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杰 寧稼雨
摘要:青柯亭本是《聊齋志異》的首刻本,是由趙起杲主持、鮑廷博等人協(xié)助完成的。此刻本以原稿為底本,參校了周季和本等其他抄本,在卷數變化、篇目取舍、文字改動等方面都有自身的特點。
關鍵詞:聊齋志異;青柯亭刻本;底本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21)02-0072-12
浙江西部山區(qū),新安江和蘭江匯合處,坐落著一座千年古城——梅城,這里曾經先后作為古嚴州府、睦州府的治所。城北面的梅城中學,從唐朝到清朝,一直是歷代州府的衙門所在地。衙門內有一座石亭,石亭旁是兩棵濃香馥郁的桂花樹。今天,時??梢钥吹金堄信d趣的游客在此駐足,在青苔斑駁的石亭前,他們仿佛看到了一段早已被人淡忘的歷史。
乾隆三十年(1765),隨著萊陽人趙起杲調任嚴州知府,這座古亭的名字從此和傳世名著《聊齋志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读凝S志異》的第一個刻本在這里面世,這個以石亭命名的版本——青柯亭刻本,成為二百多年間影響最為深廣的版本之一。這個刻本的策劃、刻板、印行乃至后世流傳過程,又有哪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呢?
一、神秘人物拍得《聊齋志異》青柯亭初印本
2009年10月12日,一則消息在淄川文化界和《聊齋》研究者之間不脛而走,在上海嘉泰今秋藝術品拍賣會上,一套珍貴的青柯亭本《聊齋志異》經過十幾輪激烈的競價后,被一位神秘人物拍得,目前藏于淄博市博物館。這套刻本的書貌如何,那位神秘人物又是誰呢?
2009年10月13日,淄博市博物館方面介紹了競拍過程和文物認定等方面的情況。
淄博市博物館向有關人員展示了這套書籍。這套《聊齋志異》共兩函十六卷,書的扉頁上款題“淄川蒲留仙著”,中款大字隸書“聊齋志異”,下款題“青柯亭開雕”。拍得這套刻本的神秘人物不是別人,正是淄博市博物館副館長譚秀柯,拍賣會上,他始終沒有對外公開自己的身份。事后他才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告訴記者,那套刻本十分珍貴,因為它的確是青柯亭初刻本的原件,淄博市博物館收藏這套書籍對于文獻保存和相關研究都有很重要的意義。
那么,淄博市博物館拍回的《聊齋志異》是如何被確定為青柯亭本,而且還是首印版本呢?根據淄博市博物館工作人員王濱介紹,當淄博市博物館拍到這套青柯亭本《聊齋志異》后,館方認為有必要請專家進行進一步認定。大家首先想到了盛偉先生,盛偉長期在蒲松齡紀念館工作,在蒲松齡和《聊齋志異》研究領域造詣頗深,先后編輯出版過《聊齋軼文輯注》和《蒲松齡全集》等。當這套《聊齋志異》拿到聊齋學專家盛偉面前的時候,年近七旬的盛偉在仔細甄別后驚嘆:“真本!這是難得的真本!”盛偉先生認為,從題款看,這套《聊齋志異》是青柯亭本無疑,并且書籍文字筆劃清晰、棱角分明,因此可以斷定,不僅僅是真本,還是初印本。初印本一般為數不多,這套書籍能夠保存至今,實在是很不容易。它還能回到作者的故鄉(xiāng),更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
二、趙起杲與周季和的《聊齋志異》抄本
蒲松齡完成《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之后,文稿卷帙繁浩,而蒲家財力有限,沒有能力印行,作品一直以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流行,直到蒲松齡去世五十年后,這種情況才因為嚴州知府趙起杲的一個大膽決定發(fā)生了變化?!读凝S志異》的第一個刻本是由趙起杲主持完成的,趙起杲是誰?在刊刻《聊齋志異》之前,他見過哪些抄本呢?
