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海棠

陳雪花

門前的海棠開花時，母親挺著肚子，拎了兩包衣服，和父親去了醫(yī)院。

五天后，門口的喜鵲喳喳叫，母親和父親喜滋滋地抱回了一個小妹妹。

春天不說話。他生性有些木訥，話說不清楚，還容易著急，常常一開口便遭人笑話。他今年十一歲了。他知道父母一直想給她生個妹妹。

可是，春天不想。

母親抱著一個像貓一樣大小的包袱坐在門前的椅子上，對著他說：“春天，來看看妹妹！”

春天想，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像貓一樣的小動物嗎？春天不樂意地走過去，很不情愿地看了一眼。果真不好看，臉紅紅的，閉著眼睛正在熟睡，那樣子真像一只貓，而且是不懂事的貓。

母親說：“好看吧！你看這長長的睫毛，多漂亮呀，像你！”春天一點都看不出哪里像他。看著父親圍著母親和這個新生的妹妹忙里忙外，春天一個人來到了小河邊。

河水嘩嘩地向前流去，這是一條長長的河流，在春天家的旁邊，一直通往村里。春天的家是獨門獨戶，前后都有很大的地方，父親在后面種了很多桃樹，到了春天桃花爛漫成一片粉紅色的花海，屋前杏樹、梨樹、海棠、枇杷、金橘等各種果樹像花海一樣捧著他們的家。

這條河是村里人必經(jīng)的地方，走路的人喜歡坐在河壩頭看著眼前的這戶果園人家;騎車的人也忍不住看上幾眼，直到對面的人把鈴兒撥得丁零零響;村里要是誰家親戚來了，路過這里一定會來這里參觀一番，然后贊不絕口。

大家都喜歡這樣的果園，春天開滿了花，夏天和秋天結(jié)滿了果實，想吃果實隨手摘兩個，想聞聞花香，就踮起腳尖聞一聞，想嘗嘗河鮮，就把魚竿甩進(jìn)旁邊的河里釣兩條，或者撒開一條網(wǎng)，收它一網(wǎng)活蹦亂跳的小魚小蝦。

父親一下班就在果園忙碌，他說要給葡萄搭個架子，等到春天大了，也要教他搭架子，給果苗除草、治蟲、嫁接。母親一忙完家務(wù)，就在距離果園十來米的前院種花，她說她的花園需要一個人來打理，那應(yīng)該是一個美麗的女兒。

所以現(xiàn)在這個美麗的女兒就來了。

妹妹，大概要分掉父母對他一半的愛吧！春天痛苦地想。他并不因為家中有了妹妹而開心，但又沒有辦法改變他的想法。他在隱蔽的桃林深處蓋了一座城堡，把他的木槍、積木和一張地圖都放在那里，假如有一天父母只愛妹妹，把他當(dāng)作農(nóng)奴一樣使用時，他就準(zhǔn)備逃跑。他的賭氣一定會讓每個人都覺得好笑，但春天不會把這個逃跑的秘密告訴任何人。

春天無聊地坐在河邊靜靜地想，一會兒站起來，掰斷一根蘆葦，使勁抽動旁邊的豆苗，好像乘坐一匹快馬正踏上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征途。為了看清前方還有多遠(yuǎn)，他又迅速爬上旁邊的一棵結(jié)實的桃樹，只可惜忘記拿那個小小的望遠(yuǎn)鏡。

一切的幻想改變不了妹妹存在的事實。

正如春天所預(yù)想的那樣，父母對妹妹投入的精力越來越多。妹妹的一聲啼哭都會讓父親停下手中的活，跑過來看看，因為妹妹回來不久就得了新生兒黃疸，又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貋砗蟮哪樀翱雌饋砗茳S，兩只眼睛很大，好像凸出來一樣，和那張小臉也不相稱，真是一點也不好看。母親說妹妹營養(yǎng)不良要補(bǔ)充營養(yǎng)，可是她又沒有充足的奶水，父親每天給她做鰱魚湯下奶。有一次給春天喝一點，一股魚腥味，春天從此拒絕再喝。

