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戲非戲，如夢似夢

【摘要】 為研究《紅樓夢》對元雜劇中度脫劇的承繼與演進，本文采用文獻研究法，從《紅樓夢》在情節(jié)建構、度人者設定、佛道教思想方面對度脫劇的繼承;以及《紅樓夢》在度脫情節(jié)融入小說整體、被度者從受度到自悟進行轉變這兩點上對度脫劇的演進進行研究與論述。最終發(fā)現(xiàn)，《紅樓夢》既對元雜劇中的度脫劇進行了廣泛繼承，又有其自覺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

【關鍵詞】 元雜劇;度脫劇;《紅樓夢》;承繼與演進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3-0028-03

在《紅樓夢》中，“度脫”是一個很重要的情節(jié)與主題。頑石游歷紅塵，享富貴溫柔，歷離散悲辛，在一僧一道的度化下，最終大徹大悟，拋下凡塵。可以說，在“度脫”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作者對人生、情愛、命運等方面的思考，是《紅樓夢》的精髓所在。

一、《紅樓夢》對元雜劇中度脫劇的承繼

（一）情節(jié)建構與度人者的設定

對于度脫劇概念的界定，趙幼民先生的觀點影響力較大。趙幼民在《元雜劇中的度脫劇》中說：“所謂的‘度脫劇 ’，都是專指仙佛度人成仙成佛以解脫人世間苦痛的雜劇 ，而所度脫的人，都是與佛道有緣的人。”[1]

按照這種說法，學界普遍以被度者身份進行劃分：被度者可分為有前世與無前世兩種。其中無前世的，又可按現(xiàn)世身份分為人類與非人類兩種;有前世的，則可分為前世是仙佛，前世是妖精，前世是陰鬼，前世是凡人。

而《紅樓夢》中主人公的設定，正與度脫劇中“有前世，前世是仙佛”相合。此類設定在度脫劇中，情節(jié)模式通常為“仙佛——凡人——仙佛”。這也與賈寶玉的發(fā)展歷程相吻合，即從神瑛侍者（仙佛）到人間富貴公子（凡人）再到神瑛侍者（仙佛）。

這樣的情節(jié)建構是一個“螺旋上升”的模式，雖然看似回到原點，但卻在凡間歷劫后得到了精神上的升華。如《布袋和尚醉屈忍字記》中，本為羅漢化身，后在人間成為吝嗇富翁的劉鈞左，在受彌勒尊者化身的布袋和尚點化，及發(fā)現(xiàn)妻子不節(jié)、人間匆匆百年后，勘破了“人生如夢”的道理，受彌勒尊者接引，恢復了羅漢身。這與寶玉從神瑛侍者，再到錦繡琉璃之鄉(xiāng)游歷的濁世公子，最終經(jīng)黛玉去世、賈府覆滅后，看破紅塵，參透“萬事皆空”，在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的點化下了斷塵緣、重歸仙界的情節(jié)建構幾乎一模一樣。

除了同為“仙佛——凡人——仙佛”的情節(jié)建構，《紅樓夢》與元雜劇中度脫劇一樣，都有承擔度脫任務的仙佛。

通過歸納總結發(fā)現(xiàn)，《紅樓夢》與大多元雜劇中度脫劇里的度人者有相同三個主要特點：一是僧道結合，二是仙身凡體，三是念誦揭示主題的偈語。

在僧道結合上，《曇花記》中，賓頭盧和山玄卿便是一佛一道，一同點化木清泰;《呂純陽點化度黃龍》也有佛道合作度人的描寫。

可以說，在這一點上，《紅樓夢》是深受影響且廣泛繼承的。跛足道人與癩頭和尚共同度人，是對度脫劇中度人者是一僧一道的設定的繼承，但除此之外，《紅樓夢》對度脫劇中這樣組合所體現(xiàn)出來的 “佛道思想”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承繼。

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后，有“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于天香樓上，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接冤洗孽醮”的描寫[2];寶玉亦是既可從佛語《寄生草》里悟禪機，又能從道書《南華經(jīng)》中解悟?？梢姟都t樓夢》在佛道思想上達到了很好的融合。