趙起杲(1715-1766),字清曜,號荷村,又號冠峰,家學淵源,是進士趙崙之曾孫,家住萊陽城西視家樓村。乾隆初年他以貢生起家謀得一個小吏的職務,因為善于處理案情,辦事機敏,歷任福建連江、古田知縣,浙江杭州府總捕、同知,最后升任嚴州知府。正是在嚴州知府任上,他開始了刊刻《聊齋志異》的不朽事業(yè)。
在《聊齋志異弁言》中,趙起杲談到刊刻起因:
丙寅冬,吾友周子季和自濟南解館歸,以手錄淄川蒲留仙先生《聊齋志異》二冊相貽。深以卷帙繁多,不能全鈔為憾。予讀而喜之。每藏之行笥中,欲訪其全,數年不可得。丁丑春,攜至都門,為王子閏軒攫去。[1]380
趙起杲應該對《聊齋志異》早有所聞,并且心向往之,同鄉(xiāng)周季和贈送給他的兩冊《聊齋志異》抄本,讓他有機會真正接觸《聊齋志異》,也成為他和《聊齋志異》不解之緣的良好開端。這位周季和是誰,他為什么會借給趙起杲兩冊《聊齋志異》抄本呢?
周季和即周守一,他的先祖是淮南人,明朝初年遷到萊陽,因此成為趙起杲的同鄉(xiāng)。在《國朝耆獻類征初編》中保存有桑調元為他撰寫的墓志銘:
父諱星顯,浦城公第三子,歲貢生,中年鰥居,力學不遇,著《四書東軒精纂》,生二子,君其次也,生而孝友,居母喪,哀毀柴立,率父事祖母奉父,并善承志意。父以居內憂哀痛成疾,侍藥餌七年如一日,卒與兄盡哀禮。性沈默,攻苦紹家學,試,輒冠其曹。辛酉,學使按臨,七試古今學,俱冠十邑,遂拔貢。甲子,舉京兆,遄成進士……易簣時神氣清朗,灑然而終,乾隆辛巳八月二十九日也,享年五十有八。[2] 卷二三五682
從墓志銘可以得知,周季和生于康熙甲申年(1704),卒于乾隆辛巳年(1761),比趙起杲大11歲,先于趙起杲5年去世,兩人生活年代大致相當,這就符合趙起杲在《弁言》中說的友人身份。趙起杲從周季和手中獲得抄本的時間是乾隆丙寅年間(1746),墓志銘記載“(周季和)甲子,舉京兆,遄成進士”。周季和丙寅解館歸濟南就是考中進士的后兩年了。
趙起杲和周季和年齡相當,又是萊陽同鄉(xiāng),因此,趙起杲完全有條件從周季和手上借到兩冊《聊齋志異》手稿??墒牵钰w起杲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兩冊手稿僅包括原稿的部分內容,即便是這殘缺不全的兩冊抄本,最后也落入了一個叫王閏軒的手中。
自從讀過周季和的兩冊抄本后,尋找《聊齋志異》原稿便成為趙起杲的夙愿,直到結識鄭荔薌的后人,這個愿望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
三、趙起杲與鄭荔薌的《聊齋志異》“原稿”
趙起杲從同鄉(xiāng)周季和手中獲得兩冊《聊齋志異》抄本,之后,他一直把這兩冊書稿攜帶在身邊,可惜的是,這兩冊書稿后來被一位叫王閏軒的人借走,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歸還。盡管如此,趙起杲對《聊齋志異》一書的熱情卻是有增無減。
乾隆二十二年(1757),趙起杲到福建為官,先后擔任了連江、古田的知縣。在任期間,一個家族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這就是福建著名文人鄭方坤家族。
鄭方坤,字則厚,號荔薌,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雍正元年(1723)中進士。從乾隆四年(1739)開始,鄭方坤先后在山東登州、武定州、兗州任知府。這是《聊齋志異》手稿被競相傳抄的時期,著名的鑄雪齋本正是抄于這段時間。鄭方坤出身于書香門第,《清史稿·文苑》中說他“性喜博覽,留心詩學”,著有《經稗》《五代詩話》《全閩詩話》《國朝詩人小傳》,趙起杲在《聊齋志異弁言》中稱他“性喜儲書”。[1]380鄭方坤自然會對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事情有所耳聞,即便沒有條件從蒲氏后人借得手稿,從他人手中借到抄本則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趙起杲在《聊齋志異弁言》中稱:
