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周口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四川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莽原》《廈門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曾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出版短篇小說集《幸福的日子》。
一
村里人經(jīng)常說,我是個傻子。
我怎么是傻子呢?我有胳膊有腿,能吃能喝,會蹦會跳。我不辯駁,辯駁是沒用的,根本就沒有人聽我辯駁。我一辯駁,村里人更歡了,連說帶笑,還指著我的鼻子哈哈叫。后來我不辯駁了,沒用,一點(diǎn)兒用也沒有,我學(xué)乖了,沒用不如不說。沉默是最好的,我不說話,他們也就閉嘴了,該干啥就干啥了。我心里恨他們,恨他們這樣取笑我,每到這時我心中就想回家,家還是溫暖的。腳下的路上響起了“嚓嚓”聲,我能聽到,比將軍寺河的水都響。
親戚們里不說我是傻子,但擔(dān)心我不會說話,將來可能是個啞巴。有一次,村西頭的三爺來看爺爺,兩人小聲說著話,一見面就家長里短地扯個沒完。談起了家務(wù)事,三爺說著說著就說起了我:“這孩子該不會是個啞巴吧?以后真傻了咋辦?”
爺爺就抽煙,好久才說:“你就這命?!?/p>
三爺和爺爺肯定以為我沒聽見,其實(shí)我能聽得見,還很清。當(dāng)時我就在堂屋西間,這是用秫秸做的簿,隔出三間,我住西間,爺爺住東間,中間是堂屋。我不喜歡跟人到外面玩兒,人家經(jīng)常取笑我,我經(jīng)常一個人憋在西間里。當(dāng)時我想跑過去告訴爺爺“我不是啞巴”,可我就是說不出話來。我也就沒動。
三爺還說:“早知道把這孩子送人了,看樣子長大要打光棍,三妮可惜了。”三妮是我姐,一天夜里不見了,是被人抱走的,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回家,我很想她。
爺爺還是那句話:“他就這命?!?/p>
我想哭。我知道我在爺爺心中的地位。我恨自己,恨自己現(xiàn)在五六歲了還不會說話。要誰都會認(rèn)為我是傻子,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笨,是個大笨蛋。
三爺走時爺爺送老遠(yuǎn),我聽見爺爺還說:“孩子上學(xué)的事你得上心?!比隣斦f:上了學(xué)有啥用,不也是個殘廢?”爺爺說:“有用,咋沒用?”
三爺一走,爺爺就把他帶來好吃的東西給我吃,瓜子和糖,還有一盒果子。我不吃,連瞅都不瞅上一眼,和他賭氣。爺爺愣住了,他不知道我生的哪門子氣:“小兔崽子,不吃就不吃!能了你了?!睜敔斠话讶鱿蛄送饷嬲沂吵缘睦夏鸽u,老母雞撲愣愣過來搶。我噙著淚,看老母雞一下又一下啄。其實(shí),我可想吃瓜子了。
爺爺不搭理我,開始在家里忙活著,我從來沒見他閑著。其實(shí)家里有什么東西呢?只不過是一個破院子,院墻還沒人高,東屋用泥垛的兩間,一間是廚屋,一間是盛放東西雜物的。堂屋里面沒有像樣的家具,一個大方桌一個小方桌,幾把破木椅子。這是家,他的家,真正的家。他把小方桌放進(jìn)大方桌的肚子里,幾個破木板凳也擺整齊,大的在下面,小的在上面,面對面。他拿著笤帚掃地,地上的土掃了一層又一層,本來地上也沒有啥臟東西。
不幾天三爺送信兒過來說事了,孩子得提前準(zhǔn)備準(zhǔn)備,先過先生那一關(guān),先生也就是老師。爺爺也做了準(zhǔn)備,讓大姐教我,大姐嗤嗤地笑:“這個傻子能學(xué)會?”爺爺吵她:“就你精。”
“蛋兒,你給我說數(shù),這有幾個?!睜敔斏斐鲆粋€巴掌。
我沒有說話。
盡管大姐教得沒耐心,但爺爺都學(xué)會了,我還是不會。爺爺又說:“1——2——你說——”
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音來。
爺爺說:“蛋兒呀,你真不會說話!你就這命!”
蛋兒是我的名字,將軍寺村里人都這樣取名,大概認(rèn)為名字賤好養(yǎng)活,我?guī)讉€伯伯就叫磚頭、瓦片和糞堆,誰也沒有感到難為情。對于大家來說,名字就是個代號,該當(dāng)爺當(dāng)爺,該當(dāng)?shù)?dāng)?shù)?,不影響輩分,起啥都好聽。我感覺這些名字都挺難聽的,土了吧唧。后來我上學(xué)從來沒提到我的小字,都是稱我的大名:孫大朋。本來是鵬,可是上戶口時少了鳥,爺爺不識字,改名還要開介紹信挺麻煩的,就沒改。
爺爺那天不讓我吃飯:“等你啥時學(xué)會了數(shù)數(shù)再吃?!蔽易罱K沒有學(xué)會數(shù)數(shù),那頓飯沒吃。
我跟在爺爺后面,去找了鄰村寨上的先生。先生伸出兩個巴掌:“這是幾個?”我不說話。先生去掉一個巴掌:“這幾個?”我還是沒說話。先生說:“領(lǐng)回去吧!”爺爺沒有把我領(lǐng)回去,他乞求:“孩子得上學(xué),不上學(xué)就完了?!毕壬阑畈辉敢猓骸拔疫@也是為你好,一個傻……孩子這樣子能上學(xué)嗎?”先生把我們推了出來。爺爺不高興,他在前面走,我一拖一拉在后面跟。走了好遠(yuǎn)就聽后面一陣大笑:“傻子還想上學(xué)?不認(rèn)命不中?!?/p>
那天晚上爺爺提著半竹籃子雞蛋出去,半夜才回來,我爬起來,他看我還沒睡,看我只一眼:“你都這命!”
