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進來前沒敲門。他嚇了一跳。之前,確實有過不敲門就進來的同事或訪客。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通常會緩慢地轉(zhuǎn)動把手,或在門口駐足一下,他可以從容應(yīng)對,關(guān)閉某個網(wǎng)頁,放下手機,或者合上文件夾,甚至有時間換一份合適的公文在眼皮底下。小周匆忙地走進來,約莫走到辦公室中央,突然放慢腳步,神情也從著急變得平和,但二者的轉(zhuǎn)變,與其說是隱藏什么,倒不如說是故意讓他看到,實質(zhì)表達的仍是著急。他合上文件夾,里面夾著的是《天龍八部》第五冊。他看過金庸的全部武俠小說,而且不止一遍,不包括電視劇。小周胸前舉著一張文件大小的文件袋。他以為就是一份文件。很快他明白,這是健康體檢表,裝在一個薄薄的尼龍袋子里。上周,單位組織了一次健康體檢。當然,單位每年都會組織一次健康體檢。小周把表格遞給他之前,說了幾句話:
體檢中心打電話給我了。他們沒你的聯(lián)系方式。
(此時他伸出手,但小周沒遞給他的意思。)
我沒看,可是李主任看了。李主任看了,又叫我看。于是,我也看了。
(此時小周從單手夾持表格變成雙手緊握。她緊繃的手指將表格的兩邊掐出了褶皺,左右不太對稱。)
本來想轉(zhuǎn)交給嫂子??墒?,我知道,嫂子已經(jīng)不是嫂子了。雖然你沒說,其實我們都知道的。
(此時他苦笑了一聲,又伸出手。他看著小周一張一合的嘴唇。小周的口紅是粉色的。他還注意到,小周做了美甲,指甲顏色與膚色相近,上面點綴著像砂子一樣密集的星星。)
你要有心理準備。
(此時小周終于把表格遞給他。)
小周憐憫的目光一直沒離開他,這讓他不太自在。他放下表格,精準地從文件框里取出另一個適合打開的文件夾,在桌上攤開,裝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小周沒有離開。她做了美甲的雙手似乎無所適從,接著,它們做出了一個錯誤動作,試圖從尼龍袋中取出表格。他立即制止了她。他摁住表格——此前小周的雙手已經(jīng)伸出來,因此,他差點摁在了她的手背上。他迅速蓋下去的手掌觸到了小周縮回去的美甲。普通指甲硬,像光滑的石頭。
等一下,我自己來。他說。
少頃,小周走了出去。關(guān)門之際,仍對他報以關(guān)切的目光。
五個醒目的大字:健康體檢表(為什么不刪除健康二字)。表格與桌子的各邊沿,保持垂直和平行。他注意到,表格的右上角卷了起來,構(gòu)成了一個極小的三角形。他抽出體檢表,捋平,又裝回去。體檢表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他決定不再看它。他端正地坐著,在指尖旋轉(zhuǎn)一支鉛筆,望向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樟樹,離他不足兩米。但是,他從未覺察到它的成長?,F(xiàn)在,它的個頭已經(jīng)超過了辦公室的屋頂,茂盛的枝葉遮擋住大部分西曬的陽光。只要保持一種巋然不動的狀態(tài),停在枝干上的鳥就不會飛走。他凝視著它們。有時,它們朝他啁啾鳴叫,仿佛對他充滿好奇。但是,他無從辨識它們,他不知道今天啁啾的鳥,與昨天的那一只(或幾只)是否相同。他也不知道,在鳥的眼里,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是否是同一人。他能夠精準辨認的,是辦公室里的事物。
他在這個辦公室已經(jīng)待了十二年。再過二十幾天,就滿十三年。他是在一次公開選拔后,來到這個辦公室的。它幾乎一成不變。他可以閉上眼睛,迅速辨識玻璃柜里的任一本書(一本都沒讀過),以及文件框里的五個文件夾:兩個裝著武俠小說,另外三個裝著各類公文。他的桌面總是干凈利落。他會按時清理那些不必要的紙張。每天清晨,他進入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不必要的紙張,一沓沓插入碎紙機。他喜歡聽碎紙機馬達運轉(zhuǎn)的聲音。低沉,勻速,像一個在身體上震動的按摩器(舒服極了)。
鳥飛走了。
他打了個電話給小周。小周進來的時候,他把體檢表遞給她。
幫我復(fù)印兩份。
我陪你去復(fù)查吧?小周說,如果,沒人陪的話。
他禮貌地笑了一笑。他總是顯得很有禮貌。因為禮貌,他和同事們相處融洽,盡管他從未打算和他們做朋友。另一個原因,他也很少干涉他們的工作。你們比我更懂,他說。假如出了差池,他則會說,責任在我。
我會去的,謝謝。
他走出了辦公室,一直走到主樓的外面。這幢十層高的半弧形大樓,多像一座墳?zāi)拱?。他在環(huán)繞大樓的馬路上走了兩圈。大樓的東西兩側(cè),分別有四幢三四層高的副樓,每座副樓都有幾扇可供進出的門。相對來說,主樓可供進出的門要多一些,一共六扇。除此之外,在大院圍墻的四周,還有東西南北四扇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門。此時,他想到,能不能既不重復(fù)又不遺漏地一次性走遍所有的門?