門口的海棠花謝了，桃樹上掛起了青綠的毛茸茸的小果子，只有指頭那么大。妹妹會笑了，沖著母親笑一下，母親一整天都喜笑顏開，沖著父親笑一下，父親一整天在果園邊干活邊哼歌。

春天越來越沉默，他從小就不愛說話，更不會逗父母開心。村里有個游手好閑的人叫二愣，他開玩笑說春天是個小啞巴，春天用最鄙夷的目光看著他，大有用目光消滅他的意思。

三順大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他看了二愣一眼，二愣馬上識趣地走開。三順大爺摸摸春天的頭說：“春天呀，有個妹妹是好事！以后可以有個玩伴，你還可以跟妹妹說說話?！?/p>

有一天，妹妹尿褲子了，母親幫她換尿布時，竟然還親了一下她白嫩的小屁股，這個親昵的動作讓春天既吃驚又嫉妒，他當(dāng)時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所以母親含笑叫他過來，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妹妹的小手上。突然那只嫩嫩的小手就一下抓住春天的手不放，還拼命地擰住。當(dāng)然沒有疼痛的感覺，妹妹的力氣太小，像只剛剛喝完奶，快樂得發(fā)瘋的小貓。不管怎么樣，春天都覺得妹妹像只小貓。

兄妹倆對望著，妹妹突然沖著春天“咯咯咯”地笑起來，春天愣住了，被妹妹的笑吸引住。妹妹的大眼睛里都是快樂和對他的喜歡，那么純凈的笑像山間的一泓清泉，像早晨第一朵含著露水盛開的花，像天邊飄過的潔白的云朵。剎那間，一種柔軟的東西就緩緩流進(jìn)了春天的心里，春天感到渾身有一股暖流，它輕輕地撞擊著他心里的那最后一道墻。妹妹再次抓住春天的手，那軟綿綿的手指像小精靈，指間的暖流再次傳遍春天的全身，他心里的墻終于坍塌。

春天看著妹妹笑了！母親看著春天，眼眶濕濕的。

春天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笑了，這是他從未預(yù)料過的事。

晚上父親做了春天最愛吃的紅燒雞，并把兩只雞腿和翅膀都夾給了春天。

妹妹在母親懷中抱著奶瓶，邊吮吸邊閉著眼睛打瞌睡，一會兒抱著奶瓶一動不動，一會兒驚醒就拼命吮吸，那樣子可愛極了。

現(xiàn)在春天看著妹妹，覺得她比貓可愛多了，她那么逗的表情把春天也逗樂了。

隨著妹妹一天天長大，生活也越來越甜美。

妹妹有了一個名字叫海棠，因為母親說妹妹是海棠花盛開的時候生的，以后會是海棠仙子。大家都愛叫她“小海棠”。

一家人在果園里勞動的時候，小海棠已經(jīng)會坐學(xué)步車了，她在車?yán)锿嵬嵝毙钡嘏軄砼苋?，她跑著跑著就跑到遠(yuǎn)處。

有一次小海棠跑出了全家人的視線，沒過幾分鐘就傳來她的哭聲。全家人慌忙跑過去，春天沖在第一個，小海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原來是貓兒聞到了她奶瓶里溢出來的魚湯味?？匆娒妹每薜脺喩硪活澮活澋?，春天拾起一根木棒就朝果林深處追去，兩只灰色的虎斑貓正驚慌地從桃林中一躍而過，人與貓追逐的聲音打破了安靜的黃昏，把桃樹林震得沙沙響。

小海棠在周歲前便搖搖擺擺地學(xué)會了走路。她喜歡摸著長凳子，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走的時候必須有人觀看，因為她每走幾步就會給家人來一個燦爛的微笑，如果沒有人理會她的微笑，她就先“哼哼”兩聲，然后一只手扶住長凳，另一只手用力拍凳子表示不滿。如果還沒有人過來關(guān)注她，她就放開嗓門哇哇大哭。這項摸長凳走路的運(yùn)動一天要堅持幾次，白天由父母觀賞她表演，傍晚放學(xué)后由春天陪伴。妹妹對她的表演樂此不疲，而且堅決不肯坐學(xué)步車。就這樣，妹妹在摸索了十多天后終于敢獨立走路，走得跌跌撞撞的，累了就坐在地上玩耍，摔倒了就迅速爬起來，摔疼了呢，就地大哭。