“你都這命”這句話爺爺說了一輩子,每一次都像在感嘆我的命運(yùn)可憐我,或替我感到婉惜。
二
之前我并不住在爺爺家。我有家,我有爹,我有娘,我還有三個姐姐,我還有自己的小床。
爹經(jīng)常不在家,他在鎮(zhèn)上理發(fā),忙得很。娘種地,家里活家外活都干,喂豬做飯,還要照護(hù)我們四個小孩,沒閑的空兒。娘一直想自己生個中用的,中用的就是男孩子。我上面是大妮二妮三妮三個不中用的,我是末肚,中用的。大姐比二姐大兩歲,二姐比三姐大一歲,三姐比我大三歲。生過三姐之后,過不了幾個月娘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一回來頭上包著手巾,躺在床上,大姐和二姐伺候。娘越來越瘦,身體像麻桿一樣,皮包骨頭。村里人來看娘,娘經(jīng)常說自己的肚子不爭氣,連個中用的都生不了。娘后來還懷過幾次,都流了,因?yàn)槎际遣恢杏玫摹?/p>
再后來,娘再也懷不上了,肚子鼓不起來了。娘把一切責(zé)任推到我身上,認(rèn)為我妨人,也就是克人。以前懷得上,現(xiàn)在怎么懷不上了?這想法大姐很快領(lǐng)悟到了,她經(jīng)常擰我的耳朵,娘不管,任她欺負(fù),我干嗷嗷叫,就是喊不出來,只是哭,娘也過來扇我耳巴子。后來二姐也欺負(fù)我,認(rèn)為我不干活就會爭好吃的,的確爹從鎮(zhèn)上回來帶好東西,爹都是讓我先吃。大姐二姐對我翻白眼,這成了家常便飯,只要爹不在家,大姐就敢打我,當(dāng)著娘的面,大姐像得到某些默認(rèn)。只有三姐對我好,可她誰也打不過。大姐二姐欺負(fù)我時,她就死死抱著我,跟大姐二姐大聲吵。娘氣得牙根子癢,罵三姐:“你個死妮子,真是個不中用的?!?/p>
我哭,三姐也哭,我倆都哭,爺爺家只和爹家隔一條路,我知道爺爺一聽到哭聲就來。爺爺來了,深深看了我一眼說:“就這命。”爺爺就把我抱走,這話也不知道說誰的。娘聽了就打三姐,“我叫你上勁!”三姐扯著嗓子哭:“我沒上勁?!蹦飶牟淮虼蠼愫投?,認(rèn)為她們娘幾個一條心。娘瞅準(zhǔn)機(jī)會就和爹吵架:“我怎么這命了?不就沒添個中用的。我讓你看看,這本事我有?!边@聲音很大,爺爺肯定能聽到。娘就是讓爺爺聽到的。
可是連續(xù)幾年娘都沒懷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娘懷不上了。娘先是去太昊陵燒香給菩薩要,燒了香不止十次二十次,還捐獻(xiàn)了錢,但都不靈。娘又四處找偏方,抱著一大堆藥草回來,燒火熬中藥,院子里到處是草藥味,煙熏火燎。她越來越瘦,病秧秧的,頭發(fā)不再梳,亂蓬蓬的。娘說:“蛋妨人呀!”家里沒人了,娘就拼命打我,手勁狠。
娘肯定感動了上天,我四歲那年,娘肚子終于又大了,走起路來像個大鵝,一拽一拽,她還找人看了,肚子尖,說是個帶把的,可能是雙胞胎,娘高興,沒事就搖晃在大街上,巴不得讓整個將軍寺村的人都知道。娘真給家里添了個中用的,是雙胞胎,我們將軍寺村唯一的雙胞胎。生孩子時,羊水破了,娘沒力氣了,醫(yī)生問咋辦?爹要求保大人,娘卻不同意,她堅(jiān)持要孩子——那可是兩個孩子呀,這足以讓她改變命運(yùn)。但娘的固執(zhí)害了她,她沒有看到孩子,雙胞胎生出來時像兩個豬娃子拱在一起。娘大出血,她走了。
那一年她才三十三歲。
大姐二姐躺在地上打滾哭。娘走了,爹慌了,又添兩個人,家里一下子就是六個孩子,咋養(yǎng)活起呀?當(dāng)天晚上爹決定把我送給人家,大姐二姐三姐小,長大還要幾年,算浪費(fèi)糧食。爹說:“送人吧?!蔽依鵂敔?shù)氖?,爺爺哭了。他們最后一商量把三姐送人了,反正是個不中用的,遲早要嫁人,夜里就有人把三姐抱走了。三姐哭,我也哭,爺爺也哭。雙胞胎弟弟沒有保住,娘走后第五天,其中一個也走了。
爺爺就成了娘。加上叔叔家的孩子,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照顧好了這個,那個又哭開了。村里人勸爹找一個,爹也想找一個,沒個女人不像個家,再說他才35歲,年輕著哩。大閨女不愿嫁過來,誰也不傻,這個爛攤子嫁過來受罪。后來彎柳村里有個小寡婦,早年死了丈夫,但她一聽說家里孩子多,就不愿意來。一直到后來,爹就自己一個人扛過來了。
爺爺說:“你就這命。”
——這是爺爺給我我說的,爺爺還說,我是要的。要的,就是不是爹娘親生的,這是將軍寺村的土話。我知道我是爹用三袋子麥換來的,怪不得娘搭上命也要個帶把的,原來我不是親生的。“要不是你拉著我的手,我就把你送出了,你畢竟不是親生的,還有點(diǎn)兒傻。你的小手呀死死拽著我,把我的心都拽疼了。我是你爺爺呀!你就這命!”爺爺不顧慮說這些了。
那一年我十六歲,我考上了高中,爺爺送我搭縣里的車,路上她給我講了很多。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七歲才會說話,原來我是要的。我一定是出生時就有缺陷,要不然人家不會把我給別人。就是命,你得認(rèn)!
三
爹不在鎮(zhèn)上理發(fā)了,回到將軍寺村打理一畝三分地,雖掙不了幾個錢,但抱著小弟弟也是開心。后來看見我礙事,爹就對爺爺說:“這蛋兒他妨人,就因?yàn)槟銢]把他送走才這樣。”爹一直說我妨人,不待見我,爺爺說:“你不要,我要?!蔽揖瓦@樣到了爺爺家,爺爺家就成了我的家,這真正是我的家。大姐二姐不會過來再欺負(fù)我了,她們怕爺爺。爺爺一個人也算有個伴,我沒有見過奶奶。奶奶走得早,應(yīng)該生小叔時走的,如今小叔都考上大學(xué)了。
爺爺照顧我不假,但他也信命,對我好,對我這個傻子好,但沒錢也不中。我慢慢長大了,爺爺并不怎么可憐我,重活兒雖不讓我干,但簡單的活總不能不干吧,以后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爺爺經(jīng)常自言自語:“蛋兒,你以后討不上媳婦誰伺候你?”爺爺發(fā)愁,發(fā)愁就吸煙,用煙葉裹的那種。那時候不管帶煙把不帶煙把的,爺爺都不抽,那太貴。有一次爺爺辦事買了一盒,剩下的不舍得抽,等再辦事的時候又拿出來,已經(jīng)發(fā)霉了。爺爺舍不得扔,怪可惜的,自己一口氣吸了五根過癮,咳嗽了半晌午,但他認(rèn)為那煙冒得香,值。
爺爺首先教給我怎么做飯,他教給蒸饃抄菜打稀飯。他天天做,一遍遍演示,我都似懂非懂地望著他,不搭理他。后來,爺爺把勺子遞給我,我夠不到鍋臺,就站在板凳上,抓起勺子往鍋里搗,一下子把鍋捅爛了,水把柴火都澆滅了,呲呲地冒煙。爺爺說:“你不等死,死不會來。你啥都干不了,你死了算了!”爺爺脫了破鞋拿在手里打我,一邊打一邊說:“你都這命,連鍋都方,餓死不虧!”后來,他一個人瞅著爛鍋也笑了。
