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
我是資深的釣魚迷,對于為什么有這么多中年男人喜歡釣魚,我雖然不能代表他人,但我可以為自己代言。
我是城里孩子,卻在農(nóng)村的老家長大。上世紀70年代,別說是農(nóng)村了,就算城里的孩子也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有那么多打發(fā)時間的項目。沒錯,我就是在廣闊天地中“野生散養(yǎng)”的,陪伴我的就是門前的那條“大河”,我們屯里人叫它河套。
河套在我還不具備獨立釣魚能力的時候就筑了一條大壩,形成了一個小水庫,這個水庫似乎就是為我準備的。我能回憶起最早的釣魚經(jīng)歷是俺爹在一個星期天抱著我去釣魚,再后來,似乎轉(zhuǎn)眼之間我就從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乖娃娃迅速切換成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的任何時候都抓不到影子的野小子。
其實想找到我也容易——去水庫。我不同于其他孩子,從我能自己走路開始,我就會釣魚,別的小孩釣魚時一定要有大人在一旁循循善誘,不厭其煩地講述小貓釣魚的故事才能安靜一會兒。我不需要,我只要坐到水邊,不論刮風(fēng)下雨肯定專心致志守著我的那根竹竿。我釣魚一向因陋就簡,別說陽傘、雨衣,那時候的農(nóng)村能劃拉出一塊塑料布的都是富貴人家。我就光著小膀子蹲在水邊,一般的小雨忍一陣就過去了,要是下大雨,干脆把小褲衩一脫,卷成一團塞到個避雨的地方,然后人往水里一坐,就露個腦袋在水面上,別提多舒服了。
可也有難受的時候,在水里泡久了再出水的時候,身上可能會有螞蟥。螞蟥這東西在農(nóng)村叫肉鉆子,老輩人說它往肉里鉆,然后順著血管去吃人心,你還不能揪斷它,它像蚯蚓一樣揪斷也能活,留在肉里的那截不會死,還會繼續(xù)長呀長。這可太嚇人了,于是,一旦身上爬了螞蟥,就只能鬼哭狼嚎地往家跑,然后隔著好幾條胡同的人家都能聽到我挨揍了。對付螞蟥,農(nóng)村的土辦法就是用鞋底子抽,沒錯,要使勁抽,那種千層底的布鞋和皮膚親密接觸的鞭打般的脆響伴著俺高亢嘹亮的慘叫直沖云霄,嗯,那酸爽終生難忘。
這段經(jīng)歷一直是我們屯子里同齡小朋友的反面教材。哪個小孩敢下水,家長給逮個正著,就會一手扯著孩子,一手用鞋底子遙指我家的方向,狠狠地問:知不知道,他家的那小子上次招了肉鉆子,二莽子用鞋底子拍了一個鐘頭才拍干凈!那小子差點被打死!還敢不敢下水了?!
得到的都是底氣不足的應(yīng)答聲:不敢咧,再也不敢咧。
這件事確實給我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過后的幾天一直擔心體內(nèi)有沒清除干凈的螞蟥,總覺得自己快死了,每天都蔫蔫巴巴的。釣魚頭一次變得不那么迫切了,但是我依然抵擋不住水中小魚的誘惑,每天都和小伙伴們繼續(xù)挖蚯蚓,再把蚯蚓變成小鯽魚,然后再把小鯽魚吃掉,只是不敢再鉆到水里貓著了,人變得規(guī)矩多了。大概過個十天半月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就又歡實了。
最神奇的是,有一次我病了,好幾天沒下炕,奶奶給我搟面條、熬大米粥,還給我用唯一的一小塊咸肉燉了一碗豆角,可我依然沒精打采的,把我的兩個姐姐氣壞了:吃了這么多好吃的還沒好,裝病!饞的!