后予宦閩中,晤鄭荔薌先生令嗣。因憶先生昔年曾宦吾鄉(xiāng),性喜儲書,或有藏本。果丐得之。命侍史錄正副二本,披閱之下,似與季和本稍異。后三年,再至都門,閏軒出原鈔本細加校對,又從吳君穎思假鈔本勘定,各有異同,始知荔薌當年得于其家者,實原稿也。[1]380
趙起杲在這段話中介紹自己刊刻《聊齋志異》是以鄭氏藏本為底本,校以周季和本和吳穎思本。吳穎思本的情況目前已經無從得知,鄭氏藏本則是鄭荔薌在山東為官時候獲得的本子,并且,趙起杲聲稱鄭氏藏本即為蒲松齡的原稿。
趙起杲從鄭荔薌后人那里借到了《聊齋志異》一書,在情理之中,而這個鄭荔薌藏本,是否就是如趙起杲說的“實原稿也”,則是疑點重重。
李時憲刻本《序言》中對鄭藏本也有介紹:
《聊齋》稿藏鄭荔薌年伯家。庚戌入都,鄭石幢先生出藏本相示。披閱之下,深以一代奇文未有鍥梓為憾……丙戌冬,掌教上洋,客有以一卷相貽者,讀之,則山左趙清曜先生刊本,喜極,如獲奇珍,如遇良友,四十年之心,為之一快。同人謀重鋟之,公諸同好,遂書數語,俾歸以付剞劂氏云。[3]380-393
趙起杲《弁言》稱鄭氏藏本是鄭荔薌在山東做官時候收藏的,而李時憲《序言》則稱從鄭石幢那里見到的藏本,這個鄭石幢是鄭荔薌的長兄。時間上也不太相符,庚戌年即雍正八年(1730年),鄭荔薌還沒有到山東做官,似乎也不太具備收藏《聊齋志異》原稿的條件。
這樣看來,兩則材料至少有一則存在失實之處。甚至還有一種可能,這里所謂的“原稿”一說,根本就是為了擴大影響而采用的一種宣傳手段。畢竟,在古代小說出版史上,刻印者捏造事實,自稱底本為原稿的事例是屢見不鮮的。
四、艱辛的初刻工作
乾隆二十五年(1760),趙起杲再次來到京師,并從王閏軒那里要回了之前借去的周季和本,另外,他還從一個叫吳穎思的人那里借到了另一個抄本。這樣,趙起杲手中有了三種不同的《聊齋志異》抄本,他完全有條件對《聊齋志異》一書進行詳細的校對勘定工作,這正是刊印精良書籍的前提條件。雖然抄本的搜集工作已經完成,但是趙起杲醞釀已久的刻印工作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乾隆二十六年(1761),趙起杲調任杭州同知。杭州是繁華都市,文化薈萃,自古以來官私刻書業(yè)非常發(fā)達,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出版發(fā)行中心。趙起杲在杭州結識了鮑廷博等著名書商,在杭州刻印《聊齋志異》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可是,趙起杲在杭州的五年期間,《聊齋志異》仍然沒有付刻。耽誤刻印工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應該是受到了乾隆南巡事件的影響。
1751年到1784年,乾隆先后六次南巡,趙起杲在杭州同知任上期間就有兩次。皇上南巡,地方官員不敢有絲毫懈怠。時任杭州同知的趙起杲自然也是全力以赴做好接待工作,他計劃已久的《聊齋志異》刻印工作,只能暫時擱置了。乾隆三十年(1765),趙起杲因為接待乾隆南巡有功,升任嚴州知府。
嚴州是位于杭州西部的一座山城,自古以來就有刻書的傳統(tǒng)。相比在杭州而言,趙起杲在這里清閑了不少,他開始了刻印《聊齋志異》的工作。他請來了杭州著名文士余集擔任主編,負責書稿的審定和編校,他的弟弟趙起杭和郁佩則協(xié)助主編工作。刻印事務由陳載周負責,收藏家鮑廷博不但捐資贊助,還協(xié)助具體事宜。趙起杲組織的隊伍可謂是精兵強將,他們不但有很強的文字??蹦芰?,還有豐富的刊印出版經驗。但是,趙起杲仍將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那就是巨大的資金壓力。
