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1
少年朝我神秘一笑:“初歌,跟我去一個地方?!?/p>
我好奇地問:“去哪里?”
他依舊是笑:“你先閉眼,等到了我再告訴你?!?/p>
我閉上眼,任由他牽著我往前走。
良久,他停下來:“好了,現(xiàn)在你睜開眼睛看看。”
我睜開眼,望著灰蒙蒙的天花板,有好幾秒鐘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關(guān)掉響個不停的鬧鐘,我記起今天跟江近有約。
大四那年,我進入一家游戲公司工作并一直做到現(xiàn)在。最近我們團隊在做一款A(yù)RPG(動作角色扮演)游戲,公司音頻部門只有音效師,背景音樂需要委托外部作曲家。
我讓助理小楓物色作曲家,看到她交上來的名單里有江近,我才知道,他現(xiàn)在成了人氣如日中天的音樂制作人。
江近是我的高中同學。去年他參加一檔國內(nèi)的編曲人大賽一舉奪冠。比賽當天,他在舞臺上用一臺49鍵的MOOG Matriarch(穆格女族長)半模塊合成器現(xiàn)場編曲,驚艷全場。節(jié)目播出后,他憑借過硬的實力及俊美外形迅速俘獲一大群女粉絲。比賽余熱未散,他又搭檔另一位當紅歌手推出一張數(shù)字專輯,一人包攬詞曲,大獲好評。
我聯(lián)系到江近,委托他為我們的游戲配樂。我們約好今天去他的錄音室詳談此事。
江近的錄音室位于郊區(qū)。四月的清晨,金色朝陽跌碎在翠綠枝頭,和風拂面,令人心曠神怡。
我踏上那條熟悉的青石板路,一身運動裝扮的江近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顯然剛跑步回來。
晨霧未散,模糊了青年俊朗的面容,他仿佛春日里的一場幻覺。
他在距我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怎么,你不認得我了?”
明明是我主動聯(lián)系他的,此刻卻生出逃跑的沖動。
我暗暗鄙夷了自己一把,朝他揚起客套的笑容:“當然認得。我沒睡醒,反應(yīng)遲鈍?!?/p>
他扯過運動毛巾擦了把汗,很自然地叮囑我:“你先到下面等我,我沖個澡?!?/p>
“下面”指的是地下室。此處老別墅是江近的叔叔留給他的,地下室的一半改造成私人錄音室,另一半則是家庭咖啡館。高中時,我經(jīng)常跟他來這里玩。
等待江近時,我去錄音室逛了一圈。里面多了不少昂貴的合成器,此外,角落的CD架子和墻上的照片墻幾乎沒變。
我正出神,門口傳來江近的聲音:“初歌,你喝什么?”
“咖啡就行?!?/p>
江近的叔叔喜歡咖啡,受他影響,江近對咖啡頗有研究。江近曾教我品鑒咖啡,可惜當時我品不出他說的莓果、柑橘之類的風味,只覺得又酸又苦。
他沖好咖啡,從冰箱拿了糖罐和牛奶給我。
我搖頭:“不用?!?/p>
他詫異地問:“你現(xiàn)在能喝清咖了?”
“工作時要提神,所以經(jīng)常喝,尤其是通宵趕圖的時候。”說完,我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也對,人都會變的?!彼恼Z氣別有深意。
咖啡因讓大腦變得清醒,我有條不紊地給江近展示我們做好的開場動畫等資料,說明我們要的音樂風格。以他現(xiàn)在的知名度,工作邀約應(yīng)接不暇,我不確定他是否會跟我們合作。
江近聽完,斟酌片刻后說:“你們的游戲很有趣。”我雙眼一亮,又聽他補充道,“可惜,我最近寫不出曲子?!?/p>
2
工作以來,加班到深夜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哪怕是周末,我也經(jīng)常跑到公司加班。到了封測、內(nèi)測或趕版本等特殊時期,我干脆住在公司,隨時待命。
最近一到周末,我沒有加班,而是去找江近。
江近沒有答應(yīng)跟我們合作。確切地說,他現(xiàn)在遇到瓶頸期,寫不出曲子。
我跟他提議:“不如出門散散心?說不定能找到靈感。你以前不是喜歡去采聲?”