星期天的早上,俺爹照例回老家,早飯的時候我還賴在被窩里等著奶奶喂我,這次是俺爹喂的,一邊喂我喝粥一邊和我嘮魚情,無非就是問我哪個位置上魚、魚都多大、用的啥魚餌之類的老問題。這事問我算問對了,還有比我更了解魚情的嗎?我就給我爹講,講得繪聲繪色,進而就手舞足蹈起來,然后俺爹說:“本打算今天釣魚的,看你病了就算了,不去了,就在家里陪你吧!”“別呀別呀,我沒事,能去!真的,真能去!”為了證明我沒撒謊,我撂下飯碗就拎著比我還高的鐵鍬挖蚯蚓去了。
中午,我拎著俺爹釣的那條1斤多重的大鯉魚跑回家給奶奶的時候,腳步噔噔有力量。
這就是我的童年。在我家,釣魚算是家傳,爺爺小的時候在這個河套里摸魚,到了俺爹這一輩有所提高,變成了釣魚,我雖然沒在這個基礎(chǔ)上有所突破,但也繼承了衣缽。
筆者夜釣留影
上世紀80年代末,家家戶戶都能吃飽飯了,人們也有了休閑娛樂的閑情逸致了。血氣方剛的我一如既往地喜歡釣魚。記得那時候的魚非常貴,大約每斤1元錢,按這個價錢換算,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相當于40多斤魚。尋常百姓家除非遇到重要節(jié)日,平時還是舍不得吃魚的,而當時釣魚費比較貴的也就2元左右。
由于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我身體結(jié)實得很,加上年輕,仿佛不知疲勞一樣,經(jīng)常蹬著二八自行車披星戴月出發(fā),披星戴月歸來。為了省下5毛錢釣魚費,單程跑個六七十里地都是家常便飯。斜背著一個軍用水壺,兜里揣個饅頭面包就是一天的全部給養(yǎng)。
現(xiàn)在的人都說那時候魚多,但當時的釣魚人釣技幾乎為零,收獲并不算多。有一次我爹和我,還有我爹的兩個同事半夜結(jié)伴出發(fā),翻山越嶺到達水庫時天還沒亮。我摸著黑將十副甩坨依次甩到50米開外的深水區(qū),安安靜靜地一直等到天亮,結(jié)果甩坨的小鈴鐺一聲沒響。俺爹則在一旁架了一根竹竿,玩手竿。
按照現(xiàn)在的知識回頭再去評估曾經(jīng)用過的釣組,能釣到魚才怪。當時為了不跑大魚,魚線都往粗了用——線徑近0.4毫米的大線,配線徑0.3毫米的子線,綁小秤鉤子一樣的魚鉤,配黑棗一樣的鉛墜。這配置怎么能看到魚口呢?不過那時候的魚多且傻,一上午俺爹釣了兩條半斤多重的小鯉魚,收成很不好。到了中午,大家心里都挺著急的,眼看著釣魚費白交了,換作誰都心疼。
釣魚這件事,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有一個規(guī)律——只要你稍一走神就有口。就在我剛剛咬了一口面包的時候,我看見一根甩坨的鈴鐺桿無聲無息、緩慢地彎了下去。那時候我年輕,腿腳利索,噌的一下就蹦過去了,撈住魚線往懷里用力一帶,居然沒動!再一使勁,水下的魚也來勁了,我倆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里,開始了真正的拔河。當時,我不是不想松線遛一遛,而是我的手根本撒不開,因為只要略微一松勁,手指就會被魚線割廢,眼下剛僵持幾秒鐘,線徑0.8毫米的魚線已經(jīng)硬生生地嵌進肉里了。我踉蹌著跟了兩步,水沒過腳踝的時候,手上的勁咯噔一下消失了。完了,肯定線斷了!當我撒開手的時候,血就止不住了,一個勁兒地往外淌——食指被勒了個大口子,幾乎要看到骨頭了。當俺爹過來詢問我的傷勢時,我想的卻是鐵鍋里的那條足夠吃好幾天的大魚沒了。
半個月后,手上的傷不那么礙事了,我和我爹又去了一次。因為手沒好利索,甩坨這事就交給俺爹了,我用了一套新線組玩手竿,釣組組裝完畢后發(fā)現(xiàn)鉛墜用小了,魚餌不到底。按理說再加一塊鉛墜就搞定了,可是我鬼使神差地犯懶了,結(jié)果釣組到位后,浮標斜斜地立在水面,不想魚情卻出奇的好,二三兩重的小鯽魚連口。我記得那天我釣了一百多條,回家后用了一半——用五十多條鯽魚燉了一大鍋湯,還特意放了半勺油,全家人吃得喜氣洋洋的?,F(xiàn)在我也會給我媽燉魚吃,但是她只要喝魚湯就會說起那次,那次的魚湯叫她終身難忘??刹宦铮畮捉秭a魚燉出來的湯,能不好嗎?
