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朗
竹 公溪是四川省樂山市市中區(qū)境內(nèi)一條重要溪流,發(fā)源自城北云頭山,穿城(今日城區(qū))而過,于張公橋注入岷江。竹公溪得名于溪邊的竹王祠及相關(guān)的竹王崇拜已屬公論。但為何樂山會有竹王崇拜,其又是如何影響竹公溪得名,古往今來卻莫衷一是,且這其中又牽扯到樂山市市中區(qū)(古南安縣)是否屬于夜郎旁邑的問題。近日樂山市竹公溪泄洪工程完成,面貌煥然一新。懷古知今,在竹公溪歷史迎來新篇章的同時,我們也有必要弄清它的前世故事。
一、竹王崇拜
竹公溪得名于溪邊的竹林三郎祠堂(又名竹王祠、青竹祠),以及溪邊相關(guān)的竹王崇拜與活動。關(guān)于竹公溪兩岸竹王崇拜與習俗的記載多存于詩文中。唐代女詩人薛濤曾在嘉州題詩道:“竹郎廟前多古木,夕陽沉沉山更綠”①,可見竹王祠早在唐代便已存在。明末清初詩人屈大鈞詩云:“竹郎祠下竹公溪,水合三江到峽西?!鼻迦送跏罉E詩云:“竹公溪口水茫茫,溪上人家賽竹王。銅鼓蠻歌爭上日,竹林深處拜三郎。”與王世楨同時代的王培荀詩云:“報賽迎神唱竹枝,竹公溪畔竹王祠?!薄按ㄋ锥噘惿裥盼住雹?,賽神是民間神祇崇拜與祭祀的一種活動,“賽竹王”應是竹公溪上對竹王的祭祀活動,常在描寫樂山風俗的詩歌中出現(xiàn)。但在清代,這種風俗多已消亡,不易得見。故,時人繆庭桂詩云:“竹公溪畔竹郎祠,曾記漁洋詠竹枝。銅鼓蠻歌今不見,遠山一角望峨眉?!笨梢娭窆c竹王祠、竹王崇拜的密切關(guān)系??上У氖?,雖民國《樂山縣志》中仍有對竹王祠的記載,但原祠早已不復存在,遺址今日也無處可尋。
對竹王的崇拜來自于西南少數(shù)族群的民間信仰,最早詳細記載竹王神話的文本出現(xiàn)在《華陽國志·南中志》中:“有一女子浣于水濱,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yǎng),有才武,遂雄夷狄。以竹為姓。捐所破竹于野,成竹林,今竹王祠竹林是也。王與從人嘗止大石上,命作羹。從者曰:‘無水’。王以劍擊石,水出,今王水是也,破石存焉①。該文本記載的歷史傳說較為原始,當中并沒有對竹王的族屬做出描述。其所載竹王故事,主體當來自流行于夜郎地區(qū)民間口述流播的“前古代”神話傳說②。然而到《后漢書》中,范曄則將該文本充分歷史化,“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水……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③,并將其與夜郎國相聯(lián)系,認為其是夜郎國祖先的傳說。
從《華陽國志》和《后漢書》有關(guān)竹王神話的記述,可以看出竹王祠在常璩時代便存在,且竹王傳說至少此時已廣泛流傳于西南少數(shù)族群中。而這些族群在東晉成漢時期被華夏人統(tǒng)稱為僚人④,夜郎國的族屬屬于泛稱的僚人。竹王是僚人對其歷史的一種神話性記憶,今天西南地區(qū),還保留有許多竹王信仰痕跡,特別是以貴州省為代表的夜郎國核心地區(qū)⑤。西南的少數(shù)民族中,也或多或少保留該崇拜或受其影響,例如彝族、苗族、仡佬族等,都有類似的竹崇拜⑥。
可以判斷,樂山市竹公溪的得名應與古代西南少數(shù)族群僚人的竹王崇拜密切相關(guān)。但為何古代竹公溪周圍會出現(xiàn)僚人的民間信仰,是否可以說明古代樂山地屬夜郎國統(tǒng)治范圍?
