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鄉(xiāng)村民辦教師的教育“突圍”

吳再柱

鄉(xiāng)村教育這塊土地，說不上豐沃，也談不上貧瘠。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造化弄人，總之，在這塊熱土上，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在這一畝三分地里，犁土播種，澆水施肥，轉(zhuǎn)瞬之間，已有三十六年了。當年的無心插柳，后來的努力生長，便有了今天的“柱子老師”。

從民辦教師到公辦教師

14歲那年，我不出意外地中考落榜了。這對于一個農(nóng)家子弟來說，意味著與學校和書本告別，意味著開始種田或?qū)W藝，也意味著沒有了所謂的前途和“吃商品糧”的機會。

農(nóng)民該干的事情，我大體都干過。農(nóng)民沒有干過的一些事情，我也有干過的，比如看瓜、賣瓜、看壩、摘菱角。在那個文化貧瘠的年代，許多午后，許多夜晚，許多無所事事的時日，我還能夠保持著對書籍的一種渴望。《苦菜花》《薛剛反唐》《月唐演義》等文學作品，陪我度過了那個充滿失落和迷惘的兩年失學時光。

16歲那年的8月底，我僥幸地經(jīng)過了村委會、管理區(qū)兩級考試，成了一名民辦教師。那時上課的具體情形，留在記憶里的畫面并不多，但有兩件事卻時常想起，并讓我受益良多。一是練毛筆字。課余時間，我喜歡寫寫毛筆字，主要是臨寫柳體。甚至，我還用毛筆寫備課。二是學普通話。春夏之交，我常常拿著語文課本，信步校園周邊的田埂上，嘗試用普通話朗讀課文;有時也找來一兩張報紙，自主訓練。那田地里新翻的泥土的氣息，那蟲鳴鳥叫的聲音，似乎還依稀飄蕩在耳畔。

那時，沒有“中師”文憑的教師都要參加“教材教法”“專業(yè)合格證”考試。后者要考語文、數(shù)學、教育學和心理學。這對于許多民辦教師而言，是很困難的。

好在我那時年輕、單純，可以全身心地撲在學習上。專業(yè)合格證考試，并沒有難住我，我一次性都考過關(guān)了，而且分數(shù)還挺高，據(jù)說是全鎮(zhèn)的前幾名。

其間，我還報名參加了中師函授。這種學習，大多以自學為主，有時周末也參加本鎮(zhèn)教育組組織的函授。兩年后，我獲得了我的第一個文憑：中師畢業(yè)證。

第三年暑期，我又被調(diào)到了本管理區(qū)的另一所小學。當時該校正在興建教學樓，老師們辦公和住宿都擠在一間大教室里。我不喜歡閑聊，空閑時間便專心練寫鋼筆字。記得曾臨寫一本《紅樓夢》詩詞的字帖，寫著寫著，我不知不覺地把里面的詩詞都背了下來。

在這所學校里，我第一次參加全鎮(zhèn)小學語文教師賽課活動。彼時，我在講臺上摸爬滾打剛好五年。因為效果不錯，后來代表全鎮(zhèn)參加縣里的優(yōu)質(zhì)課比賽。對于一個民辦教師而言，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鍛煉機會。

22歲那年，我終于有了考師范的資格。符合條件的，大概有三四十名教師。我考了第十名，剛過資格線。接下來的日子，我?guī)缀跏怯靡环N懸梁刺股的方式在突擊復習。理由很簡單，我要“跳農(nóng)門”。這是我從走上講臺的第一天起便有的夢想。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我把從書店里買來的兩套復習資料，共6本，啃了個滾瓜爛熟。考試成績出來，我總分248分，大約過線20分。我終于可以走進師范的大門接受正規(guī)的師范教育了。