而在仙身凡體上，《紅樓夢》也同樣進行了繼承。元雜劇的度脫劇中，如《月明和尚度柳翠》里月明和尚的腌臜外表，《馬丹陽度脫劉行首》里馬丹陽“蓬頭垢面無人曉” 的形態(tài)，具體現(xiàn)出了一種“仙身凡體”的特點——明明是神仙，卻要化身凡人模樣，且除了“凡”之外，還要骯臟，破落。

《紅樓夢》中的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正與此相合。那癩頭和尚是“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臜更有滿頭瘡”，跛足道人是“一足高來一足底，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其仙身凡體，腌臜破落的形態(tài)，是對元雜劇中度人者的外表很好的繼承。

在念誦揭示主題的詩偈上，《紅樓夢》對元雜劇中度脫劇的繼承也是顯著的。

《花間四友東坡夢》中佛印年偈，《呂洞賓三度城南柳》中呂洞賓念偈，《忍字記》中布袋和尚念偈，均是揭示主題，點破核心。而《紅樓夢》中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亦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好了好了”，正是《紅樓夢》的主題，預示著大夢一場，萬事皆空。

（二）“空”與“夢”——對度脫劇中佛道思想的承襲

空、夢二字，在《紅樓夢》全書中一直貫穿始終。其中體現(xiàn)得最為直接的兩處便是“空空道人”與成書《紅樓夢》之名。

“空”是佛教思想的重要核心。所謂緣起性空、四大皆空等，皆體現(xiàn)此道理。在元雜劇的度脫劇中，以“空”為代表的佛教思想更是廣泛體現(xiàn)。如《布袋和尚忍字記》《花間四友東坡夢》等度脫劇中，皆體現(xiàn)出此思想。

而《紅樓夢》里，亦有《好了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等語，表現(xiàn)“空”這一思想。著名紅學家戚蓼生與俞平伯，皆提出“色空”是《紅樓夢》的主要觀念。[3]

道教中“人生如夢”的觀念亦是其重要思想?！肚f子·齊物論》的“莊周夢蝶”正體現(xiàn)此。度脫劇如《邯鄲道省悟黃粱夢》《鐵拐李度金童玉女》《呂洞賓桃柳升仙夢》《馬丹陽度脫劉行首》等，皆體現(xiàn)此幻夢思想。

《紅樓夢》亦然。由補天遺石，下凡至錦繡溫柔之鄉(xiāng)，歷經(jīng)世間興衰離合，大徹大悟，遁世出家，重回大荒山無稽之崖青梗峰下，可謂人生一夢。此外，書中寫夢幻的還有許多。據(jù)統(tǒng)計，前八十回中，寫夢境就有十五處，寫幻覺兩處[4]。如夢似幻的觀念在《紅樓夢》中得以展現(xiàn)。

但僅僅是“空”與“夢”這兩個孤立的觀點，并不能體現(xiàn)《紅樓夢》在佛道思想上是對元雜劇中度脫劇的承襲。＼這種思想也可能是曹公直接從佛家道家經(jīng)典上得來的。

可縱觀全書，卻發(fā)現(xiàn)，“空”常常是與“夢”相連的?？张c夢已然成為一個整體。這樣一種由夢悟空、夢醒成空的思想，正是元雜劇度脫劇中所獨特展現(xiàn)的。

無論是佛教度脫劇還是道教度脫劇，空夢相連、夢醒成空的思想都廣泛體現(xiàn)。

佛教度脫劇《花間四友東坡夢》，乃是佛印設計，使東坡在夢中與花間四友歡情一場，醒后看破紅塵俗生皆是空，得出“唱道是即色即空，無遮無障”徹悟?！恫即蜕腥套钟洝分?，亦是讓劉均佐體會“天上三月，人間百年”，從而得出“將此事都參破，人生幾何，恰便似一枕夢南柯” 的感悟，進而四大皆空。道教度脫劇《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同樣是讓呂巖在夢中歷盡富貴窮通，醒后大徹大悟，認識到紅塵俗事、功名利祿皆是一場空。同樣的思想，還在《陳季卿誤上竹葉舟》《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等許多度脫劇中展現(xiàn)。

可以看出，在元雜劇的度脫劇中，“夢”是達到“空”的手段與途徑，無論是夢中認識到人生短暫，還是夢中為富貴功名所累等，都是借助“夢”這一途徑，徹悟出人生萬事皆空的道理。