他覺得有道理,便問:“你有好玩的地方介紹?”
這可難倒我了。我說:“我很少出門玩。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他想了想:“我沒有想去的地方。不過,有幾家網(wǎng)紅蛋糕店我想嘗嘗,可惜不方便去?!?/p>
我忘了,他現(xiàn)在是名人。我毛遂自薦道:“我去給你買。”
江近把他想吃的網(wǎng)紅蛋糕整理成表了。我掃一眼他發(fā)來的表格,暗暗咋舌:好家伙,哪里是幾家,少說得有五六十家!
他仿佛聽見我的心聲:“如果麻煩到你,就算了?!?/p>
江近不跟我們合作,我就失去接近他的借口。我連忙抓緊這唯一的機會:“一點兒都不麻煩,我非常樂意去!”
于是,每到周末,我風雨無阻地去買蛋糕。
等我?guī)е案膺^來,江近會給我沖一杯咖啡,我們面對面坐著分享蛋糕,享受片刻的悠閑時光。
每每此時,我總有回到高中時的錯覺。
我第一次跟江近說話,是高二下學期。
那時我才轉(zhuǎn)學到鳴城高中一個多月,在這所學校沒有熟人,總是獨來獨往。
每次計算機課,老師教完教學內(nèi)容都會讓我們自由玩電腦。那天的計算機課,我照常打開PS畫精靈寶可夢,有人戳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茫然地回頭,坐在后排的少年笑著問:“你好像畫畫很厲害?”
我記起他叫江近。事實上,我記住了全班同學的名字跟長相,卻沒有勇氣開口跟任何人成為朋友。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畫胖丁。
江近沒有放棄,而是跟我旁邊的同學換了位子。
他在草稿本上“唰唰唰”寫下一行字,遞給我看: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跟人打賭輸了。我雖然轉(zhuǎn)學過來不久,卻也知道江近人緣極好。他若有困難,不需要找我。
我無視了他。
他收回草稿本,又寫了一行字遞給我看:我打算在網(wǎng)站投稿原創(chuàng)音樂,需要找人設(shè)計封面,你能幫忙嗎?
這種莫名其妙的忙,我更不會幫。
接下來,去操場做操的路上,課間活動時,在學生餐廳排隊時……他總會突然冒出來,朝我粲然一笑:“孟同學,你考慮得怎樣了?”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體育課,老師宣布解散后,我直奔學校超市旁的蛋糕店。我攢了一周的零花錢,打算去買我最愛的草莓盒子蛋糕。
保鮮柜里還剩最后一個草莓盒子,我松了一口氣,就聽身后有人說:“一個草莓盒子?!?/p>
我回頭,看到這些天無處不在的江近。
3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過哀怨,少年拎著草莓盒子,問我:“你想吃?”
他的眸色較常人淺,清澈如琥珀。我被這人畜無害的眼神所迷惑,小聲承認:“是的?!?/p>
下一秒,少年綻放出一個耀武揚威的笑容:“真可惜,我也喜歡?!?/p>
我懶得理他,轉(zhuǎn)身就走。
少年快步追上來:“如果你答應(yīng)幫我忙,我可以忍痛割愛請你吃?!?/p>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找我?”
“你放學后經(jīng)常在教室畫畫,我覺得你畫得非常好,是我想要的風格。”從我冷淡的表情意識到這個理由根本無法打動我后,他頓了一下,如實坦白,“因為我想跟你交個朋友?!?/p>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怔住了。
身后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阿近,不是說今天早點兒去工作室嗎?”