1993年6月，我如期畢業(yè)，轉(zhuǎn)為公辦教師。那年秋季，恰逢縣教育局組織“青年教師教學基本功十項全能比武”，我有幸通過鎮(zhèn)里的遴選。在全縣比賽中，我的“三筆字”（鋼筆字、毛筆字、粉筆字）和數(shù)學課均獲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

從讀者到作者

我曾多次追問自己，為什么要搞教研？為什么要寫文章？后來，我陸續(xù)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因為我的知識量不如人，要在講臺上站住腳，就必須在教學方法上有所思考、有所突破;因為教研讓我嘗到了甜頭，學生在課堂上活起來了，考試成績提高了，而且我的文章變成鉛字了;因為農(nóng)村學校太需要教學研究了，農(nóng)村教師太需要教研領(lǐng)頭雁了，我要“點燃激情，引向春天”……就這樣，我踏上了教研之路。

我的教學研究，是從“5·3·1”課堂結(jié)構(gòu)模式開始的。我知道，我的文化底子較薄，要想在初中語文講臺上站穩(wěn)腳跟，就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但那時，我們這個偏遠的縣城里根本買不到一本教育專著。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從一位老師那里借來一本語文名家教育文集。我如獲至寶，專心閱讀，筆記做了整整一個本子。那可能是我語文教研的“第一桶金”。

獲得了這“第一桶金”后，我便開始改造我的課堂。經(jīng)過近兩年的努力，我自主構(gòu)建起“5·3·1”課堂教學模式：在語文課堂教學中，有計劃地將每節(jié)課45分鐘劃分為三個階段——5分鐘的說話訓練，30分鐘的導讀點撥，10分鐘的鞏固質(zhì)疑。

這樣的教學模式，直至2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認為它很有意義，因為它切實調(diào)動了學生學習語文的積極性，培養(yǎng)了學生當眾說話的膽量和能力，也提高了學生的成績。同時，單就研究方式而言，也是很有價值的：廣泛閱讀，觀察思考，提煉建模，實踐應(yīng)用，反思調(diào)整，這不正是教學研究最需要的實驗精神和研究方法嗎？

之后，我又開始了“雙體互促”課題研究、立足于語文試題的研究、個性化閱讀的研究、同步作文的研究，等等。一路研究，一路閱讀和寫作，一路發(fā)表文章和著書，就這樣一直行走到今天。

35歲那年，我在學校擔任教研主任。3月的一天，校長讓我和一位蔡先生到武漢辦事。臨行前，我?guī)Я艘黄约旱奈恼?。那篇文章本是我在學校教研會上的發(fā)言稿。

當天下午辦完事，我去了《湖北教育》雜志社一趟。就這樣，我把稿子親手交到了葉芬主編的手上。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一封郵件，落款是“湖北教育報刊發(fā)行社”。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我的《用良好的心態(tài)進行校本教研》一文發(fā)表了！我真有點欣喜若狂。這既是我個人的突破，也是學校的突破，因為學校此前無人在省級報刊上發(fā)表教學文章。

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幾篇文章后，我便又跟自己較勁，要向《中國教育報》進軍。

2005年，校本教研如火如荼。我閱讀了數(shù)百篇論文，并結(jié)合學校工作實際，苦磨兩個多月，撰寫的《和諧校園，校本教研的綠地》終于在《中國教育報》上登載了。此后，我又陸續(xù)在《中國教育報》《中國教師報》上發(fā)表文章。

后來我把“火力”集中到語文專業(yè)上。其時，“教學反思”正“紅火”，我便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切實做到每課一思。終于在某一個周末，《教學反思：求真·向善·唯美》一文瓜熟蒂落，很快便登載于《語文教學通訊》上。

之后，我陸續(xù)在《語文教學通訊》上發(fā)表了《陽光·綠色·和諧——一線教師談中考語文試題》《例說層進式閱讀》等文章;在《中學語文教學參考》上發(fā)表了《有一種素質(zhì)，叫主動成長》《“教死”或“教活”，只看“人的發(fā)展”》等文章，這些文章都來自我的教學研究。

