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經(jīng)常有人問我: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抑郁癥高發(fā)?我說:以前的人也得抑郁癥,只是大家不知道那是抑郁癥。
說說三十年前。我有個同學,現(xiàn)在看來,是典型的抑郁癥——至少也是中度的,但他稀里糊涂自愈了。
那個同學人很聰明。聰明到哪種程度呢?有一年大學想搞個圍棋比賽,參賽人數(shù)不夠,他的室友就拉他,他說:我完全不會呀。室友說:我教你。教了他一會兒,他興趣大起,自己借了室友的書,研究了一下午。到第二天,獲得了比賽冠軍。當然,這只說明我們學校的圍棋水平很差。學生嘛,玩玩而已。
這個同學在高中階段,成績一直很好,準備沖清華。為什么沒考上呢?因為他的母親在他高三那一年患病去世了。母親一病,就沒人給他做后勤工作了,只能給他一點錢,讓他在街上完成三餐。母親一心掛念著他的學習,每天早上都催他早早出門。他看著母親那么痛苦,滿心惶惑,實在無法去學校,就經(jīng)常出門后,在長江邊徘徊哭泣。
尤其在他知道母親快走了的時候,更是如此,他每天都在想:我先走一步吧,到那邊去接母親。其實,這已經(jīng)是抑郁癥的典型癥狀了。
母親在他畢業(yè)考之后、高考之前去世,他整個人為之崩潰。更讓他崩潰的是,父親在母親還沒去世之前,就已經(jīng)找人介紹對象,現(xiàn)在更加愉快地去相親。他從那時起,開始每天失眠、哭泣,把自己手上咬得到處都是血印。想到母親,更加痛不欲生。
這個在心理學上,有個專有名詞, 叫“居喪障礙”,這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一種。
但是噩夢還沒有完。他當然沒有考上清北,能上個大學已經(jīng)不錯了。他看不起他的大學同學,人家也很反感他。父親與舅舅因為母親那一點遺產(chǎn)而大打出手。他經(jīng)常去姨母家蹭飯,姨母說他不梳頭不洗澡,他不愛聽,這讓姨母傷心,覺得他是白眼狼。到最后,姨母不給他開門了。
他漸漸地無家可歸,他不愿意回父親那個家,那不再是他的家;他不愿意待在大學寢室里,同學們都不喜歡他;他沒法去外婆家,那里對他關上了門。
怎么辦?他想到了很荒謬的一條路——他想出家。也不知道去了哪個道觀出家,被人罵出來了。道觀在山間,他在山上徘徊良久,想跳下去,一了百了——這已經(jīng)是很高的自殺危險了。
是什么救了他?是他得了闌尾炎。他在路邊疼得打滾,被好心路人送往醫(yī)院。院方聯(lián)系到大學,校方緊急派人給他交了費用,他做了手術。
——是什么讓他痊愈了?是疼痛。
手術藥性過后,疼痛發(fā)作,他疼得開始叫醫(yī)生。很明顯,當年沒有現(xiàn)在這種麻醉與止痛藥物,止痛的效果不太好。醫(yī)生來了,問他:你有什么事?他說:我疼。醫(yī)生說:疼你忍著。他說:?。繘]有別的辦法嗎?醫(yī)生說:那有什么辦法?你看一病房的病人,哪個不疼,哪個不是在忍?
他忍不下去呀,他一喊,鄰床的陪床被他吵醒,就吼他:喊什么喊?有用嗎?
就這樣,他忍著,忍著,痛得特別想喊的時候就咬手腕。就這樣,他以為已經(jīng)忍不下去了,但是疼痛漸漸地減輕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生的很多問題,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忍”。
到了大四考研的時候,他考上了清華數(shù)學系的研究生。
果然是:忍得云開見月明。
【原載《北京青年報》】
插圖 / 學會忍耐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