二、夜郎旁邑辨誤
由于顯見竹公溪與僚人竹王崇拜的關(guān)系,其得名一種影響極大的觀點便是,漢時南安縣(今樂山市市中區(qū)轄地)古為夜郎旁小邑,當?shù)厝嗣褚蚋心钆f王,故修建竹王祠。這在清同治《嘉定府志》中記載尤為典型:“至西漢乃置縣”“按今郡為夜郎旁小邑……古夜郎國漢武帝開西南邊道為南安縣地……謂其國人不忘王德為之祠祀”⑦。清嘉慶《樂山縣志》亦將南安縣的開端追溯到漢武帝置犍為郡時。這種說法不僅出現(xiàn)在地方志中,其他史書中也廣泛出現(xiàn)。徐中舒先生在論述夜郎國疆域時也認為其范圍達到過南安縣乃至于武陽縣(今彭山縣)⑧。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南安縣是否確為夜郎國旁小邑,到漢武帝開犍為郡才歸屬漢帝國?若不是,為何許多文獻都將其歸為古夜郎國范圍?
南安縣位于成都平原的最南端,大渡河、青衣江與岷江三江匯流之處。蜀王杜宇時,“自以功德高諸王,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guān)為后戶,玉壘、峨眉為城郭。”⑨以熊耳為后戶、峨眉為城郭,而峨眉山在南安縣之南,熊耳山在南安縣之西,可見南安縣地至少于蜀王杜宇時已屬古蜀國統(tǒng)治范圍。即便《華陽國志》中記載的開明王朝保子帝“攻青衣,雄張僚僰”①,其區(qū)域包括南安縣,也只能說明受僰人影響,處于三江匯流處的南安縣,有可能是蜀國與僰人勢力范圍的過渡地帶?!度A陽國志》將僰稱為“僚僰”,但事實上僰人與僚人相去甚遠,此處將僚、僰并稱是南北朝時受僚人入蜀影響,將名稱張冠李戴的結(jié)果②。故,不可將商周時期的南安縣地視為屬于僚人勢力范圍。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司馬措滅蜀,此時尚未置南安縣,其地應屬丹犁國(今丹棱縣,位于樂山市北部)之范圍內(nèi)。
直到秦武王元年(前310),“誅蜀相壯……伐丹犁”③,并“南安縣……置青衣江會”④,將蜀郡的南界擴展至此,故設(shè)南安縣。據(jù)研究表明,秦朝移民最南端,有史可考者,大約在峨眉縣一帶⑤。一直到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又有研究認為設(shè)犍為郡在元光三年即前132年⑥)設(shè)立犍為郡,而后為溝通牂牁郡將縣擴為12個,“犍為郡,孝武建元六年置……縣十二”⑦,其中南安縣便從蜀郡劃到犍為郡中。武帝將曾屬于蜀郡、巴郡的幾個縣劃到犍為郡中,是想將其作為羈縻僚人的前哨戰(zhàn),只因南安縣有鹽官、鐵官這些重要戰(zhàn)略資源。顯然,從古蜀國到秦漢郡縣設(shè)置可見,南安縣地從未屬于夜郎國的統(tǒng)治范圍。相比之下,《明清嘉定州志》梳理較為正確清晰:“商周時為蜀國地,而秦取蜀后置蜀郡為南安縣?!雹?/p>
那么為何在一些地方志中,南安縣被歸為夜郎故地,造成一樁千余年的誤解?其實這樣的記載,在其他史書中有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最早將南安縣與夜郎國相聯(lián)系的記載出現(xiàn)于顏師古《漢書·地理志》注,引應劭之說曰“犍為郡,故夜郎國”⑨。此后,杜祐《通典》“犍為郡”條記載“嘉州,故夜郎國,漢武開之,置犍為郡”①,正式將古南安縣劃為夜郎國范圍內(nèi),馬端臨《文獻通考》亦沿用此說②。樂史《太平寰宇記》中更記載有:“眉州……古夜郎地,漢武帝開西南邊立為犍為郡,其地接焉,今嘉州是也?!雹?/p>