我害怕張嘴,在外面我一張嘴一走路就會有人笑。我討厭村里人高高在上的樣子,他們自認(rèn)比我高一等,經(jīng)常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不就是能走路了?我恨爺爺,恨他為什么不把我送人,在大家唾沫星子下我馬上要死了。有人欺負(fù)我,我打不過別人,也罵不過別人,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一條狗咬我,我生氣,連狗都沖著我咬。我害怕,我越跑,本身腿就不得勁,狗咬得更兇了。爺爺看見了,也不攆狗,沖我罵:“你就這命,你沒有手沒有腳?”爺爺撿起地上的一塊兒土坷垃:“去去?!蓖醢宿王曜印獩]后勁兒,狗嚇跑了。“你要扛下來,有一個會退。”爺爺說。再有狗沖我叫,我就撿起地上的磚頭,想使勁砸,狗沒等我砸磚頭,早跑了。原來狗是怕人的。
第二年,爺爺還把我送到學(xué)校,先生照舊不接受我。第三年也是如此。
依然有人欺負(fù)我,有紅白事,經(jīng)常拿吃剩下的東西給我,我快到的時候,就把東西扔在地上,喊著:“快撿呀!”有人給我水喝,我一喝,辣的,那是酒!還有人給水湯喝,說:“涼的,趕緊喝!”雞蛋湯,上面漂了好多蛋花。我餓,端著喝,吸溜一下,滿嘴燙。我哈著嘴吐,喉嚨難受。但我有了辦法。我心里總算找到了平衡的法子。既然我打不過你,罵不過你,我就背后干活。趁天黑我撿起將軍寺河里的死小豬子,捂著鼻子,放到誰家門前,那死小豬子真臭,上面爬滿了白胖的蛐,我洗了好多次手還有臭味,不過沒人知道是我干的。有時看到誰家的羊,我先咩咩地把他們叫身邊,然后將背后準(zhǔn)備好的坷垃照準(zhǔn)身上砸過去,羊咩咩地驚叫,我心里開心,就像打了主人他本人。誰嘲笑我傻子,我就刮他家的樹皮,露出白花花的樹干,樹像流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滴,很痛苦。我以后就不刮樹皮了。村西的麥秸垛著火了,主人家很傷心,沒柴火燒,牲口也沒草料吃了。以后再有人說我,我就點(diǎn)誰家的麥秸垛。我好像點(diǎn)了三個,有一個正準(zhǔn)備點(diǎn)。爺爺喊住了我,好像發(fā)現(xiàn)我了,他對我說:“別看你不吭不哈,你這孩子心怪狠的。這可不好?!?/p>
爺爺打我,死死狠狠地打我。我說讓你不學(xué)好,我哭,嗷嗷直叫。爺爺直下得去手,我身上的皮都炸開了花。爺爺教育方式就是打,不講理,他也不會講理,但有效。我確實(shí)老實(shí)了好長時間,我怕挨打。爺爺大字不識一次次堅(jiān)持讓我讀書上學(xué),他知道那樣人才有出息。他和三爺商量咋辦,三爺也沒辦法:“先生說了,哪個老師收啞巴?”爺爺搖頭:“他都這命?!?/p>
那天我在將軍寺河樹邊走,突然頭上一陣水,我抬頭一看,有人朝我撒尿。我嗷嗷叫,突然喉嚨里蹦出了幾個字:“娘個——”小孩子嚇壞了,從樹上摔了下來。我從來沒有說話,我終于張開嘴,慢慢地發(fā)出了聲音。我說話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傳遍了。我不知道怎么會開口說話了。我十歲了,終于上了學(xué),爺爺和三爺不費(fèi)盡腦子想辦法了,別說數(shù)數(shù),連簡單的算賬都會。村里經(jīng)常有人說:“這貨原來不傻呀!”
那時我都在西屋寫作業(yè),沒關(guān)門,因?yàn)闆]有門。到了晚上,點(diǎn)上煤油燈,爺爺不再理我,誰忙誰的事。爺爺把最亮的地方留給我,讓我寫字。我寫作業(yè),爺爺抄起剪子忙活著給我改衣服,把袖子的線散開,把袖子改長,還能再穿一年。爺爺做衣服比個女人都好。這是三爺看到我穿的衣服時說的。
我上學(xué)那一年爹想錢想瘋了,準(zhǔn)確地說弟弟也要上學(xué)了,供應(yīng)不起。爹四處想辦法掙錢,家里太缺錢了,不知聽誰說:“人家去城里撿破爛都賺大發(fā)了?!睜敔敳恍?,但爹信,爺爺害怕爹去。爹有兩閨女兩兒不說(當(dāng)然也算上我,不算三姐),兩個姑都出嫁了,現(xiàn)在小叔已經(jīng)畢業(yè)了,找工作得花錢還要找人。
爺爺就罵爹:“好好種你的地就行了,還養(yǎng)活不了你?你咋恁金貴?”
爹沒聽爺爺?shù)脑挘幌肜戆l(fā),更不想種地,都不掙錢。不知聽誰說了法兒,他在北邊的官路上扒車賺錢,爹就去了。有人開著機(jī)動三輪車,車的輪子改大了,速度快,三輪車靠著貨車往上爬,然后從上面卸東西,再到鎮(zhèn)上賣,價格便宜。爹第一次就從上面摔到了柏油路上,再也沒站起來。
那是我上學(xué)的第二年,我才十一歲。爺爺當(dāng)著人的面沒哭,他夜里偷偷哭沒淚了。我沒哭,傻。
關(guān)于這一切,小時候的一切,我經(jīng)常會想起。后來我問爺爺,爺爺說:“這事你能忘記?一發(fā)生事,你就想起來了?!边€真是,這些年來,只要是遇到事,不管是不順心的事,還是高興的事,我總能想起小時候的點(diǎn)滴。本來以為早就忘記了,沒想到是那么真切地出現(xiàn)在眼前,想著想著就開始抹眼淚,不自主哭。
當(dāng)時我沒哭,現(xiàn)在怎么不爭氣哭了呢?
四
家里的衣服多是爺爺洗的,衣服爛了也是爺爺縫。爺爺最討厭我在外面把衣服弄爛,來回動手太麻煩,想買新的家里又沒有錢。有次我爬樹把褲襠刺破了,爺爺?shù)郊乙豢?,也不說話,我剛把衣服脫下來,還沒換上,他一耳巴子打過來。我臉上火辣辣的,我沒哭,爺爺以前常說,啥事得忍者。我就忍者,我不是怕爺爺傷心,我是怕爺爺傷心了自己傷心。
淚水開始在眼皮里面轉(zhuǎn),我噙著淚,后來就滴下來,一滴一滴。我背對著爺爺,身子一顫一顫。爺爺不能很好地使用針,他眼睛看不清,就讓我認(rèn)線。爺爺喊我,我不理他。我生氣,爺爺卻不管我,他才不管我生氣不生氣呢。
爺爺認(rèn)針,氣得沒認(rèn)進(jìn)去。其實(shí)不生氣,他也認(rèn)不進(jìn)去,眼睛花看不清。爺爺說:“打你也不虧,就知道在外面玩兒,誰給你擦屁股?”爺爺手里拿著我脫下的衣服,讓我認(rèn)針,等得著急。我接過針,用嘴抿一下,第一下沒把線穿進(jìn)了針眼兒,我手不抖,但身子抖。我靜了靜,把線穿進(jìn)了針眼兒。
爺爺不再管我,自己一個人走開,縫衣服了。他打我后看到我哭,從不哄我,沒用。他經(jīng)常說:“有啥哄的?你想哭,再哄你也沒用;你哭夠了,不哄你你也不會哭了?!睜敔斠蛔?,我的淚水一下子流出來了,咧著嘴哭了。
三爺經(jīng)??錉敔斒智桑扰饲?。爺爺聽了就笑三爺:“你沒老婆試試,保證你比我的手還女人。”三爺就不再取笑爺爺。
我感覺三爺說得不全對,爺爺縫衣服也就是簡單縫上幾針,不開線罷了。要針角沒針角,像額頭緊湊上的皺紋,連個花還不會縫。鄰居小仙的衣服爛了,她媽縫的像新衣服一樣,看不出來爛。衣服爛洞了,能貼上塊布,縫個小花。
三爺愛講爺爺當(dāng)兵的事,我不想聽。三爺說得次數(shù)多,不止一次,也不嫌絮叨,我慢慢就記清了。但關(guān)于爺爺?shù)纳硎溃隣敳辉钢v,他不愿意講的事兒,你就是怎么問他,他也不說,當(dāng)然他也從不講我的身世。問爺爺,爺爺也一樣不說。
爺爺打過仗,上過戰(zhàn)場哩,十幾歲就打鬼子,后來還跨過長江。趴在船上,子彈打過來抬不起頭,一排又一排的子彈。瞅準(zhǔn)機(jī)會,就打過去,啪——啪——,一槍接著一槍,耳朵都快震聾了。我就問:“打死過人嗎?”
