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
白先勇擅長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尤其擅長在作品中刻畫女性形象,在他塑造的八十多名女性形象中,有很大一部分女性皆因跳脫出了對傳統(tǒng)女性形象定位的限定圈,而成為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形象,她們總是表現(xiàn)出強大的氣場,相對而言,男人則成了弱勢的一方。白先勇不僅賦予男性的筆墨較少,而且在他筆下,眾多男性都失去了一般男性所具有的陽剛之氣,反而在他們身上找到了一般女性所具有的陰柔之美,這樣一種使男女角色易位的性別書寫無疑成了白氏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色之一。
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這樣陳述:“女人本人也承認,這個世界就其整體而言是男性的。塑造它、統(tǒng)治它、至今在支配它的仍是些男人?!睙o論世事如何變幻,女性相較于男性而言總是處于弱勢地位的,這似乎已成了永恒的定理,然而白氏小說中所塑造的一大群女性形象卻一反傳統(tǒng),在他筆下,諸如尹雪艷、金大班、玉卿嫂等不少女性角色不再如傳統(tǒng)女性那般姣花照水、弱柳扶風,而是紛紛表現(xiàn)出十分強大的氣場,行為舉止常常給人以“男兒郎”的錯覺。而白氏小說中諸如盧先生、慶生、呂仲卿等不少男性角色卻往往處于被動、弱勢的境地,少了幾分男子漢的陽剛,多了些許女兒家的孱弱與脂粉氣。這種男女角色在性格、地位上的顛倒易位,正是白氏小說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一大特色,可用四個字將這一特色簡要概括為“女強男弱”。
一、強勢的女性形象
白先勇擅長刻畫女性形象在小說界是出了名的,不得不承認在男女形象的塑造上,他有點“偏心”,把更多的筆墨都傾注在了女性身上。他從外貌、語言、動作等細節(jié)處入手進行刻畫,于是一群群“女強”形象躍然紙上。
首先,她們精明能干,有著很強的領(lǐng)導(dǎo)力。為了迎合客人的需求,尹雪艷將她那所坐落在高級住宅區(qū)里的新公館打理得井井有條,并成了她舊友新知的聚會所,她終日迎來送往,總能將每一位客人都照顧得很周到。換作尋常女人,擁有一座高級住宅已是難事,就更不用提還能僅憑一己之力將整個公館打理得井井有條了,尹雪艷之所以總也不“老”,這與她的經(jīng)營能力和高情商也是分不開的。
此外,她們的占有欲也極強?!都拍氖邭q》中唐愛麗是一個放蕩、張揚的女性形象,學(xué)校里一次偶然的遇見,她對男主人公楊云峰進行了強勢的“性”攻擊,楊云峰在她面前宛若被縛住了手腳,絲毫不敢動彈;《玉卿嫂》中玉卿嫂對慶生的占有欲更強,她將慶生窩藏在小巷中的一間屋子里,她總是“恨不得拿條繩子把他拴在她褲腰帶上,一舉一動,她總要牢牢地盯著”。在性愛上她更是瘋狂,慶生在她面前就像一只受了重傷的小白兔,這種近乎變態(tài)的占有欲,讓她對慶生的愛變得可怕且令人窒息。
值得一提的是,這群女人的強勢還表現(xiàn)在她們性格的剛烈上,即使在惡勢力面前也決不低頭。《孤戀花》中的娟娟似五寶,又非五寶,同為妓女,同樣被男人踐踏蹂躪,五寶選擇了自殺,然而娟娟卻選擇與敵人同歸于盡,殺死柯老雄之后,娟娟也瘋了,但她用自己的犧牲使別的姐妹免遭柯老雄的荼毒,行為處事上更顯勇敢剛烈;玉卿嫂的結(jié)局是令人悲哀的,她曾那樣深愛著比她小十歲的青年慶生,她的愛單向、盲目,甚至讓人喘不過氣來,而當她得知慶生愛上了別的女人時,她做出了令人驚詫的決定,先是殺死了慶生,然后再自殺。愛情面前她果斷而堅決,既然在這個世界她不能與所愛之人長相廝守,那么就去另一個世界讓愛情永存,于是當死亡來臨之時,“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攏,臉上非常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
這類女性在社會上固然是獨特的,但卻不少見,歷史上也不乏此類能跳脫出對傳統(tǒng)女性定位的限定圈,并最終贏得社會尊重的女性,像替父從軍的花木蘭,一代女皇武則天,姽婳將軍林四娘,等等,她們皆是“巾幗不讓須眉”。白氏小說中的女性當然不能和這些巾幗女英雄相比,她們不過是尋常百姓,有的甚至還出身卑微,但從她們的身上卻也同樣看到了女人的地位與尊嚴。存在主義學(xué)者波伏娃曾經(jīng)說過:“女人不是一個完成的現(xiàn)實,寧可說是一個形成的過程。”傳統(tǒng)女性在封建綱常倫理的約束與影響下逐漸失去了最本真的自我,她們遵守三從四德,相夫教子,足不出戶,她們聽從并依賴男性,于是女性的地位越來越低下,最終處于弱勢的境地也是意料之中。隨著封建社會的瓦解,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女性的思想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放,她們逐漸認識到男女地位平等的重要性,并開始參與到社會的建設(shè)中來,社會地位得到大幅提升。