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抑郁癥故事

□ 小 名

一度崩潰

高考前從未出現(xiàn)過睡眠問題的我，高考兩個晚上失眠到一分鐘也沒睡著，卻仍然精神抖擻地考完了。雖然考出了理想的分數(shù)，去了南方一所985高校，但我的睡眠就此毀了。

我的大一極度不順。從小埋頭苦學的我，一上大學就遇到了只玩社團不學習的學長學姐，他們神采飛揚地向我游說社團的好，這讓我心生向往。于是我不聽輔導員和學科老師的勸阻，為了參加社團而參加社團。然而社團面試非常不順，想去的全都沒進去，為了有社團混，勉強擠進了幾個自己并不喜歡的集體。接下來就是被迫開會、被迫聚餐、被迫熬夜、被迫強顏歡笑的日子。我把時間花在了這些被迫而做的事上，不僅不快樂，還耽誤了學習，從小成績優(yōu)異的我看到自己全系倒數(shù)的排名后，前所未有的落差、焦慮、自卑、懷疑、低落、煩躁……這大概是我首次進入抑郁狀態(tài)。

加上水土不服、口味不適、減肥節(jié)食、睡眠不好，大一下學期，我開始出現(xiàn)抑郁的軀體癥狀。有一天我好好地上著課，突然覺得眼皮沉重、頭暈眼花、惡心，好像有人死死摁著我的胃，并在我胸口打了一拳以后掐住了我的脖子……還好我沒暈過去，那種瀕死感很快就過去了。下課我直奔校醫(yī)室，校醫(yī)只是說我植物神經(jīng)功能紊亂，開了谷維素就讓我走了。

經(jīng)歷過以上種種之后，當時我只是覺得生活太不順心，想過就醫(yī)，卻因為不想吃藥，最后沒去。焦慮煩躁低落的狀態(tài)在大二達到巔峰，我開始放飛自我，不管不顧，開心萬歲，于是體重升到歷史最高。大三全力準備考研，又加上課業(yè)過于緊張，狀態(tài)反而基本穩(wěn)定，一度我以為自愈了。

雖然大二大三在學業(yè)上死追猛趕，我還是因一名之差與保研失之交臂。我的情緒突然降低，壓力陡然增大，只好預約了學校的心理咨詢。咨詢師鼓勵我感受、觀察同時釋放自己的情緒。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僅僅數(shù)自己的呼吸就是有用的，第一次知道焦慮害怕的時候可以不用抗拒，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這么安靜地只聽我說而不批評我。備戰(zhàn)考研后期，遭遇的家庭變化嚴重影響了我的狀態(tài)，我第一次跟咨詢師哭。我不記得她說了什么，但我記得最后她陪我緩過來了。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讓我非常信任咨詢這件事。

深夜的危機干預

來到北京讀研以后，因為忙到一度以為自己好了，便停下了咨詢。2019年底開始，我感覺復發(fā)的苗頭又冒出來了。那時剛開完題，我做好了畢業(yè)后工作的決定，然而對這個決定有點激動，又有點不知所措。雖然內(nèi)心還是想讀博，但考慮到身體情況，加上男友似乎不太支持我讀博，終于決定放棄，卻仍心有不甘。來北京一年多了，除了舍友和同學，我沒有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這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來不及感嘆，本科時珍惜的友情漸行漸遠，自己卻已一頭扎進直面社會的實習?，F(xiàn)實與冬日所混雜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我感覺只身一人開始與青春道別了。那時的我時常獨自發(fā)呆、躲在被子里靜靜地掉眼淚，卻不知道，這是抑郁癥復發(fā)了。

