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極輕
直升機航拍不僅能忠實地記錄景觀全貌,還能提升照片的格局和氣勢,以廣闊的視角帶給觀者強烈的視覺沖擊。
同時,直升機航拍工作被喻為“行走在天使與惡魔的邊緣”,是一項危險性與藝術創(chuàng)造力并存的技藝,直升機航拍攝影師也被封為“死神攝影師”。
但隨著無人機的普及,直升機航拍漸漸淡出城市的天幕。
舊憶:執(zhí)鏡頭的史官
城市檔案局宣傳科的老沈,雖然離退休還差幾年,卻早早閑了下來,因為他是一名直升機航拍攝影師。這個職業(yè)十幾年前還是很新奇風光的,如今,倒比他這個老科長還“舊”了。鏡頭蒙塵,航拍支架上銹,他很少再出門外拍,取代它倆陪他開啟一天工作的,是一個大容量保溫杯和一份當天的市政新聞報紙。
“中國這二十年,變化實在太快了?!泵慨敯涯羌埿迈r事慢悠悠地合上,老沈便難免感慨。年輕后生們正擺弄著新到的無人機和VR設備,沒功夫陪他嘆氣。
時代的變化,實在太快了。
一閉上眼,老城廂推平了。前一代人上學時在這里抄小路走,都要捏住鼻子,那是后一代人用盡想象力都無法填上的畫面:臭河浜,豬圈,本地農戶往菜地里澆氣味難聞的肥料……
一睜開眼,密密麻麻的大廈平地而起,在天幕下爭奪聲勢。懸索橋邁開步子,輕巧地跨過城市的母親河,把川流不息的此岸輸送到一片荒蕪的彼岸。大吊車的臂膀從城市的中心伸到角角落落,沒有一處不在密謀著一場巨變。
也是在那個時候,檔案局興起一股空前強烈的使命感,要全面記錄城市的發(fā)展變遷,修一部關于鏡頭的“史書”。
老沈恰逢其時,成為這名“史官”。工作地點陡然上升了一千多米,從蹲在建筑前按快門,變成緊挨著飛行員吹風。拍攝時,他的兩條腿懸空蕩在機艙外,人綁在艙門邊上,各式鏡頭滿滿當當?shù)亟壴陬i子上。
從此,那些偉岸建筑,全變成老沈鏡頭里的小小一點。瞧,去年,這棟大廈還是全城最接近天際的那個點,今年再路過此地,已有成群的“后來者”破土而出,將它襯成了上一個時代的縮影。
在這寰宇之中,一切都是泡影,太匆匆,只來得及抓住一個背影。飛行的一小時里,他有幸打開這上帝的視角,卻和死神共享這時刻。在飛機上,老沈感覺自己的血液流淌得格外快,是興奮,全無一絲恐懼。
“從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你不會慌嗎?”每次老沈走上直升機,妻子都格外緊張。檔案局為了安撫家眷情緒,特意為老沈購買了一份價值百萬元的人身意外保險。妻子卻更焦心了,人坐在家里,魂跟著老沈一起上了九天云霄。
“有啥好慌的,我這樣‘穩(wěn),不會出啥事情。就是每次換膠卷都要解開手套,強烈的風灌進袖子里,實在吃不消。這不,每次上飛機前,我的脖子都要掛好幾臺裝滿膠卷的相機。單位買那個意外險,還不如雇個師傅給我按按頭頸實用?!崩仙驓舛ㄉ耖e地為膠片點上藥水,看整座城市蕩漾在藥水的波紋中,一點一點,慢慢顯現(xiàn)出輪廓。他轉過身沖妻子笑笑,安慰著她的情緒。
第二年,艙門另一邊多了個膽子小的航拍攝影師——新來的美術學院畢業(yè)生謝斌。直升機航拍的費用極高,多上去一個人就能多帶回一些鏡頭。一卷膠卷拍完,謝斌把眼睛從取景器移到現(xiàn)實里的高空,立刻感到一股劇烈的眩暈感,以為自己已經脫繩失足,身體控制不住地打起顫來。
結果手一滑,剛拍好的36張照片一下子從高空掉回人間。他這一小時等于白受罪,又要按原航線再飛一遍。飛行員剛一原地調轉,謝斌就“哇”的一聲,吐了一鏡頭。