造成這種誤解的原因有二。其一,行政區(qū)域變遷頻繁導致后人誤會,特別是犍為郡、犍為縣和嘉州(治漢南安縣)建置區(qū)劃的不斷變化。犍為郡之范圍自三國到南齊不斷縮小,到南齊末年廢郡時,南安縣已不屬于犍為郡;南安縣在南齊年間因“僚亂”而荒廢,北周年間嘉州初置,隋并入眉州,唐武德年間改回嘉州;而犍為縣初設(shè)到今日之地已在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屬戎州,到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改隸屬于嘉州。值得注意的是,唐玄宗年間“廢州改郡”,嘉州被改為犍為郡,而治下又有犍為縣。直到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改郡為州”,又改回嘉州??梢?,嘉州、犍為郡、犍為縣行政區(qū)劃變遷頻繁,極易混淆,容易將嘉州與漢犍為郡等同。其實應劭之說本無錯,犍為郡治所原在鄨縣后移至南廣縣、夔道縣,最后才移到武陽縣,而鄨縣本就為夜郎故國之地,只是后人附會其說產(chǎn)生錯誤。歐陽忞《輿地廣記》已意識到此問題:“然郡之北境大半本巴蜀舊縣,如南安、武陽、牛鞞、資中、江陽、僰道是也,而《漢史·地理志》夜郎縣乃屬牂牁郡,則知今嘉州非夜郎故地。夜郎蓋于今珍播等州人徒見嘉州號犍為郡,及領(lǐng)犍為縣,遂以為本夜郎國,杜祐述《通典》亦承誤焉。”④總之,后人因行政區(qū)劃變動頻繁,犍為縣后又屬于嘉州,便將此時的嘉州等同于漢代的犍為郡,實則相去甚遠。其二,后世如《通典》《文獻通考》等記載亦并非完全將嘉州犍為縣附會為漢犍為郡,也可能受到當?shù)貍髀動绊憽P熘惺嫦壬鷮Υ说恼J識頗具啟發(fā)意義,他認為《通典》之記錄雖出于犍為郡設(shè)郡四五百年后,但因為那里還有大量夜郎遺民,當時的學者如杜祐等也只是采錄了當?shù)厝死凼老鄠鞯呐f說⑤。這并非毫無根據(jù),只是徐先生將本地的“夜郎遺民”等同于古夜郎國遺民,實則這些夜郎遺民,是東晉成漢時期僚人入蜀的結(jié)果。僚人是古夜郎國的主體族群,在唐宋時四川仍有相當?shù)貐^(qū)被僚人所占據(jù),特別是嘉州等地??梢韵胍?,他們一定會把本族的歷史帶入到蜀地,也極有可能將所占據(jù)之地描述為古夜郎國之地。杜祐等學者考察蜀地時被僚人的傳聞所影響,也頗為正常。
三、僚人入蜀與竹公溪
既然漢南安縣并非夜郎國旁小邑,那么為何竹王崇拜會在此出現(xiàn)?原因只有一個,來自于南北朝時期(特別是成漢時期)入蜀的僚人。蒙文通先生說:“僚人入蜀是漢、唐間西南民族之一大事……于西南歷史關(guān)系至大”⑥。竹王祠、竹王崇拜以及竹公溪之得名都與入蜀僚人密切相關(guān)。關(guān)于僚人,徐中舒先生認為他們所屬的貉族為殷族三百六十氏族中的虎族,于周初南下居于山林之中①。其說頗有英雄徙邊記②之意味,于此,我們不多討論僚人之由來,而將其認為是西南地區(qū)區(qū)別于華夏的其他族群之統(tǒng)稱。
關(guān)于僚人入蜀,學界爭論最多的兩個問題是僚人入蜀原因、方向和僚人入蜀之時間。關(guān)于僚人入蜀原因,據(jù)《蜀鑒》記載,其大規(guī)模入蜀發(fā)生在成漢漢興六年(343),因成漢政權(quán)與東晉政權(quán)于蜀中展開拉鋸戰(zhàn),李壽為彌補“都邑空虛”,而“從牂牁郡引僚入蜀”,以此“以實成都”,造成自象山以北的巴西、渠川、廣漢、陽安、資中、犍為,“盡為僚居”③。其觀點為僚人是成漢政權(quán)自南向北引入蜀中,《晉書》也隱然持此觀點,“始從山而出,北至犍為、梓潼”④。而今日之學者對“僚人北上”之說提出質(zhì)疑,認為并非成漢政權(quán)引僚入蜀,而是僚人自出于山谷中,分布于巴地(今川東北)的僚人不可能是從南中遷來⑤。關(guān)于僚人入蜀時間的爭論則有“蜀本無僚”的成漢入蜀說,與“蜀本有僚”之說⑥。
對于上述兩個問題的爭論,筆者同意劉復生先生之說,認為兩者并不矛盾:“晉唐間史載巴蜀之‘僚亂’,不但有大量南中僚民北徙入蜀,也有原住僚民‘從山而出’?!雹叩珡哪弦胫排c山谷中出之僚大為不同,可能不屬于同一族群。北僚漢化程度較深,甚至“立隆城鎮(zhèn),所綰僚二十萬戶”⑧,在王朝的編戶齊民之中;而南僚屬于夜郎遺民,其在深山中不為編戶。另川中以“都”“思”“羅”等為開頭,帶有明顯僚人痕跡的地名,多位于四川中南部,亦可見南北之僚不同⑨。