“我倒希望一個人也不打死,都是人,哪個不是娘身上的肉?”
爺爺解放后年齡才二十多歲,個子不高,但有精神,他當(dāng)過兵打過仗。后來就上前線參加志愿兵打朝鮮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回來,去當(dāng)工人,到洛陽,離將軍寺村有二三百地。那時候工人可吃香了,有工資,聽三爺說:“比當(dāng)教師都吃香?!?/p>
三爺還講爺爺當(dāng)工人的事兒。當(dāng)工人那幾年,家里就有錢,每個月都寄過來。你奶奶會過日子,不舍得花,花錢也是一分掰成兩半花。后來,你爹出生了,你兩個姑,直到最后你小叔出生。這你就知道了,你小叔出生,奶奶去世了,好像是1967年或1968年?!?/p>
爹比大姑大得要有六歲,我問過爺爺,爺爺不說。我問三爺:“年齡怎么差這么多?”
三爺說:“你這孩子,那幾年哪有吃的,都是餓死了。家里還有兩個中用的,你爹還有兩個兄弟,死了。沒辦法,一出生就死了。你現(xiàn)在日子好了,你得孝順你爺呀!”他講著,有時候也一陣感嘆?!澳銧斶@些年,過的什么日子,這都是命呀!得讓你爺享福?!?/p>
三爺每次都說讓爺爺享福,我也想著以后上學(xué)參加工作有了錢,讓他好好歇歇。當(dāng)我真正長大,有了自己的錢,爺爺卻看到,他沒享過一天的福。
說實(shí)話,爺爺自己很少主動講當(dāng)兵的事。后來我大一些就問他,他說:“那可是命換的,打仗就是拼命。命呀,一命換一命!”爺爺打仗的事是真的,這有留下來的軍功章為證。我小時候從東屋墻頭洞里翻出來,看著花花綠綠的,拿著玩。爺爺見我拿,就打我:“你知道這是什么呢?這是我拿命換來的?!彼掌饋砝^續(xù)放墻洞里。后來,爺爺去世后,我去墻洞里找,找不見了。
爺爺有時候還說起年輕時的事兒,講在將軍寺河發(fā)生的事兒。他說:“捕魚——我可是一把好手。”爺爺說起這話,很得意的樣子,他會捕魚?!凹依镉芯W(wǎng),沒東西吃,我就撒魚吃。魚多的是,大的我留著,不能都逮呀,小的撒下河中?!€要長大哩?!遍L大了我讓爺爺教我捕魚,磨了好長時間,爺爺才同意。爺爺做好了準(zhǔn)備,扒出來床底下的魚網(wǎng),撒網(wǎng)時魚網(wǎng)都爛了,一拉就斷,一節(jié)一節(jié)的,還冒著煙兒。爺爺說:“乖乖,這可惜了!”那魚網(wǎng)有幾十年了,怎么就糟了呢?我沒有見過爺爺捕魚,但我相信爺爺會捕魚。
娘死的時候,村里村外的親戚來,勸爹,爹不哭。爺爺客氣地招呼著親戚,忙著安排后事。后來,爹死的時候,我沒哭,不知道啥叫傷心。“你這孩子啥命?真妨人!”爺爺失去了他的兒子,他還不老,但走路像個豆芽子一樣,再也抬不起腰桿子了。
大姐哭,鼻涕夾著淚水流了下來,二姐跟在后面也哭,兩個人聲音很大,一個村里的人都能聽見。爺爺沒哭,爺爺把我拉棺材邊,指著棺村蓋說:“哭爹。”我戴著孝帽子,我還是沒哭出來。爺爺一巴掌過來,生生把我打哭:“好歹也是你爹,你一點(diǎn)兒不心疼?”我疼就流淚了。村里有人聽見我哭:“這孩子孝順!操心他這幾年也值了?!?/p>
去墳地的路上,我想著娘不待見我,娘走了,爹也走了。我這是啥命?小時候村里人打我,處處說我是傻子;小伙伴在玩,我走上去,小伙伴們馬上散開,有人還指著我的鼻子,說不跟傻子玩;還有人放狗咬我,大家好像都在罵我;我回到家,爹也不管不問我,只管弟弟,把我扔在一邊,我一個人窩在麥秸垛哭,一哭就是一夜,沒人找我……有東西堵在我的喉嚨里,我放聲就哭了,嗷嗷直哭,擋都擋不住。
三爺聽見了,揉我的頭,我還是哭。三爺說:“這蛋兒不傻,知道誰對他好。”
爺爺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背過身子,偷偷抹了一把淚。
五
我上高中,一想起爺爺,得想著要努力學(xué)習(xí)。盡管我發(fā)奮努力,但成績也不怎么好,一般可上。高考剛夠著本科線,叔叔勸我報(bào)師范,他說國家需要老師,說教育不可能倒閉。本地的一所師范學(xué)校錄取了,每個月還有補(bǔ)助,70多塊錢,補(bǔ)助只發(fā)到第三年,沒了。取消了。
知道自己的實(shí)際情況,我大學(xué)沒閑著,做兼職找活兒。那時候干家教,兩個小時十五塊錢,也有一個小時十塊的。一個晚上兩個家教,兩個小時教數(shù)學(xué),兩個小時教作文,中間時間很短,我買了輛自行車在城市跑。星期天就發(fā)傳單,坐大巴車到縣里發(fā),一天三十塊錢。我沒發(fā),裝模作樣發(fā)幾張,等監(jiān)督的人不在,一把就把傳單扔進(jìn)垃圾桶,到大街上玩去了。發(fā)傳單就不再用我們,也不知道誰說的,我又換了份活當(dāng)網(wǎng)管,可是不懂電腦,只知道開關(guān)機(jī),死機(jī)了重起,干了沒兩天,被人家攆出來了,連錢也沒給。但盡管如此,大學(xué)這四年,只是第一年?duì)敔斀o了學(xué)費(fèi),以后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都是我自己掙的?;氐郊遥€給爺爺一些錢。
那時每年過年回家,我最怕爺爺發(fā)愁。爺爺發(fā)愁不直接說,他總是說別人。爺爺說:“蛋兒,村里的筷兒結(jié)婚了,站站家中用的都會跑了?!蔽揖驼f:“不急,先上學(xué)再說?!?/p>
“你光上學(xué)也不中,你不會找一個?”
爺爺說的找一個,就是找對象。我不想理爺爺,他總揪著這事不放。爺爺見我不聽,就發(fā)動三爺勸我,三爺一見我就說:“不能念書念成書呆子,人家上學(xué)都談對象,咱不憨不傻,咱也可以找呀!”怎么給他們說呢,大學(xué)的對象有那么好談的?也不想想,我可沒錢,沒錢談個屁呀?但我不能給爺爺說人家嫌咱窮。放假回家那段時間,我一個人回到屋子里,呼呼睡大覺。后來,我就不回來了,還不如在外面打工掙錢,有事沒事給爺爺打電話問問他身體。
當(dāng)時,爺爺還發(fā)動身邊的親戚給我介紹對象。大姐二姐來的時候,爺爺就問她們,問她們操心給我找個對象。大姐半玩笑半認(rèn)真說:“這孩子有本事,以后娶城里的閨女?!?/p>
爺爺說:“農(nóng)村的命,找啥城里的?”