他的步態(tài)不緊不慢,腰桿則筆直。他一邊走,一邊感受著身體內(nèi)部的變化:心臟的跳躍,腸胃的蠕動,血管的流淌……他沒有感受到任何變化。沒人感受得到細胞的生老病死,以及細胞與細胞之間的戰(zhàn)爭。身體的內(nèi)部儼然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半路上,他借墻面和樹干的掩護,使了幾道六脈神劍的招式。在經(jīng)過會議中心時,他向一個年輕的女會務(wù)員借了下鏡子,她正在一間虛掩著門的議事廳里補妝。他注意到,女會務(wù)員的手指頭有點兒哆嗦,但沒有美甲(還是美甲好看)。他看了看自己的臉色,然后把鏡子還給她,繼續(xù)上路:順利地從另一扇門走出了會議中心。領(lǐng)導(dǎo),你可不可以不告訴我的領(lǐng)導(dǎo),女會務(wù)員跑出來說,我再也不在工作時間化妝了。
他微笑地點了點頭,又說了聲,謝謝。
在穿過主樓的第六扇門時,他發(fā)現(xiàn),遺漏了食堂東北的一扇小偏門。不僅如此,與食堂相連的市領(lǐng)導(dǎo)宿舍,也有一扇隱蔽的小門。他慶幸地長吁了一口氣,不過,依然重來了一遍。
最后,他在南門停了下來。南門的電動推拉門關(guān)上了。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南門之外不是公路,而是一座極規(guī)整的公園。讓人奇怪的是,南門明明是正門,卻無法通行(偶爾放行),而作為后門的北門,卻成了人員進出的主門。他不甘于兵臨城下的失敗,于是向門衛(wèi)懇求。你只要輕輕一撳,門就開了,不會有任何副作用。門衛(wèi)沒搭理他。他又說,如果你不敢撳,我替你撳。這時,門衛(wèi)推了他一把,大聲呵道,你想干什么?說不行,就不行!
他只好朝西門走去。走出西門,穿過公路(公路很寬,只有一路小跑才能趕在紅燈亮起前通過),就到了一個綜合廣場。在那里,有一家星巴克。下午的某一時刻,是他的咖啡時光。通常,他只喝焦糖瑪奇朵。他掀開蓋子,一口一口喝下去,享受著焦糖、咖啡、牛奶層次分明的口感。這時,他收到了快遞員的電話??爝f到了。兩根伸縮式不銹鋼金箍棒。
他想象著孫悟空(他孩子)揮舞金箍棒的樣子,想象著妖怪(他)應(yīng)聲倒下。接著,想象轉(zhuǎn)到了《天龍八部》,他仿佛看到雁門關(guān)外蕭峰的死。顯然,妖怪和蕭峰都是口吐鮮血而死。他打開手機淘寶,非常迅捷地買下了一款影視劇仿真道具——吐血膠囊。
兩盒,順豐加急,謝謝。
他決定提前把禮物送給孩子。按照約定,兩天后(周六),他才能去接孩子。但是,他迫不及待想見到孩子。他給前妻撥去電話。前妻說,孩子晚上要學(xué)奧數(shù)。奧數(shù)?是的,前妻說。為什么?因為浪費了星期六啊,只能排在今天,前妻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咽下了后半句話:才一年級啊。他不再說什么。據(jù)說,他們之所以離婚,就是因為他不陪她爭吵。但他堅持,在孩子培訓(xùn)完了后,把禮物送給他。他一定會開心的,他想。他攥著兩根金箍棒,早早地來到培訓(xùn)班外等候。他先等到了前妻。她總是風塵仆仆的。他禮貌地伸出手,試著和她握手。可是,她把臉撇開了(此時他發(fā)現(xiàn),前妻的頭發(fā)變了,變得像泰迪犬的卷毛),撇回來時,她看清了他的禮物,立刻提出質(zhì)疑,因為之前是她把孩子的金箍棒扔了。那么,你還要送新的給他嗎?前妻問。那么,又是那么!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那么,你該明白,我不至于還會讓金箍棒進我家吧?前妻又問。我家?他斟酌著字眼,把金箍棒放到車里,再回到前妻身旁。前妻挪開了兩步,他隨即跟進了一步。醫(yī)院里忙嗎?他問。前妻怔了一下。他又跟進了一步,使前妻挪開的兩步變得徒勞。最近手術(shù)多不多?他問。前妻冷笑了一聲,索性躲到墻角。他不依不饒地靠向墻角的一側(cè),左臂與前妻的右臂幾乎貼合在一起。如果我躺在手術(shù)室里,你會怎么辦?前妻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那么,他說,我還是希望你來動手術(shù)。門口的家長陸續(xù)增多了。前妻向墻角的另一側(cè)又蹭開了兩步。
你還不走?