如此,我們便不可否認成漢時期僚人入蜀的事實,而靠近僚地的南安縣,則遭受此次“僚亂”尤為嚴重。自僚人入蜀后,犍為郡多荒蕪,南齊之南安郡6縣“皆以僚故荒廢”,后周所置平羌縣更有著平僚的意味⑩。唐宋時期,中央集權(quán)恢復,對僚人展開一系列的驅(qū)趕或同化行動,但僚人的影響卻一直存在,直到明清時期才逐漸消失。《蜀鑒》記載僚人“挾山傍谷……保據(jù)巖壑,依山履險”①,反映出真實情況。竹公溪兩岸多低矮丘陵,正符合僚人居住習慣。今日竹公溪兩岸山壁上密密麻麻的崖洞,當?shù)厝朔Q之為“蠻子洞”,說是從前“蠻子”居住的地方。而這些所謂的“蠻子洞”在現(xiàn)代考古中被稱為崖穴懸棺墓,與僚人有關(guān),在學界已屬公論②。
值得注意的是,應區(qū)分樂山地區(qū)的漢代崖墓與懸棺墓。樂山地區(qū)分布著眾多從東漢到蜀漢時期具有四川盆地特色的崖墓,與懸棺墓有諸多類似處甚至重合;但若將其視為懸棺墓,無疑也承認了樂山在漢代便受到僚人影響。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逐漸認識到這些漢代崖墓體現(xiàn)了整個漢帝國范圍內(nèi)的共同價值觀③,應是當?shù)貪h人的墓地。樂山地區(qū)的懸棺墓多利用漢代崖墓為葬所,或?qū)ρ履辜右愿慕?,甚至在此處生活,洞中石刻像“椎髻”“桶裙”的形象也與僚人的特點十分吻合④。且上文提到竹公溪邊“銅鼓蠻歌爭上日”的風俗活動,亦帶有深厚的僚人痕跡?!靶U歌”自不用說,銅鼓應是由居住在滇東高原西部的濮僚系統(tǒng)的民族所創(chuàng)造,然后迅速為其臨近的同一族系部落所采用⑤。
值得一提的是,有關(guān)“竹公溪”最早的記載出自明萬歷《四川總志》⑥中,考慮到地方史材料在明以前的缺乏和佚失,竹公溪之名應早于萬歷年間便已存在。以某公命名一地在樂山是常見現(xiàn)象,此某公或是政績突出之官員,或是本地民間信仰崇拜之神。例如,樂山張公橋之得名便源于人們紀念修建該橋的川南道臺張能鱗⑦,此屬前者;而屬后者的典型是樂山城三江匯流處的肖公嘴⑧。肖公嘴因其地的蕭公廟而得名,蕭公是興于江西的水神⑨,因樂山水患頻發(fā),在此處修建蕭公廟無疑是為保佑來往船只。此地本名蕭公嘴,后因訛傳變?yōu)橹两袢栽谟玫男す熘?,竹公溪之得名應與之類似。以“竹公”二字命名此溪,最合理的推測是自南北朝后竹公溪兩旁多為僚人聚居,其帶來竹王崇拜,并以“竹”命名此溪,如明清本《嘉定州志》便稱其為“竹溪”。類似“竹溪”的名字或許最開始未受到官方認可,但卻一直被民間延續(xù)下去。到了宋明時期,僚人勢力雖衰退,但竹王祠與“竹溪”的名稱仍然存在。至遲明朝中后期,樂山本地人因?qū)χ裢醯男叛龀绨?,便尊稱此溪為“竹公溪”,同時此名也得到官方認可。
四、結(jié)語
根據(jù)上文論述,可以判斷,樂山市市中區(qū)(古南安縣)并非夜郎旁邑,當?shù)氐闹裢醭绨菀膊⒎菨h朝時便存在。南北朝時期,因戰(zhàn)亂頻繁,導致許多僚人“侵入”樂山,并居住在竹公溪兩岸,形成一定規(guī)模。他們將本族共同的信仰、傳說帶到樂山,以“竹”命名所居住的小溪,并在岸邊修建竹王祠,以此作為團結(jié)聯(lián)系的紐帶。由于僚人在樂山廣泛而又持久的影響,竹王崇拜并沒有隨著僚人的敗退和融入漢人而消失,反倒成為樂山本地文化的一部分。雖然竹王崇拜與相關(guān)風俗活動今天已經(jīng)消失,但竹公溪的名字卻一直沿用下來。
一條小小的溪流,背后蘊藏的竟是如此宏大的歷史變遷?!按髿v史”與“小歷史”便如此得以統(tǒng)一,竹公溪背后的故事也成為樂山地方史乃至西南史地的一個側(cè)影。
(作者單位: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