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空不松從嚴以終

我的經(jīng)歷，或者說我的學歷，講起來也簡單，也不簡單。說簡單，就是三個字：靠自學。說不簡單，就是一生中，遭受過許多次“劫難”。

……

1980年，外國又來邀請我去講學。有的老朋友很關(guān)心，也有點擔憂。他們說這次華羅庚出國，可能要露底了。為什么呢？因為我十幾年不上圖書館了，還能不落后嗎？不但如此，大家都知道，我那時候各處跑，是很忙的。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有個上算的地方，就是“里通外國”。外國知道我的名字，有書出版就寄一點給我。這樣，我不通過圖書館，也可以知道一些國際行情。而且，他們不了解，我始終沒有放棄理論研究。那時候，我身體還很好，白天緊張地搞優(yōu)選法，有時上午跑四個廠，下午跑三四個廠，一天跑七八個廠。我的理論研究是晚上進行的。做我的助手也不容易，說不定晚上一點鐘、兩點鐘被叫醒，來考慮這個問題怎么搞。

不過，我們剛出國的時候，心里終究也不很踏實。為什么呢？因為這十幾年中的研究成果大部分沒有寫下來，在腦子里像散沙亂麻一樣。如果出國以后，立刻叫我上臺講演的話，我還真有點擔心。虧得去了之后，我們有3個月時間，把研究成果部分整理了一下。

整理好之后，我給了他們一個單子，提了十個方面。一般講演，提出幾個自己最擅長的專題就夠了?？墒俏覀兲崃耸畟€方面。這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想法是，到一個地方去，與其講我自己所長的，不如講我自己所短的。講自己所長的好不好？我在這兒跟同學們講一下哥德巴赫問題好不好？好，為什么呢？大家都聽不懂。你們會得出個什么結(jié)論呢？華羅庚的話，大家都聽不懂，一定是有學問的?？晌易约河惺斋@沒有？我自己沒有，得不到東西。所以我提出十個方面來，好讓人家自由選擇。讓他們選，他們一般都是選他們最拿手的東西。好，我就到你那兒講你們拿手的東西。

中國古代有一個說法，切忌班門弄斧?？墒俏业目捶ㄊ欠催^來的：弄斧必到班門！你要耍斧頭就要敢到魯班那兒去耍。在旁人面前耍，欺負人家干啥？你到魯班面前耍一耍，如果他說你有缺點，一指點，我下回就好一點了;他如果點點頭，說明我們的工作有相當成績。俗話說，下棋找高手。找一個比我差的人，天天在那里贏他的棋，贏得每天哈哈大笑好不好？好是好，但你的水平提不高。如果你找高手下棋，每一次都輸給他，這么半年輸下來，你的棋能夠沒有進步嗎？所以我主張弄斧到班門，下棋找高手。

這一次，我跑了四個國家，好幾十個城市，做了好多次報告。反映怎么樣呢？我給跟我出去的同志說：你們向上面匯報，第一，大家給我講的好話，你少吹點，如果要說一點的話，最好是有書面根據(jù)的。

為什么呢？因為雖然外國人學問還是很嚴肅的，不瞎吹瞎捧別人，

不過我們也不得不防備一點，因為我這個70歲的老頭兒到那里去，人家大多是我的學生輩，你又是借了新中國的威信，又是科學院的副院長，人家捧一兩句會不會呀？我想是會的。所以，我們情愿估計我們的差距比人家大一點，而不要估計我們比人家好。我們經(jīng)常說，我們的文章達到了世界水平，可能某篇文章達到了世界水平，可整個加起來吶，我們的差距還是很大，因為實際真正的水平是整個民族科學文化的水平。

現(xiàn)在我們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過了，同學們想一想，現(xiàn)在環(huán)境這樣好，我們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有信心吶？我想，你們是會做出叫人欣慰的回答的。那么，我們是不是還會有困難呢？困難肯定有的。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就是有困難，也決不會比從前我們遇到的困難更嚴酷。就是再有困難，我們還是可克服的。我們應(yīng)該有勇氣，有志氣。

對我個人講，是不是還會有困難呢？

當然是會有困難的。除了其他困難，眼前就

面對著：自己有成果了，滿足于現(xiàn)在的

成果，甚至驕傲自滿;國外有

名聲了，國內(nèi)也有了，我可以歇

口氣了，可以不要學習了;而且我

這個人年紀大了，就指導指導人家

搞研究，自己少吃點苦吧。如果這

樣想那就是一個危險，這是自己造成的

困難。比如，今天我在這里跟同學見面，

以老同學的資格給大家談自己的經(jīng)歷，就很容易產(chǎn)生滿足的思想。所以我要警惕。滿足的思想是不能有的。因為學問是沒有止境的?？茖W是實事求是，是精益求精的?？茖W每前進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加大的勞動。

我為了經(jīng)常提醒自己，給自己寫了幾句話：叫“樹老怕空，人老怕松。不空不松，從嚴以終”。像我這樣的年齡，是很容易“松”下來的。當然，并不是說年紀輕的人就不會松呀！年輕人如果要松起來，對不起，我就要以老學長的資格打他的手心啦！總之，搞科學，做學問，要很嚴格地搞一輩子工作，為人民服務(wù)一輩子。

（摘自華羅庚1981年回母校金壇縣中學所做的演講，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