(為什么要走?我還沒看到孩子。他想。)
如果沒事,就先走吧。
(我有事。他想。)
別站在這里。你不覺得奇怪嗎?
(誰在乎呢?他想。)
那么,你明白沒有?前妻說,孩子會鬧的,星期六很快就到了。
他后退了兩步,接著坐到車里。過了一會兒,孩子出來了。他沒看到他的臉。前妻龐大的身軀遮住了一切。他只看到他的一截衣服以及一撮頭發(fā)。星期六很快就到了。他突然頓悟:前妻安慰了他。
夜深的時候,他餓了。他猶豫著是否起床:不起,滿足了肢體不動的欲求(他甚至懶得翻身);起,則滿足了胃。此刻,他感覺到了,像袋子一樣的胃脘正在彎曲,耷拉,蜷縮,及至向食管擠壓出氣體。咕嚕,咕嚕。他把每一次咕嚕的叫聲,依次分配給七個關(guān)節(jié),從顳頜,到肩,到肘,到腕,到髖,到膝,最后到每天聞著腳臭的踝,就像是對它們一一的懇求。咕嚕咕嚕咕?!蝗唬咐锇l(fā)出一連串懇求。
嘿嘿,那好吧。
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冰箱是空的,而且,有刷洗的痕跡。媽媽來過了。媽媽什么時候來過?也許,媽媽打掃了廚房就走了,不然,不至于沒有察覺。我的孩子,連煤氣灶都不會開哦。以前,媽媽常常這樣說?,F(xiàn)在,媽媽見到他,就問,能照顧好自己嗎?他擔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房子。房子太大了。偌大的房子,四室兩廳兩衛(wèi),唯一可以移動的物事,只剩下他。有一天,他在網(wǎng)上購買了一臺智能掃地機??粗鴴叩貦C移動圓溜溜的身體,多少會讓人踏實些。何況,它還會唱歌,會隨時回應(yīng)他的問題。但是,他發(fā)現(xiàn),被媽媽打掃過的廚房,依然只有干凈的表象。他摸了摸廚架上的罐子:油罐、鹽罐、醬油罐、酒罐、醋灌、味精罐、糖罐(竟有這么多罐子),每個罐子的灌口,都有些黏稠。也許,它們一直是黏稠的,只是之前他不知曉。不知道過期了沒有?大概,很快都會過期了吧。
他走出了房子。
小區(qū)對面,是一個拆遷安置的小區(qū)。他叫它第九區(qū)。租住在里邊的,大多是外地人。全國各地的美食都匯聚在這里。此前,他只在白天走進過第九區(qū),或者站在陽臺上遙看這里的夜市。此時,他穿過一個個攤位和一爿爿店鋪,同時也穿過了一堆堆人、一道道美食和一堆堆垃圾。他有一種新奇感。在這里,與其說是呼吸空氣,倒不如說,是呼吸各種氣味:香的、甜的、鮮的、辣的、腐的、臭的……他猛吸了幾口,然后舒緩地呼出去,以便將更多的氣味留在鼻孔內(nèi)把玩。
他停在一家店鋪的門口。一排冒煙的高壓鍋吸引了他。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六個。一個大肚子擋在高壓鍋前,很白,很軟,身體一動,肉就一團團地抖動,像掀起的波瀾。他莫名地想起小時候看彈棉花被的情形,于是走了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座位。一鍋生蠔,謝謝。他說,接著,又張望那個大肚子。大肚子在五顏六色的衣服間時隱時現(xiàn)。店里的人太多了。他感到大肚子瞄了他幾眼,五顏六色的衣服也瞄了他幾眼。有幾個五顏六色的衣服還沿著他的視線,轉(zhuǎn)向大肚子,然后再驚愕地回到他身上。
諸位,別誤會。
他飽餐了一頓,向服務(wù)員招手。此時,他瞥見大肚子正朝他走來,兩人的目光又撞在一起(多么柔軟的目光)。隨后,大肚子站到他跟前,臉離他足有一米,但肚子已經(jīng)頂?shù)搅俗雷?。塌鼻!真是你么?他疑惑地看著大肚子。我是大懵。(大懵是誰?他想。)大肚子拉出凳子,徑自坐下來。還看武俠小說嗎?他點了點頭。大肚子說,長大了才知道,小時候看的金庸,都是假的。他又點了點頭。大肚子說,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我從少林出來,也有二十多年了。抱歉,我不是塌鼻。大肚子問,你不是?是的。那你老盯著我看干么?沒有吧?(我只是看你的肚子,不是你。他想。)大肚子打量著他,兀地拍了拍腦門,仰頭大笑地說,你真不是塌鼻,可你的鼻子,和塌鼻一樣塌。是嗎?(我不是塌,只是平而已。他想。)你有兄弟叫塌鼻嗎?大肚子問。沒有,他說。此時他發(fā)現(xiàn),大肚子卷在胸口的短袖下,有一道從背闊肌伸長出來的刀疤。塌鼻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很多年未見了,大肚子說??上也皇牵诲伓嗌??他問。我就當你是塌鼻,免了。他當然不同意,舉起手機,在墻上找付款碼。兄弟,這樣做人就沒意思了。大肚子說著,一抬手,把他的手掌摁了下去。一股綿軟的推力倏地從他的手腕傳遞下去,及至讓他的膝關(guān)節(jié)也打了一下拐。大肚子習過武。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成了一個在酒肆耍賴的紈绔子弟,被一個大俠掰住了手腕。這怎么可以?他求饒地說。當然可以,大肚子說。他猶豫了一下,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離去。但是,大肚子叫住了他。
考你一道武俠題?
