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九十夢圓

李輝

2018年7月26日，宗璞先生度過了九十華誕，也就在半年前，她發(fā)表長篇小說《北歸記》，繼《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后，為她的“野葫蘆引”系列四卷長篇畫上句號。

宗璞的四卷本系列小說“野葫蘆引”，是中國唯一描寫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精神操守的系列長篇，她也是唯一一位散文、小說、童話都獲得過全國大獎的當(dāng)代作家。

1.九十歲華誕，了卻心愿

過去，宗璞先生經(jīng)常住在北大的燕園，逢年過節(jié)，我們總是會去那里探望她。后來，她搬到昌平太陽城，在那里繼續(xù)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北歸記》的創(chuàng)作。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認識了宗璞，喜歡她的作品。我為大象出版社策劃“大象人物聚焦書系”時，讀她寫父親馮友蘭的幾篇文章，覺得非常好，建議她不妨做一本畫傳。我將幾篇綜合，請宗璞提供照片，她為這本畫傳起了一個很好的書名《云在青天水在瓶》。畫冊出版后，我去燕園送給宗璞，她在上面認認真真寫了一句題贈。之后，香港出版繁體版，韓國又出版韓語版。2018年5月24日我去探望宗璞，特意帶去香港繁體版請她簽名留念。此時，她的視力非常不好，卻認認真真寫下“宗璞”二字，年月日也寫得清晰。

我喜歡收藏一些史料。沒有想到，竟然收藏到宗璞的父親馮友蘭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為科學(xué)出版社推薦楊伯峻先生《論語今譯》的一封信。這封信寫于1957年1月10日，為這批往來書信，我在“六根”微信公眾號上寫了一篇《楊伯峻史料，看看人就醉了》，沒想到閱讀者如此之多。關(guān)鍵是這些往來書信不可復(fù)制，短信、微信早已取代手稿、書信，重新讀手跡，怎能不讓人醉？

十幾年前，宗璞眼睛患上嚴重疾病，最終近乎失明。可是，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她沒有放棄長篇小說的寫作。她告訴我，她用口授方式，一字一句講出來，請朋友錄入。開始，她還可以用放大鏡看，后來卻只能請別人念給她聽。如有不妥之處，她逐字逐句予以潤色，于精雕細刻之間，使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敘述柳暗花明，起伏跌宕。未曾想到，在九十歲來臨之前，繼《南渡記》《西征記》《東藏記》之后，她終于完成了“野葫蘆引”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北歸記》。四部長篇，完成了昆明西南聯(lián)大與抗戰(zhàn)八年的全記錄！

2.三十年歲月，傾心圓夢

宗璞1928年生于北京（民國時期更名為“北平”），在這個古城生活了十年?？箲?zhàn)爆發(fā)，全家人離開北平，南渡前往云南昆明，在那里，宗璞進入西南聯(lián)大附中學(xué)習(xí)，在昆明，一待就是八年。西南聯(lián)大是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也是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最為熾烈的時期，這八年，諸多往事都在她心中。走進半百之后，寫作“野葫蘆引”的四部長篇小說的念頭，一直留存于心。曾經(jīng)以寫短篇小說為主的宗璞，此時開始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一發(fā)而不可收。從六十歲寫到九十歲，三十年的歲月，在眼睛漸漸失明的狀態(tài)之下，她還是以頑強的毅力，以最后這本《北歸記》完美收官。

《北歸記》的前五章率先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宗璞與《人民文學(xué)》有緣。1957年，她的短篇小說《紅豆》發(fā)表于此；1978年她的短篇小說《弦上的夢》發(fā)表于此；1987年，她的《南渡記》前半部分也發(fā)表于此——這一次，她開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三十年后，最后一部《北歸記》再次亮相于此。雄心勃勃的宗璞，終于完成一個夙愿：以四部長篇小說，精彩地敘述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敘述硝煙彌漫的八年抗戰(zhàn)中，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讀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的《北歸記》前五章，總能感受到宗璞回到北平的那種激動。小說中的主人公，其實都有她自己的影子。第一章第一節(jié)，宗璞以雄渾而蒼涼的筆調(diào)，書寫萬里長江承載中華民族的歷史前行。讀這段文字，可以想象她心中沉甸甸的歷史厚重：

嘉陵江浩蕩奔流。夏天的江水改去了春天的清澈，濁浪卷起一層層白色的浪花。奔流到重慶朝天門碼頭和長江匯合，載著中華民族奮斗的歷史，穿山越嶺，晝夜不息，奔向大海。太陽正在下山，映紅了遠處的江面。沿著江岸搭起的凌亂的棚戶，在遠山、江水和斜陽的圖景中，有幾分不和諧，卻給雄壯的景色添了幾分蒼涼。棚戶里有人出出進進，岸邊小路上有推車的、挑擔(dān)的慢慢移動，好像江水也載著他們。

