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
你說,命運對人不公平,有些人家庭美滿,衣食無憂,人生之路寬闊平坦;有些人歷盡坎坷,一生都是伴隨著苦難。人的生命中,有些事情確實是自己無法選擇的,譬如故鄉(xiāng),譬如父母,譬如自己的身體。然而,命運也并非鐵板一塊,它可能被勇敢堅強的心靈改變。
很多年前,我曾在一家青年文學雜志社當編輯,每天要看很多文學青年的來稿和來信。有一些特殊的來稿,使我難以忘懷。有一次,我收到一封信,信封里裝得鼓鼓囊囊,拆開一看,竟是一封盲人寫來的信。在一張張硬紙上,用針密密麻麻刺著一行行我無法摸懂,更無法看懂的盲文。
這封信,來自遙遠的山區(qū),里面裝著的,是一個盲姑娘的信和她寫的詩。她用針,一針一針刺出靈的顫動。盲姑娘的信中,附著她父親用鉛筆為女兒盲文翻譯的文字。讀著她的信,我的心也禁不住為之顫動。盲姑娘在她的信里這樣說:
讀著這封信,我仿佛看到了這個生活在山溝里的小姑娘,她正睜大了暗淡的眼睛,用兩只小手托著被陽光曬紅的腮幫沉思,她的臉上,浮著一片幸福的微笑。是的,她用自己特殊的感覺,寫出了美妙的詩歌。在一首題為《春天》的詩中,她這樣寫:
在唱著歌的山澗旁,
我撫摩流動的清泉,
沁涼的泉水從我指縫里流過,
我覺得捉住了春天。
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我撫摩著絨毛似的小草,
我看到從泥土下鉆出的生命了,
我,也是其中的一棵。
在春天的樹枝上,
我摸到一個小小的蓓蕾,
我要每天來摸一摸她,
一直到她變成了開放的花朵……
這些天真稚憨的詩句,分明是一幅幅畫。畫面上,一個小小的盲姑娘,走到了春天的山坡上,她聞到了春天的氣息,聽到了春天的歌唱,但她不滿足,她想知道,春天究竟是什么模樣。于是她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撫摩著流泉,撫摩著小草和樹枝,用視力健全的人們無法想象的觸覺,感受著春天,看望著春天。作為一個編輯,我深深地被她的詩打動。你聽,在她的聲音里,洋溢著何等倔強的激情,蘊含著多么美麗的憧憬:
黑暗屬于我嗎?
不,它只屬于死亡!
活著,就會有光明,
就會有一輪亮堂堂的太陽!
我用我的心看世界,
世界是彩色的。我知道,
就像我繽紛燦爛的思想。
給我畫筆吧,
我能畫給你看——
藍的天,白的云,
紅的花朵,綠的山岡。
還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
通向太陽升起的地方……
這些詩句,使我看到了一顆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心在活潑地跳動,那些色彩斑斕的想象,使我這個明眼人讀了既感到新鮮,又感到驚訝?!昂诎祵儆谖覇??不,它只屬于死亡!”這樣的宣言,竟發(fā)自一個山溝里的盲姑娘,你能想象嗎?
我在我編輯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她的詩。奇怪的是,她此后再也沒有來信。不過我相信,這位盲姑娘不會頹喪沉淪,她一定會尋找到通向太陽的道路。她已經用她的詩歌告訴我:活著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絕不會是一些怨天尤人的可憐蟲,他們會把命運的韁繩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中,即使他們失去了最珍貴的眼睛。
(摘自《明亮的黑眼睛:趙麗宏致小讀者》,趙麗宏著,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20年)
也許,您從來不知道我們這個山溝溝,更不會知道我這個小姑娘。我們這個山溝溝到底是什么樣子,我也無法向您描繪,但是我能告訴您我們這里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山的聲音,樹的聲音,鳥的聲音,山溪流過我家門口的聲音……人們告訴我,我們這里所有的顏色全都是綠的,可是,綠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卻一點也說不上來,因為,我生下來就看不見。
您也許會笑我,一個盲人,寫這封信干什么?好,我告訴您,我想寫詩,并想把我的詩給您看看。我常常聽人們談論這世界上五彩繽紛的一切,可我都看不見。我的眼前,永遠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過去我常???,覺得我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倒霉的人。
可我身邊的人們真好,除了俺爹俺娘,俺爺爺俺奶奶,還有許許多多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還有我的同學們。他們帶我上山,教我念書,還讀詩歌給我聽。我太喜歡詩歌了,聽著那些美妙的詩句,我覺得我的世界也有了色彩,我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只自由的鳥,想飛到哪里就能到哪里。我想,明眼人能寫詩,我為什么不能寫呢?我要寫詩,把我所有的夢想,都寫在我的詩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