你說。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有沒有人吃過生蠔?
有。楊過。在桃花島上烤過生蠔。
厲害!歡迎再來大俠生蠔。
會再來的,他想。
在進入會議室時,他覺得同事們的目光發(fā)生了變化。他坐到那個慣常的座位。座位的正前方,是一束擺在會議桌上的茶花,可以大致讓他處于一種被遮蔽的狀態(tài)。假如以會議桌為界,會議室將被分成面積不等的兩個平面。他所在的平面,約為對面的四分之一。即使如此,對面依然密密麻麻,而他所在的平面則是稀疏的。他的座位,與所在平面的中點,相隔三個座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拒絕變換座位,而通常,后來者又不能比他更靠近中點,這使得他們更多地聚集到另一側(cè)。有兩位后來者與他同處一側(cè),與他之間又相隔兩個座位(他曾指著腋下對一位后來者說,我有狐臭)。兩位后來者緊挨在一起坐著,否則其中一位將脫離這一平面。顯然,這是絕不可以的。
他環(huán)視了一圈會場,目光落在居中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身上,又回到自己的手機。主要領(lǐng)導(dǎo)正說著什么,口水噴灑在從窗外折射進來的一縷陽光上,星星點點,清晰可辨。他打開淘寶,查看快遞的路徑圖(一條彎曲的橙色線段連接起兩座不相關(guān)的城市)。正在送貨途中。他捏緊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快遞員電話來了。
他在會議室門外拆開了包裹。包裝盒看起來很像某種藥品。他取出一顆吐血膠囊,含在嘴里,用舌尖慢慢地舔舐。他又含進一顆膠囊,然后把兩盒膠囊一左一右放進兩個褲兜,回到會議室,回到座位。
突然,他一口咬了下去。
有點甜。是果醬的滋味。
兩顆膠囊的血溢滿口腔,接著從唇間滲出。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第三排邊角的小周。小周沒注意到他。他用舌尖抵住膠囊,咳嗽了一聲。一團液態(tài)的紅從嘴里噴出來,一部分濺在桌上,一部分落在座位上。會場上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對面旋即發(fā)出尖利的叫聲。他看到小周站了起來,接著又有幾位同事站了起來,其中一位佝僂著身子飛躥了出去。
哦哦,是牙齦出血,他解釋說。
怎么可能是牙齦出血!主要領(lǐng)導(dǎo)后仰著說(此時他稍稍偏離了中點),小周,馬上叫救護車。
不必,不必。我自己可以去。他嚇了一跳。
他走出會議室,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在挨近門口時,跛行了兩步。看起來,真像那么一回事兒。一出門,他馬上給小周撥了電話。
不要叫,我沒事。謝謝。
他去了趟洗手間。在那里,他捂著胸口,從鏡中看著自己,仿佛看著一個負傷的大俠。他打開水龍頭,帶著幾分不舍,把嘴巴沖洗干凈。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周正站在廁所門口。他回頭瞥了一眼。顯然,小周可以看到鏡中的自己。但是,他想,小周不至于一直盯著男廁看吧?你還不去醫(yī)院?小周問。他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假裝思索著說,有件事處理了就去。小周跟了上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相距約五六十公分。他注意到,在過道墻壁的底部,裝著一塊綠色的指示牌,上有一個箭頭,后面跟著“安全出口”四字。二人離安全出口越來越近,很快越過了安全出口,接著逆向繼續(xù)向前走去。你做事太負責了,根本沒必要,小周說。他沒有回答。中午,體檢中心又來電了,他們希望你抓緊去復(fù)查。說不定,是出錯了,小周又說。他“哦”了一聲。此時,他驀然想到薛定諤的貓:在復(fù)查之前,他就處于一種生病和沒有生病的疊加狀態(tài):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生病了;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沒有生病。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
小周,我給你看樣?xùn)|西。走進辦公室后,他掩上門,從褲兜里掏出一盒吐血膠囊,取出一顆,在小周眼前晃蕩。
買藥了?