大姑二姑來走親戚,爺爺也讓他們操著心。大姑說:“都操著心哩,有合適的給蛋兒說。”大姑后來果然給我說了一個,人家閨女也上學(xué),學(xué)的醫(yī)生。那是彎枊村村長的閨女,本來只說圖個小孩子,當(dāng)時我是大學(xué)生嘛。但后來,人家打聽了我家的條件,他看不上嫌家里太窮。大姑氣得不理人家了,真是狗眼看人低。
后來,爺爺再給我提對象的事兒,我就說:“談著哩,女孩子個高哩!”爺爺喜歡個子高的,個子高不被人家欺負(fù),打架也有勁。
我說了這話,爺爺就不再提對象的事了。爺爺不給我提,心里還是想著的。有一次我聽見他和三爺聊天,說來說去,還是孩子結(jié)婚的事,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三爺說:“蛋兒進(jìn)了城,一成家你該享福了,照顧個孩子?!彼麑θ隣斦f:“孩子各有各有福,大了,心操不了了。”三爺沒接話。我聽了一陣心酸。
我畢業(yè)后要當(dāng)老師,但本縣里一直沒有招錄的,有幾個學(xué)校讓代課,我想還是趁年輕先考個帶編制的。我就滿世界考,考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但都不如意。爺爺不解就問我:“你一個大學(xué)生,不是吃商品糧了嗎?”
吃商品糧也就是包分配。我對爺爺說:“早就不分配了,凡進(jìn)必考!一年那么多大學(xué)生,咋能都安排工作?”爺爺搖搖頭:“你看你小叔就直接進(jìn)銀行了?!蓖A艘粫海统蛭?,小聲說:“蛋兒,你說實(shí)話,我不怪你。國家不分配給你,你是不是犯啥錯誤了?”
我說不是,哭笑不得。
后來我在鄰縣當(dāng)老師,爺爺知道我要上班,他勸我不要去。爺爺說:“蛋兒,你在本縣多好。去外縣干啥?”
當(dāng)然在本縣好,也有人照應(yīng),那時我小叔已經(jīng)在本縣的一家銀行上班好多年,孩子都大了。我以為爺爺嫌路遠(yuǎn),擔(dān)心我在外吃虧,就對他說:“坐車也快,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我這么大了,你擔(dān)心啥?”
“你能蹦跶,我擔(dān)心啥?不是路遠(yuǎn),你去外縣,誰找你辦事呀?”爺爺吸煙,煙圈彌散開來。
爺爺說的意思我懂了,將軍寺村的孩子上學(xué)全部在本縣,當(dāng)然也有跟著爹娘去北京上海的,這咱都幫不上。爺爺知道求人難,尤其我上學(xué)時,跑了多少次沒辦成。他意思是誰沒有難處,上學(xué)可是大事,別人有困難,你可要幫,你都去鄰縣了,怎么幫人呀?你上了學(xué),當(dāng)了先生,就是有本事的人,你得襯幫村里人。
我說:“爺爺現(xiàn)在上學(xué)不像以前了,中學(xué)是義務(wù)教育,誰想上都可以上?!钡珷敔斦f:“說的比唱的好聽,不認(rèn)識一個人,誰讓你上。”我就哈哈笑:“現(xiàn)在學(xué)校多,不緊張了,沒人替這發(fā)愁了?!?/p>
“你都這命啊!”
其實(shí),真實(shí)的原因本縣不招老師,外縣招,我就瞅機(jī)會,考上了招教,還直接帶編制。競爭還是挺激烈的,報(bào)的有上千百人,我們這學(xué)科也有二百多,只招五個人。我能考上也不容易,但我沒給爺爺說。說給他干嗎呢?爺爺年齡大了,七十多了。
工作后,我回家看爺爺,爺爺很希望有個人跟我回來,希望是個女孩。我都二十六七了,也沒成個家,爺爺感覺對不起我。
“你得成個家,得有個不中用的暖腳。”爺爺說。
真正在城里工作也不是如意的事兒。我先是租了房子,一年四千塊,我的工資低得可憐,花花吃吃就沒了。第一個月發(fā)了工資,我給爺爺買了一件黑色夾克,又買了個帽子。爺爺說我:“你呀,不會過日子,手真大,凈浪費(fèi)錢?!彼褗A克扔到了地上,他不解氣,又用腳狠狠踩,衣服像剛烙的一塊油餅。我氣得牙疼。
有人不斷給我介紹對象,有一個叫靈靈的,談得也不錯。那姑娘性格好,喜歡讀書,我正好給學(xué)生買輔導(dǎo)資料,我和她就在書店認(rèn)識了。后來,學(xué)校一個老師給我介紹,哪想就是靈靈。真是緣分。她個子比我高點(diǎn)兒,不到一米七,一笑有個小酒窩,非常符合我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靈靈要看看我家。爺爺特意穿上我買的黑色夾克,還戴了個帽子,我以為他早就扔了不見了。爺爺有精神,院子收拾得干凈,爺爺本來就愛干凈。靈靈最終沒和我走到一起,不僅僅因?yàn)榧彝?,我想還有我買起房子。
那時我教學(xué)生成績不錯,但學(xué)生成績好除了能獲得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幾句空洞的表揚(yáng),又有啥用呢?三年后我果斷辭職了,到南方找同學(xué)闖蕩了。
六
去南方走之前,我專門回家一趟,說啥也要給爺爺再說說話。
我是下午回到家的,爺爺不在家。我問了鄰居,鄰居說見他去地里干活了。唉,都七十多的人了還干啥活?也不歇息下。我到了三爺家,先給他說會兒話,三爺在家沒少照顧爺爺,我特意給他帶了兩瓶高度酒。當(dāng)然平時大姑二姑來得勤一些,大姐二姐來得少,畢竟爹娘都不在了。三爺走路不彎腰,聲音哇哇響。他聽我說要去南方也沒勸我,就說:“你放心去,出去闖蕩下好,你爺有我呢?!蔽艺f:“家里有啥事,我會經(jīng)常打電話的?!?/p>
爺爺已經(jīng)回來了,正收拾柴火,他不知道我回來,見到我有點(diǎn)兒吃驚。我給他煙,二十多塊錢一盒的,他接過,我給他點(diǎn)上。
“你有事?”