白先勇筆下的這群女性同樣趕上了女性意識解放的潮流,但由于還處于極其不穩(wěn)定的時代,不可避免地仍會遭到現(xiàn)實的圍困,因此這群女性在得到解放的同時又受到來自其他方面的壓制,尤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自始至終占據(jù)著她們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從而也就導(dǎo)致了解放的不徹底,情感渴求的艱難,以至于她們的某些行為顯得有些偏激。白先勇將這群強勢的女性塑造得生動、豐滿、突出,遠勝于對男性形象的塑造,“女強”的特點呼之欲出。
二、弱勢的男性形象
自從母系社會湮滅,父系社會興起以來,大約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在這漫漫三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男性一直是社會的中心。由于兩性在生理構(gòu)造方面存在著天然的差異,因此無論是打漁狩獵,維系家族生存,還是抵御猛獸,守衛(wèi)家園安全;無論是參與社會生活,還是從事經(jīng)濟交往,男性強壯的體魄總是占據(jù)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于是,男性成了社會發(fā)展的中流砥柱,社會地位自然而然也就上升了。具體可以表現(xiàn)在如下幾點:男性可以傳宗接代,但女性不可以;誕下的子嗣與父親同姓,而非母親;家產(chǎn)由男性繼承,而非女性;在婚姻上,妻子必須順從于丈夫;等等。當這些責任與擔當全部都壓在男性身上時,他們必須變得更加強大,所以勇猛、剛強、大度、坦蕩這些溢美之詞自然也就和男性掛上了鉤,換句話說這也是父系社會對一個標準男性的基本要求,時至今日也仍然存在。然而白先勇卻反彈琵琶,他在小說中所塑造的不少男性形象孱弱、俊美、忸怩,尤其在女人面前完全處于被動的境地,他們是弱勢的一方,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形象大相徑庭。
首先,從外表來看,他們秀氣俊美,身形瘦削,絲毫沒有尋常男人的高大威武?!对聣簟防锩娴纳倌觎o思有著白皙的皮膚、纖細的腰身、淡青的汗毛,柔弱到叫人憐惜不已;《青春》里的少年模特兒被老畫家稱為“赤裸的Adonis(希臘神話中帶女性氣質(zhì)的美少年)”,“勻稱的肌肉,淺褐色的四肢,青白的腰,纖細而結(jié)實,全身的線條都是一種優(yōu)美的弧線,不帶一點成年人凹凸不平的丑惡”。白先勇對男性少年的贊美毫不吝嗇,尤其是他們那無與倫比的形體美,不正是美好青春的象征嗎?小說字里行間充斥著白先勇對這群少年濃烈的情愫。其次,從脾性來看,他們委曲求全、軟弱順從,神態(tài)動作上表現(xiàn)得嬌羞忸怩,儼然一個未出閣的小姐情狀?!痘驑s記》里的盧先生在被“我”撮合與秀華喝雙杯時,竟害臊得滿臉通紅,問起他秀華如何,卻忸忸怩怩,不能作答。娶了洗衣婆阿春后,盧先生給阿春做牛做馬,因阿春在家偷人,便打了阿春兩個耳光子,結(jié)果卻被阿春連撕帶扯,咬掉了大半個耳朵?!恫卦谘澊锏氖帧芬晃闹?,男主人公呂仲卿一直有著戀母情結(jié),他將對姆媽的依戀轉(zhuǎn)移到了妻子玫寶身上。玫寶是個精明能干,十分要強的女人,然而呂仲卿只要站在玫寶的面前就會顯得矮她一截,手足無措,仿佛渾身爬滿了螞蟻似的。玫寶厭惡懦弱無能的呂仲卿,因此對他總是惡言相向,但呂仲卿卻依舊對她百依百順,愛情面前,他如此卑微。
這群弱勢的男性皆喪失了他們本可擁有的絕對主動權(quán),喪失了男權(quán)中心的地位,繼而被異性所蔑視。楊云峰不具備正常的男性生理特征,他從長相到性格都異于一般男子,他愛躲人,人前總是畏畏縮縮,他更畏懼女性,在唐愛麗面前不敢有絲毫反抗。呂仲卿把對妻子玫寶的順從、忠誠當成了人生的一大信條,即使被嫌棄、鄙視也毫不介懷,他渴求得到玫寶的愛,但又懼怕女人的肉體,前者是因為他從小與姆媽一起生活,有著戀母情結(jié),而玫寶便是他所依戀著的姆媽的替代者;后者是因為荷花在洗澡的時候曾勾引過他,他拼命掙扎,最終逃回姆媽的懷里時渾身不停地顫抖。所以當兩者相撞,這種“戀母式”的愛情勢必會導(dǎo)致夫妻兩人生活上的不和諧?!稅灷住分械鸟R福生沒有傳宗接代的本事,福生嫂看不起他,馬福生自然在家中也就沒什么地位可言。福生嫂不得不靠裝肚子“生”了馬仔,當渾身充滿男性荷爾蒙氣息的劉英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仿佛終于看到了自己的春天。在強勢的女性面前,這群男性是如此被動、弱勢。
今天女性的解放和男女地位的漸趨平等得來不易,這是兩性關(guān)系開始走向和諧的吉兆。白先勇深受西方國家進步思想的影響,他所塑造的女強男弱形象既是對傳統(tǒng)男女角色定位最有力的挑戰(zhàn),甚至又是對男女平等地位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