當時的雕版木刻并不簡單,??薄⒊瓕?、刻板、印刷、裝訂,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財力。徐增在《刻元氣集例》中提到刻印《元氣集》共40頁篇幅,成本是16兩白銀。按照當時糧食價格,16兩白銀可以購買大米約8石,即1144斤,大約是一個中等人家一年的口糧。毫無疑問,刻印《聊齋志異》這樣的大部頭作品,需要的資金是非常大的。
鮑廷博的捐資和趙起杲有限的薪俸完全不足以承擔這樣巨大的工程,鮑廷博在《青刻本聊齋志異紀事》中提到:“(趙起杲)清俸不足,典質以繼之,然竟不克簣成而卒?!?[1]382盡管趙起杲傾盡自己的所有俸祿,仍然不足以滿足刻書需要的巨大開銷,他只能通過典當家產的方法籌集資金。
乾隆三十一年(1766),趙起杲和他的同伴完成了《聊齋志異》十二卷本的刻印工作。正當后四卷刻印工作提到議事日程上時,趙起杲在一次主持嚴州府考試工作的過程中勞累過度,永遠離開了人世。由于刻書耗費過多,趙起杲沒有留下任何積蓄,朋友湊集了一些錢財,將他就地安葬。嚴州城外的新安江畔,他可以和心愛的青柯亭長相廝守,這里還有未及付印的四卷《聊齋志異》,等待著他的后繼者來完成。
五、鮑廷博和青柯亭本的續(xù)刻工作
完成了《聊齋志異》十二卷的刻印工作后,趙起杲溘然長逝,然而,《聊齋志異》的刻印工作并沒有終止。
趙起杲生前就有繼續(xù)刻印《聊齋志異》其余四卷的想法,他曾經對鮑廷博說:“茲刻甲乙去留,頗愜私意。然半豹得窺,全牛未睹,其如未厭嗜奇者之心何!” [1]383并鄭重委托鮑廷博:“取四卷重加審定,續(xù)而成之,是在吾子矣?!?[1]383? ? 鮑廷博沒有辜負趙起杲的期望,他是一位著名的藏書家,他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書商,他還是一位《聊齋志異》的愛好者。鮑廷博喜歡收藏古代善本書籍,是《知不足齋叢書》的擁有者和刊印者。他曾經在杭州見過趙起杲收藏的鄭氏藏本《聊齋志異》,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收藏家和書商,他敏銳地感覺到《聊齋志異》一書的藝術成就和市場潛力,當時他就試圖說服趙起杲將《聊齋志異》刻板發(fā)行,但是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如愿。趙起杲在嚴州刻印《聊齋志異》時,鮑廷博就是刻書團隊的主要成員。趙起杲在完成十二卷的刻印工作后,因為勞累過度去世,剩下的工作就落到了鮑廷博肩上。
趙起杲把未竟的事業(yè)托付給鮑廷博,主要是因為主編余集乾隆三十一年(1766)考取進士,十分忙碌,沒有太多時間顧及《聊齋志異》刻印事務。而鮑廷博卻是無心功名,畢生對古籍收藏和刻印出版事業(yè)樂此不彼,在《聊齋志異》十二卷刻印完成后,他就表示過:“未竟之緒,予竭蹶踵其后,一言之出,若有定數。嘻,異矣?!?[1]383可見,他的想法和趙起杲不謀而合,由他來當任后四卷的刻印工作,無疑是最理想的選擇。協(xié)助或主持青柯亭本《聊齋志異》十六卷的刻印工作,是鮑廷博對《聊齋志異》的一大貢獻,另外,他還記錄了青柯亭本《聊齋志異》刻印的全部過程,這些文字保留在他撰寫的《青本刻聊齋志異紀事》中,是我們了解青柯亭本《聊齋志異》的第一手材料,十分珍貴。
鮑廷博參與了《聊齋志異》首刻本的全部過程。從建議、計劃到???、刻印,他又捐資,又出力。毫無疑問,《聊齋志異》初刻本凝聚了他的艱辛勞動和辛勤汗水,他為青柯亭本的面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六、青柯亭本的卷數變化
蒲箬的《祭父文》中稱“(蒲松齡)暮年著《聊齋志異》八卷,每卷各數萬言” [1]338,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也稱“《聊齋志異》八卷”,可知,《聊齋》手稿原本分為八卷。由于全書由各自獨立的篇目組成,這就給了后人隨意分卷的更大可能,如鑄雪齋抄本為十二卷,后來還發(fā)現(xiàn)了二十四卷本。青柯亭本則分為十六卷,這種分卷方法,是有所依據,還是刻書者擅自改動呢?