自從小海棠學(xué)會走路后，她就成了春天的影子，就差上學(xué)也跟著跑去了。

春天在村辦小學(xué)讀書，從家里走到那里也就十幾分鐘，每天父親把他送到西邊的河壩頭，目送他和村里的幾個孩子三三兩兩地會合在一起，直到幾個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路前方的拐角處。

有一天春天從學(xué)?；貋淼臅r候，走到河壩頭，他就看見妹妹靜靜地立在壩頭上，眼睛傻傻地盯著前方，手里拿著春天給她的玩具——綠色小喇叭，母親在不遠(yuǎn)處的地里干活。當(dāng)看到春天時，她邁開小腳，向春天飛奔而來。春天的心怦怦跳著，在他心里小海棠早已不像一只小貓，她對哥哥的喜愛和依賴與日俱增。

兄妹倆手拉著手回到家，在地里鋤草的母親笑容像墻角里早晨盛開的大麗菊，充滿喜悅卻又淚光迷離。

小海棠每天都會去河壩頭接送春天，儼然代替了父母的角色。每天上學(xué)在河壩頭的分別成了春天喜歡的情景，他歡快地和妹妹道別，前方上學(xué)的路灑滿了金色陽光。一天的學(xué)習(xí)認(rèn)真而充滿動力，到了放學(xué)時分，他會加快腳步，催促同村的小伙伴們快走，早點回家見到妹妹成了他一天的期盼。

手拉手和妹妹回到家，雖然從壩頭到家就幾百米的路程，但兄妹倆卻從不浪費這美好的時光。春天會摘蘆葦葉給小海棠做口哨或者蟈蟈，妹妹學(xué)會了撓癢癢，她摘一根狗尾巴草，刁鉆地把狗尾巴草悄悄放到春天的胳肢窩，惹得春天“咯咯咯”地笑。

妹妹越來越鬼機(jī)靈了，她把一天積攢下來的“惡作劇”都在哥哥身上做實驗。當(dāng)然，有好吃的，一定也留著給哥哥。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春天這樣親昵，這種親昵又不同于父母的愛，春天從妹妹身上感受到了那種從未有過的兄妹之情，這種感情讓他的內(nèi)心充實而快樂。

春天也終于明白這就是父母送給他的妹妹，也是老天送給他的妹妹，對他而言，海棠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春天不許別人欺負(fù)妹妹，即使是一只貓、一只狗都不可以！

事實上根本沒有人欺負(fù)妹妹。村里的人越來越喜歡來春天家里玩，因為小海棠就像一個小天使，每次只要有村里人過了河壩頭往她家走來，她便放下玩具，熱情地往前跑去，親昵地稱呼他們，盡管有時把輩分都搞錯了，應(yīng)該叫“大伯”的，叫成了“爺爺”，該叫“姑姑”的，叫成了“姐姐”。不過從沒有人計較，大家都喜歡抱起她，親吻她，叫她“小海棠”或者“花仙子”。

在全家人眼里，小海棠一天比一天可愛。

春天的世界，因為有了海棠而充滿全部快樂的意義。

有一天春天放學(xué)回家，他像往常一樣歡快地小跑到了河壩頭，卻見不到妹妹的身影。他以為妹妹躲在草叢中或者電線桿后面，他找遍草叢，繞過每一根電線桿后面，都沒有找到妹妹。春天大聲地喊著妹妹的名字，卻沒有人應(yīng)答，內(nèi)心的惶恐不安讓他一路跑回家。

母親木然地坐在門口，父親在修補(bǔ)木籬笆。

“妹妹呢？”春天驚慌地問父母。沒有人說話，只有那綠色的小喇叭躺在地上，無力地望著他。

“妹妹去一個阿姨家玩幾天……”母親說話了，話沒說完，眼淚就吧嗒吧嗒地落下。

父親不說話，他拿著榔頭，把一顆鐵釘使勁敲進(jìn)木籬笆。在那個晚霞紅遍了的傍晚，每一聲都敲在三個人的心尖上。

那個阿姨是誰？她為什么要把妹妹帶回家？春天不明白。

接連幾天，妹妹都沒有回家，母親的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聲音沙啞，說不出話。村里不斷有人來到春天家，安慰母親。