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歌聲，隨著江波歡騰起伏。“我必須回去，從敵人的槍彈底下回去！我必須回去，從敵人的刺刀叢里回去！把我打勝仗的刀槍，放在我生長的地方！”歌曲的最后一句旋律高亢，直入云天。

——《北歸記》第一章

如此這般，宗璞以雄渾的開局，完成“野葫蘆引”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北歸記》。

3.西南聯(lián)大，民族文化薪火相傳

我與宗璞來往頗多。2002年開始，我一直是吉林衛(wèi)視“回家”的策劃人。2005年，終于請宗璞成為“回家”節(jié)目的主人公，走進北京大學(xué)的燕園，拍攝她的寫作情景，請她談西南聯(lián)大，談小說創(chuàng)作，談她與父親馮友蘭的情感，談她所經(jīng)歷的政治漩渦。最終，落筆在她開始創(chuàng)作的“野葫蘆引”系列。讀她與“回家”劇組的對話，可以體味他們一家如何走到云南，昆明時期八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聯(lián)大附中的學(xué)習(xí)生活，一直到開始動筆寫八年抗戰(zhàn)的那段歷史……

宗璞“回家”播出時，片名為《病后余生》。開篇解說詞敘說宗璞在燕園與父親的故事，敘說自己十歲那年離開北平南渡昆明的一路行程，敘說“文革”經(jīng)歷，敘說晚年開始創(chuàng)作“野葫蘆引”的故事……轉(zhuǎn)眼十六年過去，當(dāng)年拍攝宗璞的情景卻歷歷在目。

幸好當(dāng)年有這樣一次詳細的交談，宗璞為我們留下南渡、北歸的八年故事。細細品讀，可以感受硝煙彌漫的抗戰(zhàn)期間，昆明西南聯(lián)大師生們的諸多精彩故事。

宗璞完成《南渡記》，重新開始寫《東藏記》，是在父親去世之后。歷時多年，2001年《東藏記》出版，三年之后，她的丈夫蔡仲德先生去世。談及這些往事，宗璞心態(tài)從容，并無抱怨。她說得好——“人生就是這樣”。

宗璞說，她是以父親為參照，完成她的“野葫蘆引”四部曲的。

“我沒有接著寫《東藏記》就是因為照顧我的父親。我父親去世，是對我很大的打擊啊。然后再調(diào)整幾年，才寫《東藏記》。《東藏記》出版以后，先生又去世了，反正人生就是這樣，我覺得，也沒什么可抱怨的?！?/p>

“一件沒完的事必須把它完成了，無論是身體有病還是外界的事情打斷，我從來沒有想要放棄它，所以一有可能就又繼續(xù)寫，就是時間拖得實在是很長。不過有時候自己想想也還可以安慰，雖然慢了，總是盡可能地向前走一點。有時候就原地踏步，不過再過一陣子，又可以走一點。我想，只要能堅持，還是可以做完要做的事的，就看老天能給我多少壽命了?！?/p>

“我生病的時候常常想起我父親，他對我是很大的鼓勵。我父親到晚年身體情況很不好，完全不能走了，最后幾年他坐在輪椅上，連吃飯嚼東西都比較困難，吃一頓飯要一兩個小時，可是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還是堅持寫作。每天上午固定的時間要進書房，他說，他一進書房，那些想法什么就來了，然后就口述寫文章。他寫文章是不怎么要改的，寫出一段就已是一篇文章。我寫文章就是要反復(fù)地改。我父親在西南聯(lián)大的時候，他們說我父親是寫作機器，他上課講一段話就是一篇文章。他到老都在寫作，當(dāng)然不是像以前那樣的順利，不過他就是能堅持下來，到他九十五歲去世，一直在完成他的新編巨著。他去世的時候，已經(jīng)做完了他要做的事。現(xiàn)在，我也老了，我有時候會想起他的這種情況，無論有什么困難，只要心里堅持一個目標，一定要這樣?！?/p>

4.明月清風(fēng)酒一船

我去探望宗璞的時候，見墻上掛著一副父親馮友蘭為女兒書寫的對聯(lián)。我與宗璞，在對聯(lián)下面合影。

宗璞說，她一直喜歡這副對聯(lián)：“高山流水詩千首，明月清風(fēng)酒一船”。父親知道她喜歡這副對聯(lián)，就寫了這個書法，所以它前面有小字：璞女頗喜此聯(lián)為書之。這個書法非常的秀氣，宗璞知道，父親并沒有怎么練字，他的字都是興之所至而寫?？墒歉赣H的字自然就有那么一種秀氣。父親寫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八十四歲了，寫得字有點歪，所以有時候宗璞就叫它斜聯(lián)。雖然有一點斜，并不妨礙整個字的美。“這個對聯(lián)也是一種意境吧。這種境界很瀟灑，很超脫，我父親也很喜歡，我們都喜歡這兩句?！弊阼闭f。

責(zé)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