我說:“沒事?!?/p>
我一回來,爺爺就認(rèn)為我有事,好像沒事不能回家一樣。
做晚飯的時候,爺爺端碗和面糊子打稀飯,他知道我愛喝稀飯,我想自己做讓他歇會,爺爺不理我堅(jiān)持自己做,我只好去燒鍋,把麥秸一把一把往里塞。我說:“我要去南方看看,這幾年在家也掙不了幾個錢?!被鸸庖换我换蔚?。爺爺不搭理我。我又說:“去去先看看情況,有幾個同學(xué)在那里,掙點(diǎn)兒錢?!睜敔斶€是不說話。廚屋里煙霧繚繞的,嗆人,我咳嗽了幾聲。
稀飯打好了,上面還打了個雞蛋,飄起來一層白花花的雞蛋花。還抄了個菜,蘿卜粉條,自家種的蘿卜,自家的紅薯下的粉條。這些都是我愛吃的,多少年過去了,爺爺一直記得我的愛好。他說:“喝雞蛋稀飯能去火,吃粉條能長高?!薄恢缽哪睦锫牭睦碚?,喝雞蛋稀飯能去火不假,但吃粉條能長高,我就不太相信。我就沒有長高。
吃飯時,爺爺不吃看我吃,我餓了,吃了兩個蒸饃,爺爺在一邊默默吸煙,我?guī)Щ貋淼哪悄脽熞咽O伦詈髢筛恕:髞頎敔斀K于說話了:“你走得再遠(yuǎn),總有餓的時候,你要記住家鄉(xiāng)飯的味道。”
睡覺還是老樣子,爺爺躺在東間,我也在東間,擠在一個床上睡,好久我都沒有睡著。我想說點(diǎn)兒什么,想說的太多,但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要說些什么。爺爺講起了他的家世:“我是你老太逃荒時撿來的。我被人扔下了,也可能是我自己跑丟的,這誰能說得清?”爺爺能說得清當(dāng)時的情況?!澳菚r還小也就四五歲吧,有個女人背著包裹從身邊經(jīng)過,我就喊女人一聲‘娘,女人不理我,我又喊了一聲‘娘。那女人才知道我是喊她,她就把我領(lǐng)走了。那女人也就是我老太,一個苦命的寡婦,拉扯了三個中用的,一個不中用的,一個個都成了家?!?/p>
我沒有見過老太,有一年清明跟爺爺一塊兒上墳燒紙時,他給我介紹說:“這是你老太,那是你姑奶。”他指著一個墳堆,說了我的好多長輩,我記不住?!八麄兌妓谶@里了,以后我在這,你也得在這!”我看到墳上的草又青又旺,小時候墳里長的雜樹棵子都快長成大樹了。
“蛋兒,你不是這村的,但這土地待你不薄?!睜敔斶€說:“蛋兒,你也算是這土地上的人,這里的水土養(yǎng)了你?!?/p>
顯然,爺爺不想讓我走。
“這土地就是命。要我說,一輩子在家就中了,你走得越遠(yuǎn),心就越飄。這土地養(yǎng)人,長糧食,不缺你吃的喝的。以后要埋在將軍寺村,埋在我身邊,就像現(xiàn)在這樣睡在我身邊,多好?!?/p>
我不進(jìn)城,爺爺非讓我求學(xué)進(jìn)城,說可以吃商品糧;如今天我進(jìn)了城,而且還要去更大的城市,爺爺又說要我留下來,口口聲聲說黃土地好,不讓我走。不管咋說,都是爺爺有理。
我問爺爺:“你年輕時不是去洛陽當(dāng)工人了嗎?”
爺爺一下子沉默了,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好長時間,他才說:“不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時,家里幾個孩子咋辦?張嘴者要吃,你爹差點(diǎn)沒餓死,你知道你還有二叔三叔呢,都是那幾年餓死的。沒吃的,幾個孩子張嘴要東西,哭,孩子哭,你也哭。那幾年我掙了幾個錢不假,但給你奶處的時間少。后來你奶就走了,給我留下四個孩子,我欠她的。這輩子還不起了,我下輩子得還她。我真不想出去,出去沒啥好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外面有錢讓你撿?也都是淚水。我是后悔了,還不如多在家種種地,照顧孩子。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以后你就知道了,有啥用,晚了。年輕人都想走,嫌家不好,都一樣,我年輕時也這樣想?!?/p>
有月光照進(jìn)來,蒼白,冰涼,慘淡。
那夜,爺爺還講了好多:“你出去,得注意點(diǎn)。外面的女人多,你得小心。掙錢不掙錢不打緊,別害人,也別被人害?!?/p>
我嘿嘿笑了:“你在外面找過女人嗎?”
“你這孩子,問的是啥話呀?”爺爺罵我一句。“在外面那幾年,我一直心里裝著你奶的,不能做對不起你奶的事。不是說老一輩人重感情,你們年輕人就是得學(xué)學(xué)。現(xiàn)在變化太快了,你看村子的小青結(jié)了婚不過一個月就離了,這都是啥事呀?那時候這樣沒臉見人。丟不起這臉。”
“不過后來嘛——”爺爺繼續(xù)說:“在外面時間長了,也想你奶,太遠(yuǎn),回來一趟都要花錢,來回跑都給車抹油了。廠里的一個快遞員,經(jīng)常收信送信,我給家里匯款都是她幫我填,她了解家里的情況,她看上我了——她個兒高,真瘦,扎兩個辮子,經(jīng)常擺在胸前,單眼皮,但眼睛卻不小。人家給我織件毛衣,棗紅色那件,我經(jīng)常穿的那件?!蹦羌挛乙娺^,基本上開線了,爺爺縫了補(bǔ)補(bǔ)了縫,我以為是奶奶給爺爺織的呢。
“但我沒有做對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我給她說清了,你奶聽了只是一笑。人得憑良心,走到哪都得憑良心,人家姑娘對你好,你得記住人家的好。蛋兒,你長大了,你得明白這個理,這個問題不能犯糊涂。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你要記住,人得有點(diǎn)兒底線。人要比貓啊狗啊強(qiáng),得守點(diǎn)兒啥,得知道對誰好。”
后來爺爺還說:“有了女人要好好過,沒有家你干啥有勁?有家就有盼頭,知道有牽掛的人,做啥事都要想著。”說了好長時間,差不多到半夜,后來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要走了,爺爺給我一個東西:“帶上它,你不想家?!蔽医舆^是一塊兒表。爺爺心里不想讓我去,但沒有攔我。他知道不摔打摔打我,留不住我。
七
到了南方,找到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大頭。大頭在大學(xué)時和我一個宿舍,在學(xué)校時經(jīng)常在校外搞點(diǎn)兒投資什么的,頭腦可活了。他來這邊四五年了,現(xiàn)在刮了光頭,名副其實(shí)的大頭,做投資電影搞影視,他做制片人,認(rèn)識很多導(dǎo)演、編劇和演員,一說起來都是大事。他計(jì)劃籌資5000萬元拍一部大片,請一線明星,比《花木蘭》電影都要火。我二話沒說就同意做,但資金方面還得想辦法。我們每個人拉100萬元。我嚇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錢。我去哪里找呢?大頭說:“找銀行貸款嘛!你貸款,到時候賺錢再還,很劃算,朋友們都這樣搞。”我說考慮考慮。
我給爺爺打電話,說要做電影。爺爺說:“你就那命,捏啥電影?沒那命?!蔽移疵o爺爺解釋,以后可以賺錢?!肮碓?,錢這么好賺?銀行不是咱家開的,天上掉下餡餅要注意,有可能是魚餌?!钡覜]聽,我瘋狂地投入,用我的名字貸了一筆錢。最后大頭帶錢跑了,我一天后才知道,打電話聯(lián)系不到他,我知道上了當(dāng)。
大姐在家里給我打電話,說爺爺生病了,喘不過來氣,你得回來看看,得花很多錢。我說:“多少錢?”“一家五千?!蔽矣纸o其他同學(xué)借了六千,給大姐打了過去。我給爺爺打電話問情況,爺爺說:“好著呢?!蔽倚睦镉惺?,爺爺肯定聽出了什么,他說:“回來吧!就是想你?!钡覜]有回去,知道爺爺住院了,做了手術(shù),還算成功。那時小叔挪用款抄股關(guān)監(jiān)獄了,爺爺聽說后嚇暈過去了。大姑小姑照顧著,大姐有時候也去。小嬸子帶著錢跑了,爺爺?shù)男睦镫y受,他更老了。
我欠了一屁股債,哪有臉回去。后來大頭被抓住了,錢退回了一部分,我還了貸款。又在外漂了一年,不想坐在風(fēng)浪尖上過。我想家了,家里實(shí)在。
聽大姐說,爺爺不住姑家,說沒自己家好,千好萬好還是自己的家好。他哪里也不去。那段時間,我就陪爺爺,我坐在爺爺身邊。家里養(yǎng)了只貓,問爺爺啥時候養(yǎng)的:“也不知道哪來的野貓,我喂它,在外跑累了,就留下來了?!蹦侵灰柏埻扔悬c(diǎn)兒瘸,在外肯定被打過。我看它一眼,貓瞇著眼睛睡覺,在爺爺腿邊蜷成一個毛團(tuán)。
那段時候我開始重新思考人生,以后要干什么?我不干些好高騖遠(yuǎn)的事兒了。爺爺身體不太好,晚上我發(fā)誓第二天給爺爺做飯,但早上都是爺爺給我做飯。他起床早,他說:“睡不著,年紀(jì)大了,就起來了。你年輕,多休息。”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說是公安,說錢找到了!我哭了,足足一百萬?。∥覍敔斦f:“包地種?!睜敔敍]反對,也不支持。他說:“你都這命。”一說話就咳嗽。
我開始張羅著包地建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租了五百畝地種紅薯。打淀粉,然后下粉條,運(yùn)往南方。我去南方那幾年,南方的價格貴。秋天種麥子,還收糧食,打成面粉一包裝就調(diào)往南方賣??墒?,那年快收紅薯了,老天下了一周的雨,沒法扒出來,眼睜睜地看著紅薯都壞地里了。
“你都這命!”