不不,這是給孩子買的吐血膠囊,一款影視道具。他解釋說,我剛才按捺不住,試用了一下。很逼真。味道也不錯。
小周接過膠囊,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又還給他。他看出來,小周有幾分不知如何是好的尷尬,于是轉(zhuǎn)移了話題。昨天讓你復(fù)印的兩份體檢表,有了吧?有了。那好,你幫我做件事。他打開一個電腦文檔,打印了兩份,遞到小周手中,接著告訴她要轉(zhuǎn)交給誰。小周瞄了一眼,瞪大了眼睛。你要辭職?不,只是辭去職務(wù)。他抿了一口水,淡淡地說。為什么?因為身體?他斬釘截鐵地說,和身體無關(guān)(這是由來已久的念頭)。那為什么辭職呢?小周嚴肅地問道。只是辭去職務(wù),他又糾正。至于為什么,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他還沒想過和小周交流這一層面的問題。畢竟,小周太年輕了。但是,小周突然滔滔不絕地訓(xùn)起他來。語速很快,像從水泵中沖出的水。
你還沒去復(fù)查。醫(yī)院又不是不會出錯。就是沒出錯,也可以治啊。我查過了,有很多康復(fù)病例。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盡快去復(fù)查。不然,我這就去叫救護車。這個(她搖了搖手中的文檔),我不會遞交。只有你去復(fù)查了,我才會遞交。說不定,到時你已經(jīng)改主意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周。有一瞬間,他被感動了。他有一股沖動,走上去,抱住小周。
你不知道,私底下,我們都叫你大叔。大叔,拜托,振作起來啦。
傍晚時分,他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鞋子。媽媽怎么又來了?他推門而入,叫了聲媽媽。媽媽沒有回答。他走進廁所,一邊小解一邊查看頭發(fā),確切地說是尋找白發(fā)。沒有幾根白發(fā)。但是,他發(fā)現(xiàn)發(fā)際線后移了。他抬起一只手(原本和另一只手同在襠部),把往后梳的頭發(fā)壓低一些,對鏡中的自己慘淡地一笑:大叔。此時,他聽到媽媽在厲聲叫喚他。媽媽在他的臥房里。他嚇了一跳,連忙拉上褲鏈。這下糟了。他在過道上躑躅,然后轉(zhuǎn)身朝客廳走去。媽媽的叫聲又響起來,接著是腳步聲。除此之外,還有某個物事拖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呲呲聲。
怎么了?待到媽媽的腳步聲逼近客廳,他問。這是什么?媽媽出來了,一臉嫌惡地揪著拖在地板上的那件東西的頭發(fā),甚至不能說服自己,換成拖它的胳臂,這樣至少可以穩(wěn)當些。哦哦,一個布娃娃啊。他試著從媽媽的手中奪走那件東西。但是,媽媽一甩手,讓他伸過去的手落空了。剛洗過,忘了穿衣服了,他補充說。你也不害臊!(媽媽,我不是孩子了。)媽媽氣壞了,淚水盈滿了眼眶,有幾滴陷進了她的魚尾紋。媽媽真的老了,越來越容易失控了——她抓著那件東西的頭發(fā),走到窗臺,將它的頭拽向窗外,接著,抬起它的腿,讓它倒頭栽地跌了下去。你這樣砸到人怎么辦?就是砸不到人,砸到車也不好啊。他一邊抱怨著,一邊拉上窗簾。(媽媽,你扔掉了幾千塊?。。寢尦槠?。這表明,媽媽已經(jīng)從生氣變成了傷心。他走過去,抱住了媽媽:雙手緊緊地搭在媽媽的背上,手腕觸到了媽媽胸罩的吊帶。媽媽背上的肉很軟,是松弛的軟。媽媽驚恐地掙脫了。接著,又后悔了。可是,沒有機會了。他們彼此,已經(jīng)至少三十年沒有擁抱過了,誰也不記得,最后一次擁抱的情形。也許,那時他只有十歲,甚至更小。
過了一會兒,媽媽平靜了下來。媽媽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他給媽媽倒了一杯開水。開水是涼的,媽媽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紙,遞到他手中。媽媽指著紙上的名字說,這是誰介紹的,那是誰的親戚。媽媽還介紹了她們的年齡、職業(yè)、家境。他看出來,是爸爸的字跡,媽媽只認得簡單的姓氏,因此她在介紹兩個同姓的對象時,搞錯了順序。他沒有戳穿這一點。媽媽問,你打算先看哪一個?讓我再想想,他說。想想,你還要想到什么時候!媽媽又激動起來。于是,他指著第一個說,先看這個吧。那你什么時候去見?周末吧。這個周末?是的。見了怎么樣都要跟媽說。好的。差不多就行,別挑三揀四。接著,媽媽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你自己挑的,媽媽說過不行吧?看她那副樣子,還醫(yī)生,我看她自己才有?。?/p>
媽媽就要走了。他知道,媽媽急著趕回去搓麻將。他把媽媽送到電梯口。媽媽站在那里,很不自然。此前,他從未送過媽媽。他關(guān)心了媽媽的身體,還問候了爸爸。電梯門打開了,媽媽走進去,擤了下鼻子。他發(fā)現(xiàn),媽媽轉(zhuǎn)過身時,眼眶是濕潤的。