趙起杲在《青本刻聊齋志異例言》中有兩段文字:
原本凡十六卷,初但選其尤雅者厘為十二卷;刊既竣,再閱其余,復愛莫能舍,遂續(xù)刻之,卷目一如其舊云。
聞之張君西圃云:濟南朱氏家藏《志異》數十卷。將行訪求。倘嗜奇之士,尚有別本,幸不吝見遺,當續(xù)刻之,以成藝林快事。[1]382
根據這兩段文字可以知道,青本所依據的底本就是十六卷,并不是原稿的八卷,這種隨意分卷的方法在當時是很普遍的,趙起杲還提到“濟南朱氏藏《志異》數十卷” [1]382。卷數變化同樣證明了趙起杲認為鄭氏藏本是原稿的觀點值得懷疑。
需要說明的是,青柯亭本只是沿用了底本的分卷數目,并沒有沿用底本的分卷方法。趙起杲稱“但選其尤雅者厘為十二卷”,鮑廷博也說:“初先生之梓是書也,與蓉裳悉心酌定,厘卷十二?!?[1]383可見,盡管青柯亭本和底本卷數相同,每卷包括的篇目和篇目次序,二者是不一樣的。青柯亭本最初并沒有打算按照底本刊印十六卷,而是選取較好的篇目重新編排成十二卷刊印。大概是十二卷本印行后效果不錯,趙起杲等人對沒有入選的篇目又愛莫能舍,因此決定把剩下的篇目繼續(xù)刊印。但不久趙起杲病逝,鮑廷博接受趙起杲的囑托,把剩下的篇目編成四卷,繼續(xù)刊印,完成了十六卷青柯亭本的出版工作??墒?,這個十六卷本和它的底本的篇目次序已經不可能一樣了,每卷包含的篇數也會有差別。
可見,青柯亭本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刻書者對《聊齋志異》原稿的一次重新排列組合,從這次組合工作中,我們不但能夠了解《聊齋志異》傳播歷史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還能得知刻書者對于《聊齋志異》這部作品的取舍分類。這對我們深入研究《聊齋志異》無疑是有重要意義的。
七、青柯亭本的篇目取舍
除了卷數差異外,青柯亭本的篇目和其他版本也不太一樣。青柯亭本一共有431篇,拋開殘缺的稿本和選本不說,青本所收錄的篇目和鑄雪齋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收錄的篇目相差甚遠。和其他版本相比,青柯亭本少了哪些篇目,缺少這些篇目的原因何在呢?
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鑄雪齋本收錄而青柯亭本沒有收錄的有57篇之多。這些未收篇目,是原稿本來就沒有呢?還是青柯亭本有意不收錄呢?把青柯亭本和鑄雪齋本、手稿殘本、遺稿本進行比較可以得出答案,這些本未收篇目,大多見于手稿殘本和遺稿本,這就說明,這些篇目在原稿中是存在的,青柯亭本刻印所依據的底本篇目應該和原稿一樣,至少是接近原稿的,青柯亭本為什么不收錄這些篇目呢?