我認出聲音的主人是同班的羅湘云。
江近熱情地邀請我:“你如果不趕著回家,不如跟我們?nèi)スぷ魇彝??放心,我會送你回家。?/p>
我爸是插畫師,那一年他跟朋友合伙開了工作室,我們因此搬家到鳴城。
我爸開設(shè)有線上的CG繪畫教學班,晚上基本都在書房給學生上課。放學回到家,家里都只有我一個人,我害怕孤單,放學后總是留在教室畫畫打發(fā)時間。
鬼使神差地,我答應(yīng)了。
路上,江近告訴我,他叔叔是作曲家,給幾部電視劇做過原聲帶。受叔叔影響,江近有一個作曲家的夢,他跟著叔叔學會了用合成器編曲。
前陣子,江近在某音樂平臺看到一個原創(chuàng)音樂比賽公告,當即決定報名。
他負責作詞、作曲、錄音、編曲等幕后工作,羅湘云負責演唱,歌曲錄制完畢,目前還差封面。
“唱片的封面就像人的外貌,好的封面能吸引更多聽眾,尤其是我們這種沒有歌迷基礎(chǔ)的新人?!彼f得頭頭是道,又遞給我耳機,“你聽聽看,我寫的歌?!?/p>
在聽到江近的音樂之前,我以為他說的在網(wǎng)站上投稿原創(chuàng)音樂比賽只是玩票性質(zhì)的,然而耳機里流淌出的音樂讓人相當驚艷。時至今日,我仍記得那首叫《春雷》的歌有三分多鐘,用到好幾種樂器,旋律優(yōu)美,女聲唱腔極有爆發(fā)力。
我摘掉耳機,驚訝地望向江近:“這首歌真的是你寫的?”
羅湘云驕傲地答道:“當然。阿近有絕對音感,他六歲就能用鋼琴即興作曲?!?/p>
不止江近讓我吃驚,羅湘云也一樣。她說話溫柔,唱歌卻截然相反。
他們的歌質(zhì)量這么高,我頓時緊張起來:“萬一我畫的封面拖后腿呢?”
江近面露喜色:“你答應(yīng)了?”
“我試試看?!蔽蚁肓讼?,朝他豎起三根手指,“你別忘了請我吃草莓盒子……要三個?!?/p>
“成交?!?/p>
他答應(yīng)得太干脆,讓我覺得自己吃虧了。
4
接下來,放學后或者周末,我經(jīng)常跟江近他們?nèi)ァ肮ぷ魇摇薄?/p>
工作室原本屬于江近的叔叔,他叔叔出國后,就由江近接管。
進門后,我們先去咖啡館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江近到錄音室鼓搗合成器,羅湘云練發(fā)聲,我則構(gòu)思封面。
咖啡館有電腦,我在網(wǎng)上找了幾百張唱片進行研究,前后在紙上畫了二十多版草稿,始終沒畫出滿意的封面。
江近翻看我擺在一邊的廢稿,夸贊道:“你畫得真好。”
我紅著臉搶回來:“別看了,這些是廢稿?!蔽野终f,把自己不滿意的作品給人看,是一件很失禮的事。
怎知,江近用明亮的眼睛充滿期待地望著我:“我覺得每一張都很出色,你不要的話,不如送我?”
他熾熱的視線盯得我的臉頰發(fā)燙,我把草稿丟給他:“你要就拿去?!?/p>
“那我收下了?!彼桓比绔@至寶的樣子。
我難以理解,為何世上會有人把廢紙當寶。
周末碰上好天氣,我們就在別墅院子里喝下午茶。
江近會帶甜點過來,再給我們做手沖咖啡。
他沖咖啡的步驟賞心悅目,我以為很好喝,嘗一口,又苦又酸,臉頓時皺成一團。
江近笑得十分開懷:“我去給你拿糖?!?/p>
他沒找到糖,遞給我一盒牛奶。我兌了牛奶再嘗一口,還是皺著臉:“苦?!闭f完我趕緊往嘴里塞一大塊蒙布朗。
“你喜歡果凍嗎?”見我點頭,江近打了個響指,“那我下次給你做咖啡凍,加上牛奶和蜂蜜就不會苦了?!?/p>
他說到做到,果真給我做了咖啡凍。
咖啡凍用的咖啡液濃度更高,味道卻香醇濃郁,配上蜂蜜和牛奶,不僅不苦,還別有一般風味。
我豎起大拇指夸贊他:“你這手藝完全可以去開店了,比奶茶店做得好吃?!?/p>
“初歌,你真是天才。”江近受到啟發(fā),興致勃勃地說,“我爸說做音樂沒前途,將來要是我真吃不起飯,搞個副業(yè)賣咖啡凍也不錯?!?/p>
“你一定會紅的?!?/p>
“等我紅了,你還會給我畫封面嗎?”