2020年2月，因為疫情，我被困在了朋友家。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失眠、噩夢、乏力、沒食欲、體重降到上高中以來的最低。我每天都在崩潰邊緣，三天兩頭就得把自己哭到頭暈眼花一次。那段時間，要么在玩游戲，要么在想死。疫情緩和后，我回到了老家。本以為家是港灣，沒想到差點被家毀滅。5月底的一個晚上，我在姑姑家和我爸大吵一架，因為我爸的第二次婚姻出現(xiàn)了狀況。他自以為是在保護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訴我，但他已經(jīng)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因為擔憂而憤怒，沖他大吼大叫，他明知理虧卻絲毫不松口，反而理直氣壯地訓斥我。

那個晚上，我無力無助、絕望透頂，狂哭兩個小時，感覺自己真的沒有力氣撐過去了。晚上10點多，我聯(lián)系了學院里的老師，他幫我聯(lián)系到了學校心理咨詢中心疫情期間負責危機干預的老師。我一邊哭著一邊跟老師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想這么晚打擾您，但我實在沒辦法了，我太難受了……”她的聲音溫和而輕柔，不太記得我們都說了什么，只記得最后她問我：“怎么樣了？”我說我平靜多了，好些了。她笑笑說：“不會是因為怕打擾我才這么說的吧？不用擔心哦?！蔽医K于笑了一下，說：“不是，真的好多了?！蹦翘焱砩?，我在房間里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沒有一個家人知道。

在感受世界和懷疑世界之間反復橫跳

6月9日，我開始了新一輪的咨詢。咨詢師仍然勸我去看病，我有點動搖，但內(nèi)心還是抗拒的。新一輪咨詢開始的那兩周，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出現(xiàn)新情況，我分不清現(xiàn)實和頭腦里的痛苦，只是為拆個快遞而拿起剪刀，卻看到它跳起來結(jié)束我的痛苦，閉眼就是花樣繁多的血腥畫面。另一邊，我被新咨詢師狠狠地“擊中”了，幾乎她說的每句話都能準確戳到我的心臟。她說的話其實都很簡單，她說，“你這么長時間以來，太累了，撐不住了?！薄澳阏媸莻€太有良心的孩子了。”她說，“你的問題很復雜，但能好起來的?！边€有我20年來一直想從我媽媽那里聽到卻沒能聽到的話，卻從她那里聽到了。她說：“孩子，你不容易啊!”聽到這一句，我感覺內(nèi)心的銅墻鐵壁，裂了一道縫，透進了光。

咨詢師還給了我很多很實用的建議，比如在我分不清現(xiàn)實和痛苦時，她教我調(diào)用感官去感受身邊的事物，教我嘗試利用墻上的畫去隔離焦慮，教我向別人提出一些要求，很具體、且有操作性的要求。我無比信任她、敬佩她，最終聽她的話，去看病了。

6月25日，我被醫(yī)院確診為焦慮和抑郁障礙，這距離我可能的第一次發(fā)病，已經(jīng)過去了5年。

6月26日，我開始服用西酞普蘭，從一開始的每日半片，到一周后的每日一片。剛開始吃藥時，經(jīng)歷了說明書中所說的病情加重，也經(jīng)歷了久違的好心情。已經(jīng)好久沒覺得音樂好聽，涼風好舒服了。我躺在床上，好像躺在林間的小船里，云淡風輕。半年了，第一次感覺到世界的美好。

9月返校以后，本以為回歸了正常生活，一切就都會好了。但是我面對的壓力也突然增大，畢業(yè)論文、實習、找工作，一連串的事情都要去面對。我能感覺到那時候我有好轉(zhuǎn)，但狀態(tài)非常不穩(wěn)定。就這樣在好狀態(tài)和壞狀態(tài)之間，在感受世界和懷疑世界之間反復橫跳。長了幾天跳一次，短了幾秒跳一次，感覺整個人都要被撕裂了。稍微有一點兒高興，我就會跳脫出來質(zhì)疑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好情緒是真的還是假的。