青柯亭本不收錄這些篇目主要出于以下幾個方面考慮:
第一,考慮作品的思想藝術價值。《聊齋志異》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言短篇小說集,但這并不是說每一篇都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少數篇目也存在文字簡單,篇幅短小,情節(jié)平淡的情況。像這樣的篇目,刻印者的處理辦法是:“單章只句,意味平淺者刪之。” [1]382如《螳螂捕蛇》寫螳螂捕殺巨蛇的經過,寥寥數語,不過一百字左右,可讀性不強。類似的還有《瓜異》,記載黃瓜蔓結西瓜,全文僅26字?!度椤芬黄獙懸幻麐D女和家犬交合,導致其丈夫被家犬所害,盡管故事離奇,但這樣的事情無疑是有傷風化,因此也沒有被收錄。還有《赤字》《龍無目》等篇目也是屬于這種情況。
第二,考慮作品的完整性?!杜M恕芬黄?,沒有被青柯亭本收錄,僅僅見于稿本,位于《何仙》之后,《神女》之前。即便在現(xiàn)存的稿本中,這篇也是殘缺的,對照手稿目錄,可知《牛同人》殘佚前部正文六行?!杜M恕肥浅烁灞疽酝馄渌姹径紱]有收錄的篇目,可見,這個篇目很早就已經殘缺了,較早的抄寫者可能就無法看見完整的文字了,因此都選擇了不予收錄的處理辦法。青柯亭本如果是以原稿為底本,也不太可能刊印這種殘缺的篇目,如果是以他人的抄本為底本,刻印者就不可能看見這個篇目,更談不上收錄了。
第三,考慮政治敏感因素。稿本中名為“白蓮教”的有兩篇,一篇描寫明末白蓮教起義首領徐鴻儒的門徒設計殺人,之后利用邪術得以逃脫;另一篇記敘徐鴻儒利用邪術對抗官軍的事情。前者和政治問題無關,后者則涉及到政治問題,因此,青柯亭本只保留前一篇,沒有收錄后一篇。原稿中還有一些篇目,描寫明末清初因戰(zhàn)爭造成的社會動蕩不安、人民顛沛困苦的情況,如《鬼隸》中有“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尸百萬”的句子,直接反映了清軍攻占濟南后的屠城行為,這種篇目,顯然是不會被青柯亭本收錄的。類似不被收錄的篇目還有《吳門畫工》《亂離二則》《遼陽君》《鸮鳥》《張氏父》等。
青柯亭本收錄而鑄雪齋本沒有的只有《丐仙》《人妖》兩篇,這兩篇的文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鑄雪齋本以篇目收錄全面著名,抄寫者不存在故意不收錄這兩篇的理由。最為合理的解釋就只能是青柯亭本和鑄雪齋本所依據的底本不一樣,但是鑄雪齋本和青柯亭本抄寫者都自稱是依據原稿抄寫的,他們所說是否屬實,或者蒲松齡手稿不止一部,他們見到的是不同的手稿,事實情況到底如何,都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話題。
八、青柯亭本的文字問題
除了卷數、篇目之外,青柯亭本的文字和其他版本也有較大差異,其對原稿文字的改動主要存在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因避諱和政治敏感問題進行文字刪改。避諱是指古人對于君王或尊親,盡量在說話或行文中避免直呼其名或直寫其名的語言習慣。因避諱導致青柯亭本和原稿文字不同的情況是不少的,如稿本《羅剎海市》“還君體胤”,為避雍正的“胤禛”諱,青本改為“還君體嗣”;稿本《五通》“趙弘”,為避乾隆“弘歷”諱,青本改為“邵狐”。
青柯亭本出于政治考慮修改底本的地方也很多?!稄堈\》中有“訥言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的句子,改為“前母被兵掠去”。刪去“明季”和“清”這些文字;《仇大娘》中有“乃引旗下逃人,誣祿寄貲”的句子,改為“時有巨盜事發(fā)遠竄,乃誣祿寄貲”,將“旗下逃人”改作“巨盜事發(fā)”。這些改動的目的是很明顯的,“明”“清”“旗人”在當時都是政治敏感詞匯,主持者趙起杲是嚴州知府,主編余集官至侍講學士,授翰林院編修,他們對于清代的文化高壓政策,是非常熟悉和心有余悸的。續(xù)刊者鮑廷博則是收藏家,也不希望因言獲罪。因此,在刊印的時候,對原稿文字作一些去政治化的處理,也就不難理解了。