我不種地,我找人種,一天五十塊錢。爺爺說:“哪有干活要錢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忙。”爺爺看不透形勢,認(rèn)為以前好。但將軍寺村的人高興,他們在家有事干心里樂得慌,每天五十可不好,一個人一個月的白面饅頭吃不完。
爺爺?shù)纳眢w變壞了。他還是支撐著身子去地里看。我說:“你別操心!你在家坐著就行了,啥也不用干。”爺爺不管地里的莊稼,賺了賠了,他不在乎,反正有吃的就行。他看著別人家的小孫子在跑,不說話,傻乎乎地笑。
在南方的一個朋友過來,當(dāng)時的一個合伙人說要看看我的生意。我說:“你來吧!”玲子真來了。
玲子來的時候,爺爺精神了許多,拄著拐杖。趁玲子不在,他就問我:“你得對得起人家姑娘?!蔽耶?dāng)然知道,我都老大不小了,三十多了。后來,我和玲子結(jié)了婚。爺爺給玲子一對手鐲,銀的,我還不知道爺爺有這寶貝。爺爺給我,讓我給玲子。玲子咬了一口說:“真的?!蔽艺f:“這傳下來的。老太給我奶的,爺爺一直放著,這是替我奶給你了?!鞭r(nóng)場還算效益好,后來就承包了兩千畝地,忙的時候要找百十個人幫忙。玲子懷孕了,生個了大胖小子。爺爺高興:“是個中用的?!睜敔斂粗⒆樱帕硕畨K錢,算是給孩子的見面禮。我不要孩子的錢,往爺爺兜里塞,爺爺又掏出來,非要給孩子。媳婦拉住了。
爺爺一直想照顧孩子,媳婦不讓,抱一下都不行,怕摔了孩子。有一次媳婦私下給我說:“爺爺抱孩子,差一點(diǎn)兒掉在地上。”我嚇了一跳,就對爺爺說:“你以后別抱孩子了?!睜敔斅犃舜糇×撕镁茫郧袄险f喜歡照顧孩子,現(xiàn)在成了無用的人。但他坐在床邊,看著重孫子,重孫子也看著爺爺,兩人比著笑。
沒過幾天,爺爺身體不太好,渾身不舒服,帶爺爺去縣人民醫(yī)院檢查,說是肝癌晚期。小叔那時候從監(jiān)獄出來了,大姑小姑也都來了,商量到底做不做手術(shù),醫(yī)生建議保守治療。我堅(jiān)持給爺爺治療,花多少錢都愿意,我自己一個人出。我要治好爺爺,爺爺還沒有來得及享福呢。
把爺爺送上手術(shù)臺時,爺爺像個孩子乞求我不想去,一直死死拉我的手。我發(fā)現(xiàn),爺爺哭了,渾濁的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燙。
八
病中的爺爺很聽話,讓干啥就干啥。我對他說:“該吃藥了。”爺爺配合,起身,張嘴,我用勺子喂他,他一口一口喝,不吭氣。有一次喝中藥,我問他:“這不苦???”爺爺說:“咋不苦?要不你喝喝試試。”“那你也說一聲,我給你換?!睜敔敽韧晁帲淮罾砦?,頭扭一邊。
爺爺恢復(fù)得也算可以,兩個月后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但元?dú)鈧?。三爺過來給他說:“可要吃好喝好,多享兩天福?!睜敔敼f:“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一圈兒,閻王不收我。”兩人見面就坐在一起,講講過去,隨便說些什么。后來,兩人就不說話,只是干坐著。即使那樣,爺爺狀態(tài)也很好,吃飯時可以多吃上幾口饃。
生意越做越大,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事兒也不少,雖然找人幫忙,但大事小事得有人安排,誰干這活誰干那活兒。玲子照顧著爺爺,還要照顧小孩,天天沒有歇腳的空兒。大姑過來要接他,爺爺說:“我有兒有孫的,去你家干啥?”后來他身體好了點(diǎn)兒,爺爺對我說:“我要進(jìn)城?!睜敔斊鋵?shí)不喜歡進(jìn)城的,在城里干啥都不方便,小叔家的房子三室一廳,家里有兩個孩子。去之后,他自己住一間,小嬸請假照護(hù)他。小叔又托人請醫(yī)生來復(fù)查,說恢復(fù)得還不錯,能再活兩三年。小叔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聽了很高興。小叔在電話里還對我說:“你爺爺一天沒有照顧孫媳婦,哪能讓孫媳婦照顧他?他不想成為一個多余的人?!蔽抑罓敔斚矚g住在家里,那是他的根。他不想住在外面,哪怕再好,就是城里也不如自家好。
那次我和玲子去城里看他,爺爺說:“我要回家,反正我是好了?!蔽覀儗敔斦f只是普通的病,沒說是肝癌。爺爺一回來,身體可以走動,沒事兒就拄著拐杖在包地邊看。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爺爺八十了,在村里也算是高壽了。村里人知道他回來,都來看他。他樂呵呵地說著話,勁頭很足。
村里的三爺在爺爺前面走了,他是到最后才準(zhǔn)備的棺材、壽衣,急急忙忙的,合不合身就那樣了。爺爺回來后就發(fā)愁,他說要準(zhǔn)備好棺材。我把事情給小叔說,小叔還專門回來一趟,我們商量,現(xiàn)在身體好好的準(zhǔn)備這干嘛,天天對著棺材啥樣子,不吉利。爺爺知道后:“我的棺材放我院子里,又不放你院子里。”爺爺舉很多次例子,現(xiàn)在不時興了,以前都是提前準(zhǔn)備好的,死生都是大事。你們都那么忙,哪有時間給我準(zhǔn)備這些東西,還不是花錢讓別人買?不如我自己找人做。
我托人聯(lián)系了一個老木匠,爺爺不同意。他說:“不知根知底,誰知道以后睡得安心不安心?!彼约郝?lián)系了一家,就是彎柳村的張老三,他開了一輩子棺材鋪,方圓十來里都是在那里做,便宜得很。我后來才知道爺爺怕花錢,省一個子孫們就多一個,該死的人要還花活人的錢,他心里過意不去。
為適應(yīng)農(nóng)場生產(chǎn)需要,又搭了個兩層的彩鋼瓦活動房子,上面五間下面五間,我還要申請市級示范性農(nóng)場,前后投資一百多萬了。村子人說:“你看人家蛋兒,干大事呀!”上千畝地的紅薯要收,還要聯(lián)系買家,南方的開價低,說是要粉條。比較了一下,我投資了二十多萬,進(jìn)了臺大型機(jī)器打淀粉,那幾天沒日沒夜,二十多個人同上陣,轟隆隆。還要下粉條,大鍋燒起來,屋子里霧氣騰騰,撈粉條,曬粉條,一桿子又一桿子,曬干后就包裝,裝車。還要半個月忙。
爺爺吃過下的粉條,但他對我說:“不好吃,沒有我下的好吃。這土咋長出這種味兒?!睜敔斦J(rèn)為里面的粉條不是將軍寺的味兒,他私下對我說。他給別人不這樣說,他說:“粉條好吃,筋,咱這地里適合種紅薯?!?/p>