“斌斌啊,不要硬撐。我和你的領導說明一下,氣流太急了,這趟就結束了吧?!憋w行員合作幾次下來,已是老相熟,看謝斌一副滑稽的可憐相,又好笑又不忍。
“不要緊,不要緊。”謝斌趕緊捏起袖管擦鏡頭,另一只手伸向老沈,“師父,下次我就記牢了,上機前一定多備幾臺裝好膠卷的機器。不過,您能不能……先借我一臺補拍啊。”
老沈遞過去一個白眼,以及掛在頸子上最好的一臺設備。
整個航程里,謝斌反復暈眩,又一次次被能吹皺臉皮的強風激醒。他這么半睜著眼拍滿了一組膠卷,終于心滿意足。老沈突然轉過身來,取下謝斌已經蓋上的鏡頭蓋,指給他看前面的寶華寺。
天已經大亮了,一輪巨大的太陽迫近他們頭頂。謝斌下意識用手去擋,從指縫漏出的視線瞥見了寶華寺。
清晨留下的最后一層薄霧敷在黃色廟宇上,原本灼目的陽光軟和起來,使清晨的朝霞有了晚霞般明麗溫柔的色彩。
在這佛光破曉一般的靈性瞬間,視野里的一切都變得奇妙。極目望去,寶華寺在陽光中顯得高大而宏偉,它不再是一個“點”,倒像整個廣闊無垠的世界。
謝斌迅速換上新膠卷,按下快門,一氣呵成。
看著他滿足得有些傻氣的笑容,老沈也忍不住笑了:“現(xiàn)在,你又不抖了?!?/p>
這次航程結束后,檔案局辦了一場城市航拍展,原本是為了行業(yè)內部交流學習,卻引得大批市民跑到檔案局展廳參觀,轟動一時。有年輕白領相約來看,也有放了學的學生沖進展廳,甚至深居弄堂的老爺老太也相互攙扶著過來。老老少少們長久地駐足在這些照片前,伸出手指找尋家是哪一個點。能從這個角度看自己的城市,讓他們激動得快哭出來。
二十年過去,那幅《佛光下的寶華寺》最終變得無人問津。城市上空頻頻飛過家用無人機,人們按下手機就可以擁有“上帝的視角”,一切變得不再稀奇。偶爾有人路過,把手指點在照片的署名欄上,問檔案局員工:“‘謝斌這個名字上加一個框是什么意思?”
標準回答通常是:幾年前直升機出了事故,這位航拍師和飛行員都犧牲了。
這也是為什么,檔案局從此再無如此震撼人心的直升機航拍作品。老沈自己寫的申請信,要求購置無人機,即使當時的無人機技術并不成熟。
“老沈,老沈?”后生拍了拍老沈,他才從這漫長的回憶里解脫出來。這批后生不會親親熱熱地喊他一聲“師父”,正是因為無人機的易用性。
“老沈,我翻了你們以前的素材,發(fā)現(xiàn)無人機拍出來的照片,與人拍出來的照片到底是有差距的。現(xiàn)在都不能上直升機拍了,你會不會很遺憾?”
“不遺憾不遺憾,我覺得用無人機很好?!崩仙蛐呛堑卣f。
行當:直升機航拍攝影師
專業(yè)的直升機航拍攝影師是一個門檻極高的職業(yè),能夠從事這一職業(yè)的人非常少,也沒有院校設置相應的學科。
蕭灑原來在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就讀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畢業(yè)時,懷揣紀錄片夢想的蕭灑,趕上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在即,也趕上了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新址建成啟用。
時代的機遇之下,蕭灑承擔起直升機航拍的工作,一次次在空中記錄下這個時代最精彩的鏡頭。在無人機如此普及的2021年,作為首席直升機航拍攝影師,他仍是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最重要的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