改善家庭生活是那時候人們釣魚最主要的動力和目的,這從當時的釣魚群體以工薪階層為主就可見一斑。
現(xiàn)在算下來,我釣魚已經(jīng)快有50年了,雖然還沒老態(tài)龍鐘,雖然在江河開化和封凍的季節(jié)里還能保持每周至少釣一次的頻率,但是曾經(jīng)的瘋狂早已不復(fù)存在。
筆者在水庫釣獲大鯉魚
現(xiàn)在釣魚,魚情好壞已非我所考慮的第一因素,我首先要考慮這個水庫的風(fēng)景好不好、環(huán)境怎么樣。
有一年,我和我的漁友們連續(xù)去釣一個山間的小水庫,那里水好魚更好,里面的鯉魚出了名的狡猾和有勁,而且據(jù)我了解,它們的體形大到?jīng)]有上限。我斷斷續(xù)續(xù)釣了一個半月,魚沒釣多少,卻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每天早上天蒙蒙亮?xí)r,對面的山上都會有兩只鳥婉轉(zhuǎn)地鳴唱,哪怕我睡得正香也會被叫醒。每天的那個時候,它們似乎都在提醒我們應(yīng)該清醒一下了,天亮了,該有口了,時間剛剛好。
最后一次去那座水庫,我們下午才到,水邊沒人,山間的小路上卻有個人,不是放羊的也不是看水庫的。釣了一會兒后,那人過來看熱鬧,還特意囑咐我們:山里的榛子可以隨便吃,但不要帶走。原來他是包山的。幾支煙過后,我們的交流就隨意起來。我不無羨慕地說:看,你們多好,靠山吃山,大自然的產(chǎn)物成了你們的小金庫了。那人反駁說:可不對,今年光打藥就花了一萬多了,前幾天打了最后一遍藥,就等著過幾天收獲呢。
“現(xiàn)在釣魚,我享受的是和大自然的親密接觸,是山水間的那份寧靜氛圍”
哦,原來包山的成本也不小。
問題出在第二天早上,本來指望著被鳥鳴叫醒的清晨卻寂靜得叫人難受,我是被太陽光照醒的。鳥呢?想了一會兒,我明白了,對面的兩只鳥很可能被榛子樹的農(nóng)藥毒死了。
青山綠水少了生機、少了靈氣,從那之后,我再沒去過那個水庫,也再沒買過榛子。
現(xiàn)在釣魚,我要考慮的還有另外兩個因素——和誰去釣、整點什么吃的下酒。
就在前天晚上,我和兩個搭伴兒釣了幾十年的老釣友搭檔,去了山間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小野坑,體驗真正的野趣。不出所料,一口沒有。不過天剛擦黑時,小酒就擺上桌來,醬骨頭、小燒雞、毛豆、花生米、干豆腐卷大蔥等等,直喝到月上三竿,然后借著酒勁發(fā)著酒瘋,在荒山野嶺中手舞足蹈扯著脖子無拘無束地唱了好幾首歌,被另外的兩個老頭好頓嘲笑,再然后倒在老板看魚的床上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在濃重的露水中,那床被子仿佛有十幾斤重,但絲毫沒有影響到老夫的睡眠。醒來后,我睡眼惺忪,一只老母雞正趴在我的床上下蛋呢……下床后,我摘了2斤沒打農(nóng)藥,各個都有蟲子的李子裝了一塑料袋,又玩了會兒彈弓,就回程了。
雞窩里睡了一宿,是返程途中三個老頭最大的笑點。
現(xiàn)在釣魚,就是在享受生活,只要知道有魚在水中游,我就能坐下去,至于咬不咬鉤,無所謂了,哪怕連一把野菜的收獲都沒有,我也是知足的,出行也是成功的。我享受的,是和大自然的親密接觸,是山水間的那份寧靜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