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記憶

蔡天新

人群中涌現(xiàn)的那些臉龐：

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

——艾茲拉·龐德

一、法蘭克福機場

繼去年之后，今年的法蘭克福書展將因為疫情繼續(xù)停擺，這不由勾起我的回憶。2010年秋天，我在哥廷根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研究所結(jié)束了為時一個月的訪問后，游歷了摩爾多瓦和烏克蘭。10月5日，我從基輔飛回法蘭克福。之所以在曾經(jīng)的蘇聯(lián)的地盤徘徊，主要是為了等待法蘭克福書展開幕，剛好哈爾科夫大學(xué)一位數(shù)學(xué)同行邀請了我。我對黑海之濱的文化名城——敖德薩和克里米亞半島印象尤甚，在那里開始了抽象攝影的創(chuàng)作。意想不到的是，克里米亞如今已懸掛俄羅斯的國旗。

一年一度的法蘭克福書展即將開幕，我因為那年春天出版了《小回憶》初版，在三聯(lián)書店的邀請和安排下，也趕去湊個熱鬧。抵達法蘭克福機場時，我發(fā)現(xiàn)行李轉(zhuǎn)盤的電視屏幕上在播放書展海報。那年的主賓國是阿根廷，博爾赫斯、科薩塔爾、薩瓦托（物理學(xué)博士，曾在居里實驗室和麻省理工學(xué)院訪學(xué)）以及在世的胡安·赫爾曼等詩人、作家肖像輪流在轉(zhuǎn)盤上出現(xiàn)。

在21世紀的頭三年里，我曾三次途經(jīng)法蘭克福，兩次是去南美飛行往返，另一次陸上行恰逢韓日世界杯比賽日——中國對巴西，我在法蘭克福火車站的酒吧里看到了結(jié)局。這回我終于有閑暇到機場候機大廳里的歌德咖啡館啜飲一杯，發(fā)現(xiàn)那里其實也是可以用餐的。歌德出生在法蘭克福，那會兒法蘭克福還是一座小城市，既沒有機場也沒有證券交易所，歌德的外祖父是市長。

如今法蘭克福機場有兩百多個登機門，年客運量在5000萬人次以上，在歐洲僅次于巴黎夏爾·戴高樂機場，而與倫敦希斯羅機場不相上下。假如漢莎航空不分流到慕尼黑的話，那法蘭克福應(yīng)該會位居第一。我印象最深的是無人駕駛的有軌電車，悠然穿梭于航站樓的屋頂之間。對于那些在候機廳過夜的乘客，這是一種默然的關(guān)心和陪伴。我特別喜歡航班時刻牌翻動的聲音，它代表著一種寧靜的智慧，航班的預(yù)報無需播音員，而是依賴于乘客的眼睛。

二、出版人的奧運會

無需走出機場，我便乘坐上了火車，向西來到黑森州的州府威斯巴登。途中經(jīng)過一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這在德國十分難得。在市郊的五角飯店大堂里，我見到了先期到來的三聯(lián)書店編輯張志軍博士。我這才知道，中國出版集團的出版人全部下榻在這里。張博士告訴我，因為去年中國是主賓國，政府派出100多人的作家代表團參加書展。今年，可能就我一個中國作家了。

法蘭克福書展（Frankfurter Buchmesse）是全世界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泛的圖書博覽會，被譽為“出版人的奧運會”。每年10月第一個星期三至第二個星期一在法蘭克福舉行，為期六天。其展覽宗旨是：允許世界上任何出版社展出任何圖書。近年來，書展每年吸引100多個國家的書商參展，上萬名記者前來報道，數(shù)十萬觀眾入場。

早在12世紀，在活字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前，法蘭克福便有出售手寫書籍的交易場所。15世紀，古騰堡在法蘭克福附近的美因茨發(fā)明了西方活字印刷術(shù)以后不久，一個印刷商和出版商的集市便在法蘭克福出現(xiàn)了。這個集市是書展的雛形，雖然成立的準確日期沒有記載，但它肯定是在1462年。那一年，印刷商約翰·福斯特和彼得·舍弗在一場法律糾紛后接管了古騰堡的印刷業(yè)務(wù)，并將其轉(zhuǎn)移到了法蘭克福。

直到17世紀前期，法蘭克福書市依然是歐洲最重要的書籍交易活動。因為政治和文化發(fā)展的需要，1632年啟蒙運動期間的萊比錫書展忽然崛起，隨之帶來的后果是，法蘭克福書市黯然失色，并一度關(guān)閉。直到20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后，法蘭克福書展于圣保羅教堂再次舉行。從那時起，它又逐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卓越地位。

2010年書展是第62屆，屈指算來，它創(chuàng)辦于1949年，離德國戰(zhàn)敗不過四年時間。雖然德語不是國際語言，德國也不是最大的出版國，但德國人卻喜歡閱讀，并具有超強的組織能力。在我游歷過的德國城市里，漢諾威、漢堡、萊比錫、慕尼黑、柏林均以舉辦國際博覽會聞名。值得一提的是，從1950年起，書展還頒發(fā)德國書業(yè)和平獎，不少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曾獲得此獎，那年獲獎的是以色列人大衛(wèi)·格羅斯。

三、說吧，記憶

次日一大早，中國的出版人全部都去了書展現(xiàn)場。我因為活動在下午，得以抽空先去觀賞威斯巴登市容。當(dāng)我步行來到街上，看到有的行人穿T恤，有的穿毛衣或風(fēng)衣。在一家小熟食店，我見到懸掛著的一排德式香腸，又粗又長像是男人的臂膀，顏色與面包幾乎沒有差異。