“行啊,你記得給稿費?!?/p>
我不算健談,跟江近在一起,似乎變得有點兒話癆。
好幾次,我注意到羅湘云看我們的眼神有些復(fù)雜。
花了兩個月,我終于設(shè)計出滿意的封面。
江近在平臺上傳了《春雷》。這首歌被淹沒在有上千萬曲庫的音樂平臺上,很少人聽到,反響平平。
江近并沒有泄氣,他早就知道以國內(nèi)的音樂環(huán)境,一炮走紅的概率微乎其微。
暑假的一天,江近給我打電話。
期末考試前為專心備考,我們暫停到別墅集合。暑假里,江近沒有聯(lián)系我,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找他。
他突然來電,我既開心又緊張。我故作矜持地問他:“你有事?”
“我要去采聲,缺個助手,你來給我?guī)兔??!苯m時地拋出誘餌,“我請你吃冰激凌?!?/p>
江近有絕對音感,大自然的許多聲音在他聽來都是音樂,他作曲并非一味悶在錄音室里忙活,更傾向于外出走動。他最熱衷的一項活動是出門錄環(huán)境音,他稱之為采聲。
“行,我們到哪里集合?”
“校門口?!?/p>
這天江近要錄體育館的聲音。他帶著我繞到體育館后面,架設(shè)好錄音設(shè)備后就退到?jīng)隹斓牡胤降却?/p>
我環(huán)顧四周,注意到旁邊有一堵高墻,斑駁墻面上寫滿留言,我好奇地上前去看。
江近在身后給我介紹:“這面墻叫告白墻,高三的學生畢業(yè)后,都會在這上面跟喜歡的人告白。據(jù)說在這里寫上你的告白,字跡被擦掉前,如果你喜歡的人看到了,戀情就能長長久久。”
我聽了嗤之以鼻:“居然有人相信這些?!?/p>
“等你有了喜歡的人,你就會相信。”他背著手站在我身畔,“愛情會讓人患得患失,轉(zhuǎn)而寄希望于任何虛無縹緲的事。”
我想揶揄他“說得好像你很有經(jīng)驗似的”,話到嘴邊又咽下,怕聽到他肯定的回答。
他若有傾心的對象,大概率不會是我。
5
那個夏天,我們經(jīng)常出門去采聲,采完再去吃冰激凌。
那天我們?nèi)チ艘患彝掞L格的餐廳,據(jù)說這家的牛乳冰激凌很好吃。我四下尋找空位,忽見羅湘云坐在角落一臉不耐煩,她旁邊坐著一位穿白裙的優(yōu)雅婦人。
我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外跑了。
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可我沒回頭,只想盡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風在耳邊呼呼吹,我跑得筋疲力盡才停步。
有人在我身后氣喘吁吁地停下:“孟初歌,你這么能跑,今年的運動會我一定要推薦你跑五千米?!币娢也豢月?,江近的語氣柔和起來,“你怎么了?”
我依舊沉默。江近想了想,摸出一枚硬幣給我看:“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吧。你看好了,這位是硬幣同學?!彼麑⒂矌欧胚M掌心捏成拳,朝拳頭吹了一口氣,又攤開掌心給我看,“看,它消失了。”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骸澳阍趺醋龅降??”