那段時間,爺爺其實(shí)很想和我說話,但我太忙了,吃飯都沒有空。他知道我忙,也不上來和我說話,怕打擾我干活。小家伙三歲多了,一拐一拐走過來,他張開手去抱,小家伙站住,他抱,但抱不動了。然后他就一個人看著小家伙笑,樂可呵的。
爺爺一個人坐在農(nóng)場,看大家忙前忙后,后來他就走開了。——這是打淀粉的小志說的,小志是大姑家的兒子,高中沒上在廠里幫忙。小志還說:“姥爺在廠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一直拄著拐棍,也不說話,不知道干啥?!焙髞頎敔斣僖矝]來農(nóng)場里,爺爺死了。
爺爺不疼也不癢,突然不吃飯了,喘氣困難。玲子來喊我,說:“不好了,爺爺他——”我趕緊從下農(nóng)場里回去,開車把爺爺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了一陣子。后來我小叔也來了,他找一個醫(yī)院的科室主任,他們忙活檢查后,醫(yī)生勸我們不要治了,對我們說:“準(zhǔn)備后事吧?!睜敔敾氐郊?,我們勸他說:“沒事了,還能活幾年?!睜敔斦f:“快死了,我都看見了,就這命,賺了。”我聽了心里不是味兒。
爺爺去世的時候很安詳,沒有一點(diǎn)兒痛苦。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一會兒喊“蛋兒,蛋兒”,一會兒喊“磚兒,磚”——磚兒是我爹的名字,還喊“秀兒,秀兒”——我奶的名字,有時還喊“黃……黃……”,我聽不太清,但終究不知道是誰了。
爺爺下葬的時候,還找了風(fēng)水先生,定好了方位,埋在奶奶的墳邊。這是以前爺爺多次對我說的,你奶一個在地下那么多年了,不容易呀,我該給她好好說說話了,給她暖暖腳。
九
將軍寺村原來有三四百人,現(xiàn)在七百多了。將軍寺村大了,村里村外出打工的多,紛紛吵著去外面掙錢。不少人在城里買房子,結(jié)婚后就不回來了,在縣城做個小生意。自從我回來辦農(nóng)場后,將軍寺村里也辦了兩家養(yǎng)雞廠,規(guī)模不小,一家五六千只,一家上萬只,有兩三個幫忙。后來,又開了家傘廠,組裝后運(yùn)到外地。還有一個魚塘,從地下抽水養(yǎng)魚,準(zhǔn)備開個農(nóng)家樂,可以釣魚,還可以吃飯住宿。還有幾家種菜的,往城里送,說是有機(jī)蔬菜,價格高的去了。
每到過年,村里熱鬧了,開著車從天南海北的回來,北京賣菜的,新疆包地的,廣州批發(fā)水果的,甘肅種枸杞的,鄭州做燴面的,遼寧修天然氣管道的,江蘇維修空調(diào)的,還有撿破爛的,開燒餅鋪?zhàn)拥摹珖氖虑槎季墼谶@里,村里不冷清,坐在一起打麻將,看的比玩的多。二層小樓一個接著一個,每頓飯少不了魚肉羊肉,掏壓歲錢一掏都是一百二百的,誰也不會再為一點(diǎn)兒地邊兒小事爭吵。
大姑小姑來我家,我家就是爺爺家,來了有人管飯。小姑過年來走親戚,給爺爺燒紙,在墳地大聲哭,不愿意走,半個將軍寺村都可以聽到。小叔出獄后,銀行把他開除了,他就自謀職業(yè),他不信餓死自己。他先是賣房子,二手房過戶,跑遍大街小巷。后來在縣城賣保險(xiǎn),他的名片一張又一張,也分不清哪家的,像區(qū)域經(jīng)理、部門經(jīng)理、顧問,我也不知道到底代理幾家。在我農(nóng)場最困難的時候他幫我貸款,他在縣城認(rèn)識不少人,他支持我建農(nóng)場,請客吃飯花了不少錢,他不給我要一分。他經(jīng)常回家,也不分時間不時間,想家了就回來。有天晚上,我們都睡覺了,小叔敲門,問他是不是有啥事。小叔說沒事,他在爺爺?shù)奈葑幼弦粫?,摸摸以前的柜子和椅子,對我說:“我想爹了。”
大姐二姐不出去打工了。大姐原來在浙江剝桔子,她說手都泡爛了,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二姐和姐夫在東莞一家廠里做衣服,女式褲子,廠里提供夫妻宿舍,干了十來年。在外不如在家,她來到農(nóng)場里幫忙,家里的東西隨便拿隨便吃。玲子做飯,給大姐二姐,她們不好意思吃,玲子就說:“小時候都是你們照顧的,一家人客氣啥?!贝蠼愣悴缓靡馑?。大姐偷偷把家里炸的丸子給我家端過來幾碗,誰要是欺負(fù)小家伙,大姐跟他拼命。后來,玲子懷二胎的時候,玲子不能見涼水,身體不好,農(nóng)場里忙,我沒時間照顧她,二姐就伺候玲子,飯端到面前,鍋碗都不用刷。生了孩子,又伺候月子,二姐說:“你不嫌我這個老婆子臟就讓我伺候你!”后來,我給二姐二萬塊錢,二姐說:“都是一家人,要啥錢?!?/p>
有時候我也想三姐,不知道三姐到底送給誰了。我多方打聽,人們說隨她爹到北京了,好像嫁給了一個當(dāng)官的。那當(dāng)官的不老實(shí),嫌棄三姐老實(shí),又背著三姐找了個小三,三姐一個人帶個閨女,日子挺苦的。我找過電話號碼,撥通,電話里只有一聲“喂”,我喊:“三姐,三姐。”對方?jīng)]說話,一陣沉默。以后再打電話,一直通著,但沒人接了。
每天我去農(nóng)場,跨過將軍寺橋,水不多,看著將軍寺河,像裂在田野中的一道傷疤。有幾個人在農(nóng)場里忙碌,黃土地長出了翠綠的麥苗,踩在黃土地上,松軟但有力量,我邁開腳向前走。遠(yuǎn)處隆起個個墳頭,一個接一個連成一片,那是我的祖墳。將軍寺村埋葬了我老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我娘,我弟弟,以后還會有小叔,我……這個地方給了我們生命,我們最終又把生命還給了這方土地。
爺爺說過,這黃土地待我不薄。我在這里長大,這是我的家,這輩子不走了,我得守著爺爺,守著黃土地。爺爺還說過,我一直深深記得,以后我要埋在將軍寺村,埋在爺爺身邊,睡在他身邊,永遠(yuǎn)陪著他。我想起爺爺對我說過的話,越想越在理。
“你是黃土地上的孩子,離開土,你蹦跶不了幾天?!?/p>
“跑的再遠(yuǎn)也得回來,這是家,是根。”
“干活就有莊稼吃,土地對得起你。”
“你都這命!”
“土生金,餓不死你,你就是黃土命?!?/p>
……
是的,我都這命,黃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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