今晚的月亮很圓,但是很遠。在古詩里,月亮好像是很近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不知李白當時看到的月亮,是圓月還是新月,上弦月還是下弦月?那個被媽媽推下去的東西就躺在地上,被風吹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半張臉。它的一側(cè),停著一輛白色越野車。它半遮的臉和白色越野車的前輪靠得很近。不知白色越野車是先停在那里,還是后停在那里?他等待著,在另一側(cè),再停上一輛車。很快的,一輛黑色小轎車駛進來。黑色小轎車越過白色小轎車,向左前方轉(zhuǎn)向,然后快速倒退,在它打直車身時,突然停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頭頂光滑)匆匆地從車里走出來,探頭看了一眼,接著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件東西,直至走到它跟前,踩了一腳(應(yīng)該是腹部或以下部位)——這一腳恰好踩到了它后背的開關(guān),它馬上發(fā)出連綿的、酥軟的呻吟聲。中年男人張皇地退了一步,抬頭望了一眼各個樓層的陽臺,又利索地上前踩了一腳。這一回落在它的大腿。他立即回到小轎車里,駛離了現(xiàn)場。
他回到房間,熄滅了所有的燈。有一瞬間,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仿佛消失在黑暗里。接著,房間里的事物又模糊地呈現(xiàn)出來。他帶上車鑰匙,下了樓。他坐進自己的小車,慢慢駛向現(xiàn)場,接著倒車,打開后備廂。那件東西依然發(fā)出連綿的、酥軟的呻吟聲。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它拖進后備廂,掐掉了它后背的開關(guān)。
他不知道該把它帶到哪里。他像是一個正在掩埋尸體的兇手,這讓他感到激動,又有些迷茫。他來到半山腰的一個水庫。周圍空無一人。他跳上堤壩,仰望著星空,依照手機顯示的星座圖,尋找它們在天空確切的位置,但是沒有成功。最后,他拔掉那件東西的充氣孔——也許是星星提醒了他該下山了。
他沒有回家,而是把車停在第九區(qū)。此時,第九區(qū)已經(jīng)安靜下來,他看到自己家的小區(qū)幾乎沒有了燈光。一些攤位正在收拾殘局,地面被噴灑得濕漉漉的,如同一條幽暗的河流,而四面的樓房是一座座山峰。他朝著大俠生蠔走去,半路上,遇見了幾張疲憊不堪的臉。大俠生蠔的對面是一個燒烤攤,有四五個赤裸上身的年輕人正在喝酒。他和他們對視了一眼。他的冷眼似乎招惹了他們,因此他們多看了他幾眼,帶著幾分敵意,甚至是挑釁。他坐進大俠生蠔一個邊角的位置,向大肚子招了招手。
兩鍋生蠔。謝謝。
他有一股莫名的愉悅感(妥善地處理了那件東西)。他已經(jīng)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請大肚子吃一頓。他乘大肚子不備,掃了掃墻上的付款碼,隨便輸入了一個數(shù)字。剩下不到兩鍋,大肚子說。沒關(guān)系,四舍五入,他說。于是,大肚子補了一份毛豆和花生米,又在燒烤攤上要了一份羊肉串和牛肉串(他發(fā)現(xiàn),年輕人也多看了他幾眼)。他們像兩個老朋友一樣坐下來。
你有武功?他問。
大肚子夾起一顆花生米,甩向半空,在它下墜至頭頂?shù)乃查g,伸出筷子,穩(wěn)穩(wěn)地夾住,置入口中。荒廢了,大肚子說,當年我還以為會練出神功。后來想,不對,如果真有神功,那世界會怎樣?他說,會嚴重阻礙中國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二人都笑了起來。接著,大肚子說,在少林,我常常遇到一個人,你猜是誰?他問,是誰?大肚子說,王寶強!想不到吧?當年晨跑,我還絆過他。他問,你們是同學(xué)?大肚子說,不是,算是同門。他問,那你怎么絆他?大肚子說,絆人是很簡單的,只要放慢腳步,抵在別人身前,左腳或右腳撇出來,就絆到了——我絆過很多人,看王寶強那副樣子,肯定被我絆過,肯定的。他說,可是,王寶強成了明星,你成了廚師。他頓時覺得自己失語了,轉(zhuǎn)而提起《天龍八部》里的無名掃地僧,申言大肚子和掃地僧一樣是世外高人。
大肚子自嘲地笑著,自己干了一杯。接著站起來,看著對面的年輕人(此時大肚子的目光是慈愛的),對他們舉起酒杯。對面的年輕人愣愣地舉了舉酒杯,但是沒有站起來(此時大肚子稍感不悅,但他沒有表露出來)。雙方隔著四五米距離,互干了一杯酒。坐下來的時候,大肚子說,其實我在道上混過(此時大肚子表露出輕蔑的神色,顯然,是給年輕人看的,盡管他們看不到)。他問,你砍過人嗎?大肚子說,當然。他問,多嗎?大肚子疑惑地看著他。他又問,很多嗎?大肚子說,不多,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不單是打打殺殺(此時他再次輕蔑地看向年輕人)。大肚子對他講起了江湖規(guī)矩。他第一次知道,就是砍人也講規(guī)矩。比如,不能拿刀捅人,可以直砍、橫砍,但是只砍背;不能對腰、腎、太陽穴等重要部位,重拳出擊;再比如,不能用啤酒的小瓶口砸人,以瓶肚子砸腦門為宜,裝滿啤酒效果最佳;相比之下,印煤球更富有集體趣味,所謂印煤球,就是一圈人圍著打,專門打眼睛,你一拳,我一拳,打到眼圈烏青為止。大肚子像接受電視訪談一樣侃侃而談,之后又講了幾個行走江湖的故事(聲音始終高亢,好像他不是唯一的聽眾)。他有些期待,大肚子給對面的年輕人一點顏色看看。他記起來,讀初中的時候,在教室里,曾經(jīng)目睹同桌被一個江湖上的人砍了。那是他離江湖最近的一次。同桌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江湖上的人揚長而去。他脫下外套,裹在同桌的身上。疼嗎?他問。不疼,就是冷,過一會兒會越來越疼,同桌說。
他忍不住問,你怎么不混了?