“秘密。”他說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從我衣服上拿下一枚硬幣,“原來是跑你身上去了。硬幣同學在擔心你,我也很擔心你。你是不是該告訴我們,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再給我變一個魔術(shù),我就告訴你?!?/p>
江近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只會這一個魔術(shù)。等我學會其他的,再變給你看?!?/p>
我“撲哧”一笑:“那你加油?!?/p>
那個下午,我跟江近講了我的家庭。我的煩惱,寥寥幾句話就能概括完。父母在我上小學時分開,之后我再沒有見過母親。我原以為,我早已不在乎她,可剛才我看到她用近乎討好的語氣跟她再婚對象的女兒說話時,我還是會難過。
她離開時也是這樣一個盛夏的午后,柏油馬路燙得快冒煙,我追著她的背影一直跑,可她去意已決,沒有回頭。
所以我早就知道,有很多事情是你哭都沒用的。
說完,我自嘲地笑笑:“我的煩惱不少人都有,你不用同情我?!?/p>
“我沒有同情你,我是擔心你?!苯J真地看著我,“你總跟人保持距離,是因為害怕再次被放棄嗎?你要相信,這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你一伸手,他就會緊緊抓住你。”
不等我發(fā)話,他又說:“初歌,你是那種很獨立的女生,好像根本不需要朋友?,F(xiàn)在你肯向我示弱,告訴我你的秘密,是不是說明你已經(jīng)把我當成朋友了?”
我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如果我們不是朋友,我就不會答應(yīng)幫你畫封面,更不會大熱天跑出來陪你采聲。”
他恍然大悟:“原來你早已經(jīng)把我當朋友了。那你以后遇到不開心的事,記得隨時告訴我。悲傷這類負面情緒雖然看不見,卻有重量,足以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把難過分一半給別人,就會輕松很多。”
記得母親離開后不久,班上一個知道我家情況的男生指著我,大聲嘲笑我沒有媽媽。那時我哭得很傷心,可是安慰我的同學很少,有的家長甚至讓小孩別跟我玩,他們認為單親家庭的小孩多少都有問題。
從那以來,我把自己的家庭情況藏得嚴嚴實實。
江近跟他們不一樣,我想試著相信他。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沒有勇氣告訴他。比如,我母親再婚對象的女兒是羅湘云。
又比如,我知道羅湘云不喜歡我跟江近說話,我也試過跟江近保持距離,但我做不到。
6
仔細一算,我跟江近有六年多沒見面。
從事游戲行業(yè),睡眠不足是常態(tài),這次的項目我擔任主策兼主美,壓力大,睡眠質(zhì)量每況愈下。
跟江近吃過下午茶,聊了幾句,我就犯困了,不知不覺就靠著沙發(fā)睡過去。
接著,我總會做同一個夢。夢里,江近說帶我去一個地方,等我睜開眼,他卻不見了,無論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這個夢源于我的記憶。
高考結(jié)束后,江近約我到學校后山。他讓我閉上眼,說帶我去一個地方。
他牽著我往前走。等我睜開眼,時我們正站在那面告白墻前。少年笑盈盈地看著我:“初歌,你能找到我寫給你的留言嗎?”
根本不用我找,他用占據(jù)整面墻的特大號字體寫道:江近喜歡孟初歌。
我的臉頰燙得快爆炸了:“你寫這么大,被別人看到多不好意思?!?/p>
他很委屈:“這里有這么多留言,我是怕你找不到。”
我還想兇他,嘴角卻止不住上揚。我說:“我也一樣?!?/p>
他假裝不懂:“什么一樣?”
“就是……我也喜歡你啊。”我的聲音幾不可聞。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彼旖巧蠐P,眼底碎鉆般的光,讓太陽也黯然失色。
“少得寸進尺,我只說一遍?!?/p>
夢境太美好,我總舍不得醒來。
江近叫醒我,迷糊間我聽見他柔聲問:“初歌,你怎么哭了?”
我趕緊爬起來,狼狽地擦拭眼角:“夢見被老板訓了。”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許久。最后,他遞給我一杯熱咖啡:“我昨晚試著寫了主題曲,你聽聽看?!?/p>
“真的?”我驚喜地捧住咖啡杯,“你走出瓶頸期了?”