《紅樓夢》顯然承繼了這一思想。借“夢”悟“空”。頑石游歷凡塵，在繁華錦繡琉璃之地，經(jīng)“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糾葛，睹十二釵諸芳流盡的悲哀，受仕途經(jīng)濟、功名利祿的困擾，歷“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家族傾覆。種種紅塵煩惱，讓其真正大徹大悟，從領悟人生倥傯一夢，到真正大徹大悟，感悟到“萬事皆空”的道理。由夢悟空、夢醒成空的思想都是一以貫之的。

三、《紅樓夢》對元雜劇中度脫劇的演進

（一）度脫情節(jié)融入小說整體布局

大多元雜劇的體制通常是“四折一楔子”，因而，這些劇目基本上都展現(xiàn)出長度較短、情節(jié)與主題較為單一、人物較少等特點。

度脫劇自然也呈現(xiàn)出該特點。故而元雜劇度脫劇中，普遍情節(jié)都是凡人留戀紅塵，僧道進行點化，凡人后徹悟得道。這些劇目中，度人的僧道通常是主要人物，而度脫、了悟則大多是其唯一的情節(jié)與主題。

如《月明和尚度柳翠》中，其主要的情節(jié)只有月明和尚對柳翠的度脫：以“柳”“月”的偈語啟發(fā)柳翠;用噩夢驚嚇柳翠;借圍棋、雙陸等來比人生，試圖點化柳翠;幾番不成后喚柳翠上船，最終將其度脫。而有關于牛員外、柳媽媽等其他人物的情節(jié)，并沒有展開來說。且《度柳翠》中的主題，也簡單而一目了然，僅“人生皆空”爾;除了“空”這一意義外，大體上也并沒有揭示出其他道理。

同樣的特點在《陳季卿誤上竹葉舟》《呂洞賓三度城南柳》《馬丹陽三度任風子》等大多元雜劇的度脫劇中皆體現(xiàn)出來。

但《紅樓夢》卻對此進行了發(fā)展。在該書中，“度脫”不再是最主要的情節(jié)和唯一的主題與意義，而是融入了小說的整體布局之中，成為了其中的一個情節(jié)。

首先，在度人者的設置上，《紅樓夢》中的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不再像月明和尚、布袋和尚、呂洞賓等人那樣是主人公，而是貫穿始終、結構全文的重要人物。

其不再像元雜劇度脫劇中的度人者那樣，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要度脫被度者，而只是在幾個重要時刻出現(xiàn)，進行度脫。如《紅樓夢》第一回中，跛足道人唱《好了歌》;第二十五回中，僧道二人對玉念“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2]。可見其已經(jīng)不再是主人公，而是文中穿針引線的重要人物。

其次，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度脫情節(jié)也不再呈現(xiàn)出元雜劇度脫劇中“基本是唯一一個主要且重要的情節(jié)”的特點，而只是全書所有主要情節(jié)、重要情節(jié)中的一個。

主要情節(jié)上，除了僧道對寶玉的度脫，還有寶玉與黛玉愛情的發(fā)展，賈家一步步走向覆滅等。重要情節(jié)則更多：有王熙鳳從鮮花著錦到歡喜忽悲辛，林瀟湘對薛蘅蕪由誤解到結為知己，劉姥姥由打秋風到知恩報還等。

在主題方面，則更是除了“空”之外，亦有其他深刻的意義?！都t樓夢》開篇第一回便說，該書是“大旨談情”。寶玉對黛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專一、黛玉對寶玉靈魂知己的深情、尤三姐對柳湘蓮非君不嫁的熾烈之情、藕官與菂官假鳳虛凰之情，種種情感，不勝枚舉。《紅樓夢》曾用的“情僧錄”之名，便是很好地道出了其除了“空”以外的另一個主題，“情”。

以上種種，皆可以看出，《紅樓夢》對元雜劇中的度脫劇是進行了演進與再創(chuàng)造的。它并沒有一味蹈襲下來，而是在其較為單一的情節(jié)、主題、意義上進行了豐富，從整體布局出發(fā)，使之成了這部巨著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二）由受度到自悟——反寫傳統(tǒng)的度脫方式

在傳統(tǒng)元雜劇的度脫劇中，度脫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種：一是仙佛通過偈語等方式講出禪機道理，勸世人悟道。如《布袋和尚忍字記》中，布袋和尚以“忍”這一字，點醒劉均佐，使他隨其出家。

