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霞
1942年,東北。
村里傳來一陣狗吠聲,月光如晝。爺背上編好的一捆席子,奶用棉布包好幾個窩窩頭,塞進了爺的大褂兜里。
集市離家30里地,爺在頭遍雞叫時出發(fā),趕到集市,天剛好蒙蒙亮,不僅能在集市上尋個好攤位,還能在老八羊湯館就著窩頭喝上一碗羊湯。
送走了爺,奶關上院門,踮著小腳進了屋??匆谎劭簧弦涣锏男∧X袋,奶深深地嘆了口氣,思忖了一小會兒,她把被子往炕里推了推,隨后從柜子上拿起針線笸籮,盤坐在炕上,借著月光,納起了鞋底。奶一邊納一邊想著走夜路的爺,這個時辰該走到哪兒了?過沒過那幾道黑黝黝的山崗?
在奶想的這會兒工夫,爺正大步流星地往山崗上走去。那真是山路十八彎,彎彎繞繞。爺一兩個月趕一次大集賣炕席。爺編的席子在十里八村有名,橫花豎紋,緊致密實,他還能在席子上編出很多花樣兒,什么福字、雙喜字,還有各種花兒,好看又栩栩如生。爺的炕席在大集上賣得最快,買過的人都說,爺編的炕席不容易跳篾兒,結實耐用。
月光將盤山道照得瓦亮,道兩旁的樹木、青草散發(fā)著一股清新的味道,偶爾傳來幾聲布谷鳥的鳴叫,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
爺一邊走,一邊在心里犯著嘀咕:這是出來早了,還是咋的,咋就沒碰到一個人呢?以前總會碰到起早趕集的小商販。特別是鄰村賣燒餅的吳老漢,每次,爺都能和他搭上伴兒,走上一路,過了山崗,倆人還能坐在大石頭上,歇歇腳,抽袋煙,嘮嘮莊稼,叨咕叨咕集市的行情。
納著鞋底的奶,突然一激靈,手指不小心被針尖扎了一下,左眼皮也緊跟著急促地跳起來。奶停下來,拿過剪鞋樣子的紙,扯了一條,把扎出血的手指卷了起來。看著透過窗欞的月光,奶自言自語道,這天啊,總是會亮的。
爺走著走著,聽到后面有動靜,是腳步聲,但又不太像是人的走路聲。他感覺不太對勁兒,猛回頭,爺嚇得張大嘴巴,差點沒喊出聲來。不遠處,一群狼走了過來,不,應該說是一支狼的隊伍走了過來,它們齊刷刷地排成兩排,大搖大擺地向這邊走來。
頓時,爺頭皮發(fā)麻,頭發(fā)一根一根地立了起來。爺沒有遲疑,他“嗖”地一下閃進道邊的灌木叢中,趴伏在那里。爺把兜中的窩窩頭握在雙手里,緊緊地壓在胸口下,一動不動。
狼群走了過來,爺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他最先看到的是兩只藏青色的頭狼,它們的皮毛,在月光下閃著光。狼的隊伍依舊整齊地向前行進。
恐懼中的爺,大氣都不敢喘,背著席子蜷縮在雜草中,乞求著狼群快點從自己的身邊走過。
就在狼群行進過半時,一只灰色的狼,從隊伍中竄了出來,它左右瞧著、嗅著,嘴角向后咧,露出一顆顆白森森的牙齒,喉嚨里發(fā)出陣陣低吼,向爺步步逼近。爺的心“怦、怦”的,早已亂了節(jié)奏。狼轉了個圈,從爺頭頂這邊轉到爺的腳下。突然,爺感覺腳下一熱,灰狼“嘩——嘩”地對著爺的鞋殼里尿了一泡熱尿。爺被燙得發(fā)抖,他咬緊牙關,紋絲不動?;依悄蛲炅?,又一次在爺頭前腳下轉著圈,就在爺認命地閉上眼睛的剎那間,“嗷——嗷——”幾聲震徹山谷的嚎叫聲響起。那嚎叫聲,像是命令,更像是出發(fā)的號角聲?;依峭V沽诵醽硇崛サ呐e動,飛快地向著狼群追去。
爺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睛,看見頭狼邊走邊回頭沖著灰狼嚎叫著。不一會兒,狼群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過了許久,爺半爬半挪,靠著一棵大樹坐了起來,他腿發(fā)軟,腳發(fā)麻。鞋里狼的一泡熱尿,早已冰涼,半晌,爺才感覺褲襠里也是冰涼一片。
坐在雜草中的爺,試了好幾次,終于站了起來,他拖著發(fā)飄的腳,在山路上踉踉蹌蹌地奔跑起來。
當渾身上下就像淋了一場瓢潑大雨的爺,出現(xiàn)在老八羊湯館時,天剛好蒙蒙亮。
后來,奶說,爺是撿了一條命。
多少年過去了,在山村生活了一輩子的爺,早已作古。
那天,已是古稀之年的父親和孫輩們又提起當年的狼事。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猜想著,然后又不斷地推翻他們自己異想天開的答案。有一個細節(jié),孩子們討論了許久,那就是爺在遇到“狼”的危急時刻,為什么要把窩窩頭藏在懷里?
父親聽后,含笑不語。誰也不知道,父親沉默背后的真相是:奶塞給爺的窩窩頭里,有為駐扎在村里的八路軍送到老八羊湯館的重要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