他笑了笑:“狀態(tài)還是沒有以前好。”
我跟江近去了錄音室。錄音室墻邊的CD架子上,連CD陳列的位置都沒變。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沒想到這些CD你還留著?!?/p>
他忽然反問:“你是希望我留著呢,還是丟掉?”
我一怔,答道:“你如果不嫌礙事,就留著吧?!?/p>
江近的夢想是發(fā)行自己的CD,而這在國內(nèi)的音樂環(huán)境下基本不可能實現(xiàn)。等到他十八歲生日時,他已經(jīng)在音樂平臺上投稿了十幾首歌,我也給他畫了十幾張封面。我把我畫的封面打印出來,再把他的十幾首歌刻進單獨的光盤里,做成簡易的CD送給他。
他顯然很喜歡這份禮物,特地去定做一個CD架子。
當年送他這份禮物時,我以為我會陪他實現(xiàn)他的夢想,為他設(shè)計真正的CD。
我未曾想,等待我們的會是一場離別。
7
那是高考放榜后不久的事了。
高考時我超常發(fā)揮,考出相當不錯的分數(shù)。那天早上,我正打算去找江近討論填志愿的事,卻遇見母親。
她面帶倦容,柔聲問我:“初歌,能談?wù)剢幔俊?/p>
這是她離開后,第一次找我。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她很快道明來意。江近原本計劃出國留學,羅湘云也是。前些天,羅湘云去找江近商量出國的事,才得知他放棄出國了。
羅湘云回家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本來就有抑郁癥,母親擔心她會想不開。
“云云喜歡他,你能不能勸勸阿近,讓他幫忙哄一哄她?”
我如鯁在喉。她來找我,說明她知道我跟江近的關(guān)系。當年她為了那個男人丟下我跟爸爸,如今又為了那個男人的孩子,選擇犧牲我。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樣自私就好了。但我做不到。我說:“我會跟阿近說的?!彼媛断采?,我又說,“你不要再來找我?!?/p>
她走后,我捏著手機站在烈日下,不知該如何跟江近開口。
高三以來,羅湘云很少再跟我們?nèi)e墅了,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跟江近在一起。雖然我談不上喜歡她,卻也希望她能好好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接到江近的電話。
他說:“初歌,抱歉,我暫時沒法跟你討論填志愿的事,我得出國一趟?!?/p>
卻原來,不用我開口,他就做了選擇。
我深呼吸一口氣:“那你去吧。”
說完我掛斷電話。
后面江近又打來幾次電話,我都沒有接。我躲在家里畫了很多畫,自己填了志愿,為新的大學生活做準備。我告訴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的。
大四那年,我去面試時,偶然遇到羅湘云。
閑聊間,我才得知她當年并沒有出國,而是留在國內(nèi)治療抑郁癥?,F(xiàn)在她已經(jīng)放下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江近那時候突然出國,是因為他那旅居阿拉斯加的叔叔在一場突發(fā)地震中失蹤。江近跟家人聯(lián)系當?shù)氐念I(lǐng)事館,趕過去搜尋叔叔。
我想起江近那幾通電話,他應(yīng)該是想跟我解釋他為何食言。
當時我光顧著為母親的話而難過,為她選擇犧牲我而委屈。我害怕再次被放棄,誤以為江近出國是為了安撫羅湘云。
知道真相后不久,恰逢校慶,我回了一趟高中母校。
學校后山那面告白墻終抵不過風吹日曬,坍塌了,即將沒入塵埃里。
曾經(jīng)有一位少年,在這里為我寫下占據(jù)一整面墻的告白。七月的日光那樣耀眼,連塵埃都在發(fā)光,那時他是一場觸手可及的美夢,是我夢寐以求的愛情。
可如今,我的愛情只剩殘垣斷壁。
哭得太傷心,我甚至在幻覺里看見了江近的身影。
我不是沒想過去找江近,卻終究沒有付諸行動。一來,我不知道他的聯(lián)系方式;二來,我害怕他已經(jīng)不喜歡我。
看到助理交上來的名單里有江近,我在網(wǎng)上找了他參加比賽的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發(fā)現(xiàn),時間即將把他徹底變成陌生人。在那之前,我要想盡力彌補我們間的空缺。