從“小我”到“大我”

在做教研主任期間，我曾主編過兩本?？槐臼侵袑W的《研修平臺》，一本是中心學校的《教育簡訊》。

2004年秋季期末，縣教研室主任專程來到學校，給我出了一個話題作文：“一個教研主任在學校校本教研中怎樣發(fā)揮作用?！笨h教研室計劃在開春后召開一個教育干部校本教研培訓會，安排我做一個報告。這個題目在當時很有挑戰(zhàn)性。經(jīng)過一個寒假的思索，我寫了《點燃激情，引向春天》一文。

但如何營造氛圍、點燃激情呢？我得搭建一個平臺。深思熟慮后，我向校長提出了主編《研修平臺》的想法。校長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還決定給刊發(fā)的每篇文章發(fā)10元錢的稿費。就這樣，《研修平臺》正式開始運作起來。

記憶中，《研修平臺》做到了十四期。文章都是本校教師的教學案例或教學思考。這些文字大多是我一字一句地敲打而成的，因為那時老師們基本上沒有電腦，也不會打字。

38歲那年，我被任命為副校長，調(diào)到了本鎮(zhèn)的另一所中學。我剛調(diào)入的這所學校，當時正面臨著撤并，面臨著生源、質(zhì)量、聲譽、生存等方面的多重危機。老師們（包括校長、副校長們）沒電腦可用，沒網(wǎng)可上。更艱難的是，學校師資力量十分單薄，人心不穩(wěn)、人浮于事的情況非常嚴重?，F(xiàn)在回過頭來看，在該校的三年里，我所堅持做的幾件事都有一定的建設(shè)意義。一是為教師訂閱教育專業(yè)報刊;二是通過物質(zhì)獎勵，鼓勵教師迅速學會使用電腦;三是盡最大能力編好、用好“教學練”;四是經(jīng)常深入課堂聽課;五是讓教師大會成為一種校本培訓。

學校最終還是沒逃過被撤并的命運。在痛苦和煎熬中，我也得到了許多心靈的慰藉：質(zhì)量意識——逐漸讓全體老師達成了共識;學習氛圍——在學校越來越濃郁;中考成績——終于遏制了下滑勢頭，并艱難地在全縣綜合排名中上升了好幾位;而最為難得的是，學校和老師們終于得到了許多看得見、摸得著的教研成果。我的數(shù)十篇“同步作文”就是在那里寫出來的，并出版了《我教語文的感覺》一書。

41歲那年，我被調(diào)到了第三所中學，主管德育工作。我一方面為自己從未涉足德育而擔憂，另一方面也為自己沒有過往的所謂經(jīng)驗而慶幸，因為我可以在自己的“一張白紙”上描繪出與時俱進的德育藍圖。經(jīng)過思考，我提出了德育“雙六一”（思路“六個一”、建設(shè)“六個一”）學年計劃。這份學年計劃，被當時的老師戲稱為學?！鞍l(fā)展規(guī)劃綱要”。也因為如此，我開始了德育研究。

43歲那年，我被調(diào)整到另一所中學，主管了教學工作和德育工作。在不同學校、不同崗位，我曾嘗試了一些較為新穎的做法，記下了諸多文字，也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關(guān)于學校管理方面的文章，比如《我當校長靠“作文”》《辦好學校并不難》《做一個有專業(yè)底氣的副校長》《校長也有教育名言》等，均登載于《中國教育報》。這為我出版專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崗位多次被調(diào)整，職稱多年上不去，“突圍”一詞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我們需要“心靈突圍”“理念突圍”“課堂突圍”“學校突圍”。于是，我的第二本著作《鄉(xiāng)村教師突圍》很快誕生。一經(jīng)出版，該書在許多鄉(xiāng)村學校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因為，需要“突圍”的，幾乎是全國所有鄉(xiāng)村教師。

