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審判

庭審現(xiàn)場，大法官陳述了對本的指控。作為一名嫌疑人，來到這個神圣的地方，本說，這是他此生中的無上榮光。他終于從那個可惡的黑洞掙脫出來，這是他好久以來奢望不得的。那些糾結(jié)、迷惘，甚至歇斯底里，似乎沒有任何作用。

這下好了。本向后晃了晃，被告席的金屬護欄重重地撞了下他的后腰。你能戰(zhàn)勝它！本又一次默默鼓勵自己，潛意識里那個人竟破天荒地不置可否，僅向他招了招手。

最初出現(xiàn)混亂時，本也不知道自己會陷得這么深——晝夜不再輪回，星光呢？好像全都消逝了。包裹在他周圍的只是一個漆黑無比的深洞，可這并非最可怕的。

那是破例出現(xiàn)在一次上司對本口頭表揚之后。那天，當他將一份用一個通宵趕出來的文案遞給上司后，上司的驚訝和贊許一下子便擁住了他。

一切都微不足道，除了上司的認可。本像一個孩童，激動地又唱又跳。出乎意料的是，過度興奮直接導(dǎo)致嚴重的后果——夜色明明籠罩了小城，屋子也漆黑一片，本卻毫無睡意。這種糟糕的情形一直在持續(xù)。再往后，本幾乎每一天都無眠，哪怕十分鐘的睡眠都不可求。

作為一名公司職員，朝九晚五，繁雜的工作緊湊卻充實。本一直為穩(wěn)定的工作和有規(guī)律的生活節(jié)奏感到滿足。沒承想，本的生活竟莫名其妙地雜亂無章，只緣于上司的那次肯定。本品嘗過失眠的痛苦，但這次更像有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竟將他的自制力追殺到片甲不留。去死吧，這深不可測的黑夜。

是誰見不得我取得一點點成績，把我推向那個黑洞？

本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連續(xù)數(shù)日的亢奮，是有人在密謀陷害。不然，他的眼前怎么總會有那么多羨慕和嫉妒的影子？

不管什么，我必須找到這黑洞的出口！盡管渾身乏力，本仍拼命往前跑。多年的夜行經(jīng)驗告訴他，越寂靜的路上，安全系數(shù)越高。

一個人狂歡？紳士們正在文明的城池操戈集結(jié)……

那個討厭的人又在自鳴得意。

本進而臆想，遠離喧囂——這黑魆魆的地方。

當夜晚的靜謐完全滲透到本的生活時，他已分辨不出晝夜的意義。本終日昏昏沉沉，打個盹對他來說都是奢望。抽泣，狂叫是他獨處時對抗頭痛欲裂的武器。每天下班到家后，本會拉嚴實家里所有的窗簾。如此，本才會感覺稍許的安寧。

鬼知道你干過的工作的質(zhì)量！

那個可惡的人不失時機地跳出來打擊本，這使得他異常沮喪。

又失敗了。晨曦來臨時，本輸?shù)絹G盔棄甲。

本開始歇斯底里，也更軟弱、恐懼。是這間奇怪的房子作怪嗎？竟然令他如此寢食難安。

愚蠢至極！那個人又跳出來罵。

連續(xù)數(shù)日折騰，本已顧不了太多。逃出去，尋找一個能改變現(xiàn)狀的地方。這個欲念變得清晰無比。

本決定先在僻靜處找家旅店。一張床而已。真是心隨所愿，沒費什么周折本就找到了暫住地。他高興地向新住處示好，但整個屋子卻無動于衷，毫無反應(yīng)。那樣子與之前的家沒有差別。本強壓住憂慮，嘗試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睡一覺，哪怕只是一小覺。

第二天一大早，陽光照過來，恐懼再次向本襲來。還在自己家里？本依舊渾身無力，頭痛欲裂。

又一次受挫，本開始懷疑出走的意義。難道這里也發(fā)現(xiàn)我失常了？我那么格格不入？本心焦難過至極。他掙扎著大聲喊道：別怕，所有不適都是暫時的，都會好起來的。他決定再堅持幾天，畢竟一晚上代表不了什么。

那個人卻仍在阻止：別做白日夢啦！

三天后，本明白這樣是行不通的。突然，本想到一個絕好的去處——故鄉(xiāng)小村。沒有絲毫遲疑，本的心已朝小村奔去，雙腿卻像灌滿鉛水似的，一點點在向前挪動。不知過了多久，當他離小村越來越近時，幾個警探也朝小村奔來，嚴格說，是朝著本奔來。那一刻，本猛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盡管仍然沒有找到出口，但他已不再懼怕。

在法庭上，本真誠地接受了對他的所有指控——不分晝夜，不理朝夕。天道輪回豈容打破？本無可辯駁。他慶幸終于找到最安全的地方。任何判決他都無話可說，他全盤接受。本站在被告席上默默地告誡自己。

法庭上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本深呼一口氣后抬起頭，使勁兒挺了挺胸膛。本突然發(fā)現(xiàn)，四周空蕩蕩的，無論怎么瞅，他面前除了一片寂靜，再無其他。這多么匪夷所思啊！不久前明明被帶上了法庭，怎么現(xiàn)在他卻置身于空寂的曠野之中呢？一直糾纏他的那個人似乎也蒸發(fā)不見。四周黑洞洞的，他遲疑片刻后，奮力向前跑去。

沒了任何喧囂，大概就能跑回到從前？這樣想著，本一刻不停地向前沖去。

【謝志強點評：異常的審判是從嫌疑人的第三人稱限定的視角展開，離奇的是被審判的嫌疑人感到：來到這個神圣的地方，是此生無上榮光。進而交代，他終于從“黑洞”里掙扎出來。神圣、黑洞，這兩個對立的概念并置——小小說怎么處理異常與平常的關(guān)系？轉(zhuǎn)為本的回憶，內(nèi)心焦慮由內(nèi)心獨白浮現(xiàn)，相當于意識流。在閱讀中，漸漸察覺，審判是他的幻覺，明明被帶上了法庭，卻置身于空寂的曠野。此為一個內(nèi)心封閉的人，幻想出的內(nèi)心法庭的自我審判。無罪卻審判，也是卡夫卡《審判》的荒誕成分。不過，王文英的小小說寫的是幻覺，而非荒誕?？梢?，此人物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所謂的黑洞，緣于上司贊賞、認可，引起同事們的嫉妒、排斥，由此，穩(wěn)定的生活被打亂，只不過將實化為虛，內(nèi)化為一種焦慮，虛又轉(zhuǎn)化為實：審判是一種掙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