一不小心,有了孩子。
他又引出大肚子一肚子話。
次日一早,他在岳母小區(qū)的門口,接走了孩子。他知道,岳母躲在一棵榕樹的后面,在他回頭的時候,岳母已經(jīng)從榕樹后走出來,呆呆地看著他。于是,他朝岳母揮了揮手。岳母的眼睛躲了一下,但身體沒有再躲到榕樹后。她對他笑了一笑,也許是尷尬,也許是羞澀,也許還帶著一份憐惜。你要承認,他比你爸好多了。他想起岳母之前的一句話。當時,岳母和岳父都來到他家里(房子當時是他和前妻共有),對女兒做出了最后的挽留。他們一起指責自己的女兒。但是,岳母的這句話讓岳父沉默了,此后,岳父像他一樣一言不發(fā)。
他把孩子帶到了家里(在法律上,不再是孩子的家),然后把伸縮式金箍棒交給他。他們打斗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孩子有些悶悶不樂。孩子似乎懷揣著一件難以言說的心事,因此,他不得不暫緩把吐血膠囊置入口中。怎么了?他問。爸爸,我太喜歡這根金箍棒了,我太想把它帶到外婆家了(外婆家!孩子的表述多么精確)。那你帶回去啊,他說??墒牵瑡寢尣粫獾?。媽媽怎么會不同意呢?他問。爸爸,你不知道,媽媽把我的金箍棒都扔了。為什么?他問。因為我拿著金箍棒,打到了一個叔叔。一個叔叔?他問。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人(這個人!孩子的表述多么精確)。這個人怎么了?他急切地問。有一天晚上,他來外婆家和媽媽聊天。他們聊了很久。他們聊得越久,我就越討厭。于是,我故意在他面前玩金箍棒,把金箍棒打到了他頭上。媽媽氣壞了,當著叔叔(為什么又成了叔叔)的面,打我的屁股,還把我的金箍棒扔了。媽媽說,再也不準我玩金箍棒了。爸爸,我該怎么辦呢?孩子一邊說,一邊哭。他抱住了孩子(這會不會是和孩子最后的擁抱)。告訴爸爸,他們在哪兒聊天?在客廳,孩子說。他“哦”了一聲,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又何必在意聊天的場所)。別哭,爸爸會跟媽媽說的??墒牵瑡寢尣粫犇愕?,爸爸,媽媽什么時候聽過你的話?孩子哭得更傷心了。他抹掉孩子的眼淚。那先把金箍棒寄存在爸爸這里吧。孩子點了點頭。要不,中午去吃肯德基吧?他轉(zhuǎn)移了話題。爸爸,那我可以點一個冰淇淋嗎?孩子睜大淚汪汪的眼睛說。當然可以,他說。兩個可以嗎?他又爽快地點了點頭。謝謝爸爸!孩子破涕為笑。
于是,戰(zhàn)斗又打響了。
他背過臉去,把吐血膠囊含進嘴巴。孩子的金箍棒正戳到了他的肚子,他連連退了幾步,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指著孩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你太,太厲害了……接著,咬破吐血膠囊,張開嘴巴,單腿跪地,倒了下去。假血從嘴角慢慢地流出來。孩子驚呆了,遠遠地叫了兩聲爸爸,幾乎哭出了聲。他連忙睜開眼睛,活了過來??旆霭职制饋?。他虛弱地說,慢慢地伸出手。孩子躊躇地走過去,抓住他的手。孩子驚魂未定,帶給他一種滿足感。他順勢坐了起來,掏出膠囊,在孩子眼前晃著。
你被我騙啦!
孩子把玩著膠囊,情不自禁嚼破了一顆。假血也從他的嘴角流出來。父子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目猙獰地笑著。然后,意猶未盡地走進衛(wèi)生間,在盥洗鏡前繼續(xù)端詳自己。孩子說,爸爸,你能送我一盒嗎?這正是他所期待的。不要對媽媽說,是爸爸送的。孩子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你辦不到的,他想。)過了一會兒,他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背靠沙發(fā)坐在地上。他的手搭著孩子的肩,孩子的頭枕在他的胸前(多么幸福的時刻)。
有件事,爸爸想和你聊聊。
怎么了,爸爸?