好像真的活下來了

2020年國慶節(jié)前后兩個多星期，我又陷入沒有任何理由的抑郁，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發(fā)作，找學校里人少的地方一哭就是兩三個小時。周末跟男友出去玩，痛苦到他要摁著我才能不讓我打自己。發(fā)作的時候我大喊：“我不治了!我不想治了!太累了!我太痛苦了!”國慶假期后我無精打采地去見咨詢師，面對她哭得稀里嘩啦。她神情凝重，看著我說：“你的嘴唇都是紫的?！彼齽裎胰驮\。

北醫(yī)六院約不上號。本來抗拒去北京安定醫(yī)院，因為那時的我很怕去陌生的醫(yī)院，光想到要去陌生的醫(yī)院這件事，我的焦慮就嘩嘩往上涌。沒想到，安定醫(yī)院井然有序，醫(yī)護人員態(tài)度好到讓我感動，這竟然讓我喜歡上了一家醫(yī)院。又做了些檢查，調(diào)藥，每天一片半，就這樣一直吃到現(xiàn)在。

調(diào)藥以后，我感覺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周圍有了顏色，有了聲音。我感覺自己變回了人。我能真正地、不懷疑地感受到自己是開心的了。9個月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活下來了。調(diào)藥后的3個月中，我只發(fā)作了兩次，而且都不嚴重，很快就恢復了狀態(tài)?，F(xiàn)在雖然被藥壓得有些感情麻木，有些反應(yīng)遲鈍，但我不會打自己了。

我的病好了嗎？還沒有，偶爾還會發(fā)作。能好嗎？我覺得應(yīng)該能，醫(yī)生告之得肯定能。未來還會復發(fā)嗎？我不知道，若攜帶一生，也是我的寶藏。對未來有希望嗎？有了，比9個月前多了。

我以前抗拒服藥，相信時間會治愈一切。接受治療后才明白，時間會治愈一些傷痛，但若時間這么有用，北京那么多醫(yī)院的精神科就不會出現(xiàn)一號難求的狀況。所以若你感到痛苦，你可以試著選擇一些沒去試的，比如及時就診，及時吃藥。

打破重建，咨詢師的陪伴

除了及時就診、認真服藥，這半年咨詢師的陪伴也是無比重要的。在咨詢師的陪伴下，我感到自己在一點點地改變，多了一些覺察，少了一些評判。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艱難地成長，用我自己在日記里所說的話就是，“打破重建”。在這半年里，我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這習慣在我很小的時候有，后來因為沒有潛在讀者，不符合我寫作的心理狀態(tài)，就一直沒重啟。本科時又因為要寫太多學業(yè)要求的文章，導致我一度討厭寫作。但因為咨詢師愿意看我的日記，我又重新有了寫作和表達的動力。她還真誠地夸我文筆好，這重燃了我本來對寫作的熱愛，堅持寫日記半年，我找回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排解通道。這段咨詢應(yīng)該會成為對我此生都影響巨大的經(jīng)歷。

我知道，抑郁的時候很累，治療的過程也很累，無時無刻不覺得活著很累，我也曾因此不愿走出來。然而現(xiàn)在，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個世界帶給我的苦痛，這在我看來是一種寶貴的能力。我一度害怕失去這種與別人的苦痛相通的能力，以至于害怕走出來。我甚至曾因為藥起效而忘乎所以近一個月后，在對現(xiàn)狀的迷惑與不適應(yīng)中發(fā)過一次病。

我想，先清醒地做回自己，再去感受世界，共情他人，也許是這個病想讓我做的。它在用我的苦痛提醒我，期待我經(jīng)歷了這一切后，能肩負起我對這個世界的使命。我的使命在哪里？我為什么要寫下我的故事？我想說給每一位見到這篇文章也曾和我一樣痛苦的朋友，要給未來，給自己，留一點點信任和希望。醫(yī)院開的藥也許不一定適合你，咨詢師也得看緣分，但你終究是做出了生的選擇。

一切都可以不是良藥，但你的選擇一定可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