二是仙佛通過喚起被度者前世或超驗的記憶，使其想起丟失的仙佛信仰，進而完成度脫。如《呂洞賓三醉岳陽樓》中，郭馬兒因見問官是八仙而變，悟到了自己前世是一株老柳，賀臘梅是一株梅花，因而隨呂洞賓入道成仙?！恶R丹陽度脫劉行首》等劇目中亦呈現(xiàn)相同特點。

三是通過死亡，使被度者了悟。如《呂洞賓三度城南柳》中，柳精因被殺死而徹悟;又如《布袋和尚忍字記》《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等劇目中，被度者從境中歸來，塵世已過百年。這實際上等于被度者被凡塵拋棄，在凡塵中已經(jīng)死亡。

很顯然，這幾種被度者“了悟”的方式，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賴于度人者的。但《紅樓夢》卻并沒有沿襲這種特點，而是強化了被度者自己悟道的過程。

首先，《紅樓夢》整體上對以上三種主要的度脫方式進行了反寫。跛足道人與癩頭和尚唱《好了歌》、贈賈瑞風月寶鑒、對玉念“瘋話”解邪祟等，均符合第一條中以偈語等方式講出禪機，以點化世人。但《紅樓夢》中，除了甄士隱一人了悟外，其余人如賈瑞等皆未參悟。

而寶玉游太虛幻境，警幻向其展示十二釵圖讖、演繹《紅樓夢曲》，正是符合第二條所述，通過幻境來喚醒前世或超驗的記憶，從而使被度者了悟。但很顯然，寶玉并未參悟，警幻亦嘆曰：“癡兒竟尚未悟！”可見此法在《紅樓夢》中并不奏效。

唯有第三點以死亡使被度者了悟方才在《紅樓夢》中得以實現(xiàn)。如秦可卿死而托夢，預示賈家衰亡;秦鐘臨終方感一生紈绔自誤，體現(xiàn)出死亡促使被度者了悟。

但值得注意的是，與傳統(tǒng)元雜劇中度脫劇不同，《紅樓夢》中以死亡達到了悟是一種“自覺”的過程;其死亡或者是被凡塵拋棄，并非是仙佛促成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秦鐘因身子怯弱、帶病未愈、遭到杖責、父親去世而病故身亡，均不像元雜劇中度脫劇一般，由仙佛促成被度者死亡或被塵世拋棄，而是因自身原因死亡并了悟。

這也體現(xiàn)出了《紅樓夢》對度脫了悟的演進，弱化了“被度”的成分，強化了“自覺”的過程，使之從被動到主動。

四、結語

《紅樓夢》在體制、內(nèi)容、曲藝創(chuàng)作等方面，都是深受元雜劇影響的。而其中的度脫劇，更對其有著重要的意義。

《紅樓夢》承繼了元度脫劇中由仙佛到凡人再到仙佛的情節(jié)建構、僧道合一的人物設定與宗教精神、“空”與“夢”相連相依的思想，使之意蘊豐富，情節(jié)省人。

而在此基礎上，《紅樓夢》又對元度脫劇進行了發(fā)展，使其更好地融會于全文之中。從度脫情節(jié)的嵌合于整體，被度者從被動受度到主動自悟，以至于幻夢中的情節(jié)被刻畫得真實具體，富有現(xiàn)實主義意義，升華出更加深刻、豐富的思想與情感。可見《紅樓夢》對度脫劇的演進與自覺的創(chuàng)造無疑是十分偉大而成功的。

正是“似戲非戲，如夢似夢”?！都t樓夢》與包括度脫劇在內(nèi)的元雜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又有所區(qū)別、有所創(chuàng)新;《紅樓夢》也同樣是大夢一場，夢醒成空，但幻夢中的種種人與事又無比真實而深刻。

參考文獻：

[1]趙幼民.元雜劇中的度脫劇[J].文學評論，1978，（5）.

[2]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3]俞平伯.紅樓夢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徐振輝.關于《紅樓夢》的夢境描寫[J].汕頭大學學報，1989，（02）.

作者簡介：

潘怡彤，女，漢族，安徽六安人，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本科在讀， 研究方向：戲劇影視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