這一年，我45歲。也是在這一年里，我被評為高級教師。

從高級教師到特級教師

評為高級教師后，我似乎進入一個快速成長階段。其表現(xiàn)，一是又出版了3本專著，二是被評為湖北省特級教師，三是被黃岡師范學院聘為教育碩士研究生導師。

想成為名師，乃至成為一名特級教師，這樣的夢想應(yīng)當是從2005年開始的。2004年，縣教育局、教研室出臺文件，在教研室內(nèi)部人員和全縣中小學教師隊伍中，遴選“魅力教研人物”，當選者應(yīng)同時滿足“七條標準”。經(jīng)學校推薦、教研室認可，我成為全縣一線教師隊伍中首位“魅力教研人物”。就在那時，我的心田里播下了一粒種子：成為一名特級教師。

2007年春季，縣教育局舉行師德演講比賽。我演講的題目是《教育，我的理想》，內(nèi)容包括“成長的足跡”“難解的情結(jié)”“心底的真愛”“癡迷的追求”和“赤誠的兼濟”五個部分。也許是我的演講內(nèi)容有些個性，打動了評委，我獲得了“特別優(yōu)秀獎”。無論是《教育，我的理想》，還是《我的教研情懷》，一直是我最真實的想法，直到今日，這種理想和情懷并未動搖。

在我看來，無論是名師還是特級教師，除了得到一張榮譽證書之外，應(yīng)當具備以下六個條件：一是有厚實的文化底蘊，二是有樸實的教育情懷，三是有系統(tǒng)的教育思想，四是有較強的教學能力，五是有一流的教育效果，六是有較高的人氣。

我默默地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但成為名師之路，于我而言并不順利。2007年、2017年兩次申報“黃岡名師”，我都名落孫山。但我并不氣餒。我要繼續(xù)堅守，繼續(xù)“突圍”。

2016年年底，我的第三本著作《公民教育與現(xiàn)代學校》正式出版。這本書的形成過程，我將其概括為“七年求索，五易其稿，三十萬字，一個夢想”。這個夢想便是“公民教育”。

我所提出的“公民教育”，是基于學生成長和學校發(fā)展的一種教育思想。學校實施“公民教育”的目的，是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美麗中國培養(yǎng)合格公民。

也許是為了延續(xù)教育夢想，也許是為了讀懂鄉(xiāng)村少年，2017年元旦前夕，我和全班52名學生許下一個諾言：咱們一起完成一本書稿，名字暫定為《鄉(xiāng)村少年說》。就這樣，咱們師生53人從此開始了創(chuàng)作之路。

2017年暑期，我被調(diào)整到鎮(zhèn)中心學校。按照慣例，在這個崗位上就預(yù)示著告別講臺。如果我也按照這個慣例前行，我的“特級教師夢”便徹底破滅，同時我也可能與教學研究和教育寫作訣別。

那樣的日子，雖然清閑，但絕非我想要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我向領(lǐng)導申請，到中學開設(shè)“名著導讀”這一課程。領(lǐng)導們很支持我的想法，就這樣，我開始了艱難的、近乎瘋狂的讀寫之路：清晨讀，中午讀，夜間讀，見縫插針地讀;閑暇寫，周末寫，過年寫，疫情期間還是寫。

因為堅守，我完成初中階段36本名著的導讀文章，并在《中國教育報》《語文報》《語文教學通訊》《黃岡師范學院學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了許多導讀論文和導讀案例。

因為堅守，2018年我被評為湖北省特級教師;因為堅守，2020年，我被黃岡師范學院聘為教育碩士研究生導師;因為堅守，2020年，我又出版了《鄉(xiāng)村少年成長密碼》和《特級教師陪你讀名著》兩本著作，并為《水滸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兩本名著做了點評和導讀。

……

當年的懵懂少年，今日的知天命之年，“柱子老師”將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耕耘、播種、生長、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