第二,因原稿存在訛脫進行的修改補充。《聊齋》手稿卷帙繁浩,寫作時間跨度大,難免存在一些文字上的錯誤,如訛誤、脫文、衍文等,對于這些問題,青本??闭咭坏┌l(fā)現(xiàn),都作了相應處理。如稿本《蓮香》中有“天下病尸瘵鬼,寧皆狐蠱死耶”的句子,古漢語中一般“癆”和“瘵”聯(lián)用,指患肺結核病,因此,稿本中“病”字應該是“癆”字,因為形近誤寫了,青柯亭本改為“癆”字,更加符合習慣用法。稿本《長清僧》稱僧人“年七十余猶健”,下文又稱他“輒道其八十余年事”,既然才七十多歲,怎么可能說自己八十多年的經歷呢?顯然前后矛盾,青柯亭本改為“年八十余猶健”。稿本《吳秋月》篇中記載王鼎“年十八,未娶,妻殞”,這里顯然有誤,既然沒有娶妻,又怎么可能妻殞呢?青柯亭本沒有沿襲這個錯誤,刪掉了“未”字,改為“年十八,娶妻,殞”,這樣就符合邏輯了。
第三,因語言表述效果和藝術水平考慮進行的修改。有增加文字而更形象的,如稿本《促織》“但蟋蟀籠虛”句,青本“但”后加入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十一個字,把成名復雜的心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既有失去愛子的悲痛,又有喪失蟋蟀的遺憾,還有無法交差的憂慮,藝術效果顯然遠勝于稿本。還有減去文字變得更簡潔的,如鑄雪齋本《道士》“疑其不設。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語且步,已至寺門。入門……”改為“疑其不設。入門……”,改動后句式簡潔明快,直截了當,而又不損害文意。
總之,青柯亭本文字和稿本不盡相同,這些文字的改動,有些是出于外來的政治社會原因,有些則是源于刻印者的藝術鑒賞水平。通過不同版本的文字對比,我們可以了解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聊齋志異》版本演變情況。
九、青柯亭本的修改和翻刻本
同樣是刻本,有原刻、翻刻、重刻的區(qū)別。原刻本是與翻刻本相對而言,實質上就是最初的刻本,也是之后眾多刻印本的祖本,如《文選》宋淳熙八年(1181)尤袤刻本。翻刻本是仿照原刻本翻刻而成的本子,一般注意反映其所依據底本的面貌,因此和底本在形式上大致相似,但文字可能和原刻本不完全相同。如元張伯顏翻刻宋尤袤《文選》,明唐藩又翻刻張伯顏本《文選》。重刻本是以原刻本為底本,參校其他各本,加以??毙抻?。重新刻印的本子,其版本形式和原刻本區(qū)別較大,文字內容也多有修改、增刪。如清嘉慶間胡克家依據屢經修訂的尤袤刻本,校勘重刻《文選》。
青柯亭本是《聊齋志異》的第一個刻本,也稱趙本,它問世以后,幾乎所有的評注本、石印本、鉛印本都是以它為藍本。對青柯亭本進行翻刻的現(xiàn)象,也是屢見不鮮,其中主要有以下幾種:
第一,杭州油局橋陳氏重刻本。這個本子行款、邊欄和初刻本相同,扉頁題:“乾隆乙己年重鐫、青柯亭藏版?!本硎子嗉蚰╉摽昂贾萦途謽蜿愂峡币恍行∽?,另在唐夢賚序言之后、諸家題辭之前,有得閑居士鮑廷博的《刻聊齋志異紀事》,詳記本書刊刻的經過。
第二,乾隆乙卯重刻本。這個本子行款、邊欄和初刻本也完全相同,扉頁上也有“青柯亭藏板”標記,但沒有鮑氏《刻聊齋志異紀事》一文,也沒有“杭州油局橋陳氏刊”字樣,只是在卷五第九、十兩頁的版心下刻有“乙卯重刊”四個小字。
第三,還有一個本子從內容、形式、字體等方面與乙卯重刊本一致,只是沒有“乙卯重刊”幾字而已。
上述幾個本子,書的形式大體相同,但內容已有差異,有個別篇目,甚至彼此不同,如一本有《夏雪》而無《蚰蜒》,而另一本卻有《蚰蜒》而無《夏雪》,還有的本子文目不全,或者存在少文缺目的現(xiàn)象。如果不仔細鑒別,是很容易統(tǒng)統(tǒng)誤認為“青柯亭本”的。
青柯亭本面世后,出現(xiàn)這么多的翻刻本,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個版本的影響力,可以說,青柯亭本一度曾是最為流行的版本,它的出現(xiàn),對《聊齋志異》的傳播功不可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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