xiàn)實面前無可奈何,但在內(nèi)心深處又不愿意低頭,人與生活、現(xiàn)實與內(nèi)心之間很難達到完全的和諧。對于這種不和諧,陶然采取撫慰的方式,讓他的男主角跟著欲望感覺走[25]。黃裕思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追求,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真”的一面,也同時將陶然對人生理想的追求包蘊其中,因為“對于愛情的追求,其實是對于人生的底蘊探求,對于生命的留戀”[26]。
如果說“香港人的海外故事”主要聚焦于一群各種原因移居海外的港人在“文化移位”語境下所經(jīng)歷的精神困頓與分裂,那么選擇留在“此地”的港人也沒有獲得心靈上的安頓,異化的都市生態(tài)同樣使得他們對這個城市感到陌生與疏離,常常需要面對虛假的都市景觀和不合理的生存秩序。如果無法完全適應,就會心生恐懼乃至排斥的情緒,從而加劇他們的困惑:是否這個城市從來就不屬于他們?面對此問題,陶然用具體感性的筆觸來回望和追尋已消逝的人、物和時間,以此緩解不安與恐懼。
香港小說在后“九七”時代已進入眾聲喧嘩的場域,即“人們不再只是宣示‘我們的城市’‘我們的故事’‘我們的小說’并呼喊‘我們不是天使’”[27],在繼續(xù)深入探索“香港的故事為什么這么難說”的同時,還在“思考我們究竟生活在什么樣的城市?我們已經(jīng)說了哪些故事和小說?我們不是天使,我們是什么?”[28]等種種問題。從上述反映“香港書寫”的小說中可以看到,陶然同樣作出相應地思考。他不再只是通過文學來建構(gòu)“香港意識”,而且也反省“香港意識”的構(gòu)成基礎(chǔ)及演變中的種種問題,從而為重構(gòu)具有人文關(guān)懷的“香港意識”打下堅實根基。
[注釋]
[1] 陶然:《寫作中的香港身份疑惑》,《香港文學》,2004年3月。
[2][3][4][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陶然:《沒有帆的船》,香港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7頁、第31頁、第21頁、第80頁、第81頁、第60頁、第61頁、第66頁、第66頁、第74頁、第75頁、第272頁、第280頁、第280頁、第292頁、第307頁、第313頁、第374頁、第378頁、第256頁、第255頁。
[5]袁良駿:《陶然小說二十年》,見蔡益懷編:《陶然作品評論集》,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36頁。
[24]方忠:《陶然小說論》,《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
[25]鐘曉毅:《訴說就是一切——論陶然小說的敘述基調(diào)》,《香港文學》,2006年6月。
[26]趙稀方:《香港有陶然》,(香港)《文學評論》,2011年總第15期。
[27][28]許子東:《香港短篇小說初探》,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59頁、第59頁。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香港文藝期刊資料長編”(項目編號:19ZDA278)之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