如果,他還愿意給我機會的話。
8
江近作的主題曲獲得一致好評。完成主題曲后,他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
之前我不愿放棄跟他合作,頂著壓力,堅持等他走出瓶頸期。如今游戲的制作進度越來越趕,周末我不得不回公司加班,再也沒空去找他。
審?fù)晔诸^的原畫稿件,我想起有幾天沒見江近,便買了蛋糕去找他。
江近之前給了我一把別墅的備用鑰匙。我走進地下室,聽見咖啡館傳來說話聲。透過玻璃櫥窗,我看見坐在江近旁邊的助理小楓。
沒料到我會突然造訪,小楓尷尬地起身。她很快離開,剩下我跟江近。
我朝江近走去,把蛋糕盒子遞給他。
不等他開口,我深吸一口氣,把當年誤會他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我是為了見你,才來找你談合作的事?!?/p>
這些話,我早已在腦海里演練過千百次。
末了,我艱難地問他:“江近,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過去的我,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愛情就是為了一個人丟盔棄甲的過程,哪怕滿盤皆輸,我也無怨無悔。
如江近所說,人都是會變的,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委屈地等待別人垂憐的小女孩。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沒有結(jié)果。比如努力不一定會有回報,又比如,喜歡一個人不一定會得到回應(yīng)。無論他給出怎樣的答案,我都能接受。
想歸想,我連呼吸都在發(fā)抖,害怕他會給出否定的答案。
江近拆開我買來的芝士蛋糕,忽然說:“初歌,其實我現(xiàn)在不喜歡吃甜的?!?/p>
我納悶了:“那你搜集這么多網(wǎng)紅蛋糕店干嗎?”
“你真的不懂?”見我茫然,他無奈地答道,“因為你喜歡。我想著有朝一日再見面,就帶你去吃。你吃蛋糕時總是笑得很開心,很容易就滿足?!?/p>
“我起初以為,你是因為我爽約才不理我的,我打算找到叔叔后再跟你道歉??傻任一貒_湘云跟我說了她繼母去找你的事?!?/p>
當時江近很生氣,他以為我是因為我母親的話,把他當物品讓給別人?;貒蟛痪?,他又改變主意,出國留學去了。
等他完成學業(yè)回國,趕上校慶,他回了一趟母校。他心血來潮去后山閑逛,卻看到我。
當時他見我哭得那么傷心,想叫住我,又改變主意。人們往往更珍惜來之不易的東西,時隔這么久我還難過,他想,這是不是說明我仍然在乎他呢?
既然我還在乎他,就應(yīng)該會來找他。
江近參加那場比賽,以高調(diào)的方式告訴我,他回來了。他不知道,我只顧著工作,根本不看綜藝節(jié)目。
見我遲遲沒動靜,他沉不住氣,找了小楓幫忙。
小楓是他叔叔在那場地震中救下的女孩,之后他們偶有聯(lián)絡(luò)。去年小楓回國工作,她來找江近玩時,看到錄音室有我跟江近的合影,驚訝地告訴江近,她認識我。
幾經(jīng)波折,我終于來找江近了。
我聽得心有余悸:“如果我不來呢?”
江近掩住我的唇,制止我再說下去。從他如釋重負的表情來看,他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
如他所言,愛情會讓人寄希望于任何虛無縹緲的事。但凡有一絲可能性,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放棄。正是這種不放棄的精神,才造就無數(shù)奇跡。
“你問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他反問我,“初歌,從你決定來見我時,我們難道不是已經(jīng)開始了嗎?”
這一刻,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少年對我說:你要相信,這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你一伸手,他就會緊緊抓住你。
真好,那個人原來是你。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