爸爸可能生病了。爸爸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你得去醫(yī)院啊。就像我生病了,你帶我去醫(yī)院一樣。
爸爸知道。但是,爸爸真的很害怕。
爸爸,要我告訴媽媽嗎?
別告訴媽媽。
為什么?媽媽是醫(yī)生。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孩子的問題。
爸爸,你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是不是自己沒有生???
嗯?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是什么嗎?
是什么?
我想要一條紅領(lǐng)巾。爸爸,我已經(jīng)考了好幾個一百分了,你說,我什么時候會有紅領(lǐng)巾?。?/p>
天暗的時候,他和孩子走進了第九區(qū)。他知道,孩子一定會喜歡第九區(qū)的。之所以沒帶過,是因為前妻(也包括他)覺得,第九區(qū)不衛(wèi)生。但是,他現(xiàn)在知道,前妻背著他們?nèi)ミ^,而且不止一次。他帶著孩子,在第九區(qū)溜達了一圈。第九區(qū)如同一幅折了幾折的清明上河圖,在他們面前呈現(xiàn)出來。它是由流動攤位和店鋪組成的。流動攤位一般由三輪電動車改裝,大多依圍墻而設(shè),也有的占道經(jīng)營。第一折,即第一排樓房,都是小吃鋪;第二折至第四折,摻進了理發(fā)、洗腳、按摩、美甲、婚介、醫(yī)藥等店鋪。第五折,幾乎變成了五金建材市場,此時大多已經(jīng)關(guān)門。他們很快從第五折踅出來,穿過一條小巷,回到了第一折。他注意到,第九區(qū)的店鋪,有許多冠以地域的名字,比如,新疆羊肉串、陜西肉夾饃、溫州魚丸、土耳其烤肉、臺灣鹵肉卷、遵義羊肉粉、成都串串香、高陽餛飩,等等;缺乏地域性的,則往往冠以姓氏的名字,比如,不在少數(shù)的燒烤、龍蝦、生蠔等店鋪。琳瑯滿目的小吃,讓孩子難以抉擇。他們決定,回到入口,一個挨一個吃過去,直到吃不下去為止。
他們在一家奶茶店門口排隊。隊伍很長,需要等上一段時間。他張望了一下,看到前方發(fā)生了沖突。他沒有多加思考,就離開了隊伍,向前方邁出步伐。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手機遞給了孩子。(如果爸爸出事了,就給媽媽打電話,他想。)孩子緊緊地跟著他。他告訴孩子,好好排隊。他側(cè)著身子,一邊向前邁進,一邊對孩子豎起大拇指。(別擔心,爸爸會回來的,他想。)在經(jīng)過大俠生蠔時,他向大肚子招了招手,大聲說,大俠,前方出事了,我們?nèi)タ纯础O奶斓耐盹L依然燥熱,空氣異常的沉悶,他的額前和臉頰冒出一顆顆汗珠。他又回頭看了看孩子。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一個自信、堅定、豪邁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蕭峰。接著,像大肚子扔花生米一樣,他把一顆吐血膠囊彈向半空,一口接住。
他走到人群之中,拍了拍一個當事者的肩膀。當事者穿著背心,肩胛骨上露出一條青龍的爪子。他立即產(chǎn)生轉(zhuǎn)身離開的念頭。但是,來不及了。他不知道說了幾句什么,一個拳頭揮來,撞上他的顴骨,接著掃過鼻梁,最后,從眼鏡的下邊框一掠而過。他不由得張開嘴巴,吐血膠囊飛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他臉部的肌肉幾乎與骨骼分離,一顆顆汗珠隨之拋撒開來。在眼鏡即將脫落之際,他瞥見一個柔軟的白肚子正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好像有一條溫暖的棉花被蓋下來。接著,眼前歸于模糊。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一片白色。前妻穿著白大褂,站在他面前。醒了?前妻不耐煩地問(一個好征兆)。醒了,他微笑著說。那么,我該走了,前妻說。沒事吧?他小心地問。你想有什么事?前妻反問(一個好征兆)。他低下頭,不說話了。你媽馬上就過來了。前妻說著,提起手提包往外走。需要動手術(shù)嗎?他又小心地問。什么?前妻問。我是說,有內(nèi)傷嗎?前妻鄙夷地笑了一下(還是一個好征兆),走到門口,轉(zhuǎn)過臉說,你怎么會打架了?他誠懇地說,只想伸張正義,沒想打架。以后,不要在孩子面前打架。前妻說著,走了出去。
他獨自躺了一會兒。他記得,上一次躺在病床上,還是前妻生產(chǎn)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啊??墒牵F(xiàn)在很慢。他撐著床板坐起來。陽光很烈,外面的世界白燦燦的。他想,還是看會兒書吧。
于是,他給小周撥了一個電話。
小周,我在醫(yī)院。
你去復(fù)查了?
嗯。
沒事吧?
一點皮外傷。
皮外傷?
是的。他平靜地說,在我辦公桌上的文件框里,從左往右數(shù),第二個文件夾,里邊裝著一本武俠小說,是《天龍八部》第五冊,你能帶來給我嗎?
林曉哲,作家,現(xiàn)居浙江樂清。曾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