而春天從妹妹不見的那一天就感到了不妙，他一直不善于表達(dá)，自從海棠會說話以后，經(jīng)常和他一起玩，他確實改變了許多，他會和妹妹說話，和村里的小伙伴說話，和同學(xué)老師說話，他變得沒有以前那么羞澀和木訥。海棠就像一把打開快樂之門的鑰匙，現(xiàn)在這把鑰匙丟了。幾天來他的喉嚨里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任何的事都不會激起村里的二愣的同情，他像沒事人一樣，當(dāng)著眾人的面看著春天說：“這孩子又要變啞巴了！”春天抬眼看他時的眼光沒有了以前的憤怒和鄙夷，只有眼底深深的哀傷和積蓄的淚水，反而看得二愣不敢再說話了。

這天晚上，春天在夜里大叫一聲：“我……要……妹妹……”然后自己驚醒過來，他聽到隔壁父母房間里的啜泣聲。

妹妹不在家的第九天，家里有許多人，母親哭得跟淚人似的，父親猛抽煙，人們低聲嘀咕?？匆姶禾旎貋砹耍謇锏娜槾鬆斁鸵话寻汛禾炖搅宋萃獾奶伊稚钐?。

“春天呀！你一直是一個安靜、乖巧的孩子，大爺一直很喜歡你，接下來大爺跟你說一件事，你可別哭！”

“小海棠是讓她的親媽給帶走了！”

春天睜大了眼睛，一臉愕然。

三順大爺深吸一口氣，又緩緩說來：“小海棠其實不是你的親妹妹。你媽媽當(dāng)時難產(chǎn)，是個男胎，夭折了，就是死掉了?！比槾鬆攭旱吐曇?，看著滿是淚水的春天說道。

“當(dāng)時你媽媽因為難產(chǎn)昏迷并不知情，醒來后要見孩子。你爸爸說孩子因為難產(chǎn)在搶救。那天和你媽媽一起生孩子的有幾位媽媽，其中有一個媽媽生完孩子后就不見了。那是一個女嬰，包裹中留有出生時間、母親姓名，說是未婚媽媽，無力撫養(yǎng)，請求好心人收養(yǎng)。于是你爸爸收養(yǎng)了這個孩子，并請求醫(yī)生暫時對你媽媽保密。這個孩子就是你的妹妹小海棠。直到你媽媽回家后身體養(yǎng)好了，你爸爸才告訴她。”

一股悲涼從春天心底升起，彌漫了整個胸腔。

“我要妹妹！”春天低下頭放聲哭起來。

三順大爺摟著他，嘆一口氣說：“孩子，真的沒辦法呀！她的媽媽前幾天找過來了，要把小海棠帶回去撫養(yǎng)！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呀！”

“我要妹妹……”春天因為抽泣，全身都在顫抖。

沒有小海棠的日子里，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春天坐在河邊拿著他給妹妹的綠色小喇叭，無精打采地用蘆葦?shù)募?xì)稈胡亂敲打周圍的草。他像傻了一樣，一放學(xué)回來就來到河邊。那個曾經(jīng)充滿向往、快樂和期盼的河壩頭，如今像一個昏睡的雕像，只剩下快樂的回憶與回憶里痛苦的憂傷。

妹妹被帶走的第十三天，春天依然坐在河邊。他木然地看流水、樹木、夕陽……然后，他看了看河壩頭。

剎那間，一個小小的身影驅(qū)逐了他內(nèi)心所有的痛苦和黑暗，一束明艷的霞光照亮了他的心。

在溫暖的夕陽里，小海棠站在橋頭叫著哥哥。在她的身后，是一個女人模糊的背影，那背影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

“妹妹！”

一聲響徹天地的叫喊沖出春天的心扉，在桃林間回響。整個河壩都震顫了。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