在古羅馬時代，威斯巴登便是溫泉之城（巴登在德語里的意思是溫泉，威斯巴登意為草地上的溫泉），到了18、19世紀尤為聞名，歐洲各國王室成員以及歌德、勃拉姆斯、陀斯綏耶夫斯基那樣的名流都是這里的?？?。我清晰地記得，俄國作家納博科夫在他的回憶錄《說吧，記憶》里也曾多次提及威斯巴登。

從彼得大帝推崇法蘭西文明開始，俄羅斯貴族就喜歡去歐洲南方的地中海濱度假并以此為耀。當(dāng)然，他們也喜歡去巴黎，而德國則是必經(jīng)之地。納博科夫家族絲毫不例外，他在那部遐邇聞名的回憶錄第5章第1節(jié)里這樣描述到：“那時我們出國已有一年。1904年在烏里波和阿巴齊亞消夏，又在威斯巴登住了幾個月之后，我們于1905年初啟程回俄國。記不得是哪個月了。一條線索是，在威斯巴登我曾被帶到了那兒的俄國教堂——我第一次進任何地方的教堂——那可能是在大齋節(jié)期間?！?/p>

阿巴齊亞是亞得里亞海濱的一座旅游城市，“一戰(zhàn)”前屬奧地利，后歸意大利，“二戰(zhàn)”后又歸南斯拉夫，現(xiàn)屬克羅地亞。納博科夫接著寫道：“從法蘭克福出發(fā)，在一場暴風(fēng)雪中到達柏林。第二天早晨乘上了從巴黎隆隆開來的北方快車，兩小時后它就到達了俄國邊境?！?/p>

四、摩天樓與哨所

上午十點鐘，我搭乘一列火車，經(jīng)過法蘭克福機場，抵達法蘭克?；疖囌?，我首先要去的是市中心。多年以后，我那雙輕便的意大利皮鞋終于露出了底洞。我需要一雙新鞋，外加一件便西裝，為下午的講座和朗誦會準備。果然，法蘭克福的物價不比中國貴。只是，皮鞋的款式比起意大利制造來要笨拙許多。

進入市區(qū)，我首先看到兩幢高樓并列在藍天下，其中一幢懸掛瑞士聯(lián)合銀行（UBS）字樣和標志——三把交疊的鑰匙。據(jù)我所知，瑞聯(lián)是以銀行業(yè)見長的瑞士聯(lián)邦第一大銀行，與第二大的瑞信（瑞士信貸集團）同為世界馳名的銀行，他們給予客戶絕對的保密承諾。

照片下方是一家劇院，背景墻上懸掛著美國休閑服飾品牌湯姆·希爾費格（Tommy Hilfiger）的巨幅廣告?？吹贸鰜?，這家原先以男裝為主導(dǎo)的公司如今也走女裝、童裝乃至配飾等綜合性路線。它的歷史應(yīng)該不會太久，因為創(chuàng)辦人希爾費格本人那年還不到60歲。

后來我來到一個廣場，那里立著詩人歌德的全身塑像，背景是德國最高建筑——259米高的德意志商業(yè)銀行，看起來像是生活的一種對比。少年歌德喜歡在南郊的森林里漫游，如今那兒有座43米高的歌德哨所，由松樹、橡樹和山毛櫸搭成，可惜我這次無暇造訪。

據(jù)說全德國共有13座摩天大樓（150米以上），其中12座在法蘭克福，這里也是德國乃至歐洲大陸的金融中心，日交易額在全球范圍內(nèi)僅次于紐約和倫敦。歌德哨所的景色一定很美，那是法蘭克福市民一日游的目的地。下一個路口有一座尖頂?shù)溺姌?，旁邊三支煙囪的小紅樓曾是衛(wèi)戍大本營。

五、都市里的豬圈

買好一件栗色的燈芯絨便裝和一雙棕色的豬皮鞋，我煥然一新走上街頭，想找個地方吃午飯。忽然聽見幾聲母豬的叫喚，這樣的聲音實在難得，原來是郊區(qū)的牧民把一頭大母豬趕到市中心十字路口，并在那里搭起了豬圈，還放上些許稻草。有意思的是，那頭豬是混色，棕、白、黑三色毛都有。

我可以想象，這頭豬吸引了不少孩子在那里圍觀。瞧，他們看豬的神態(tài)如此專注，可以說是目不轉(zhuǎn)睛，甚至忘了作驚訝狀了。那個穿紅衣的小男孩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想要去觸摸母豬。我敢說，看過以后，他們會繪聲繪色地告訴其他小朋友，當(dāng)然還有未曾同來的家長，這幕情景會長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里。

豬圈旁邊是一座南瓜搭起的金字塔，我數(shù)了一下，共11層，南瓜放置在木板或地磚上。離萬圣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呢，這有啥用意呢？后頭還有葡萄酒和啤酒供游客免費品嘗。沉思片刻，我猜想這是法蘭克福市政府的主意，為了讓城里的孩子們接觸到鄉(xiāng)村生活，也為了密切城鄉(xiāng)關(guān)系，才招引母豬、瓜農(nóng)和酒家進城。

我還想起19世紀中葉，英國小說家狄更斯首次游歷美國，在他回到倫敦后出版的《游美札記》里，談及紐約百老匯大街上的豬時也曾提起：“在緬因河畔的法蘭克福，1481年后在老城養(yǎng)豬是非法的，但在新城和薩克斯豪森，這種習(xí)俗仍然不足為奇?！毙鲁鞘欠裰附鹑趨^(qū)我不得而知，但薩克斯豪森我是知道的，就在緬因河南岸，那里多森林，也是歌德哨所所在的地方。

六、講座暨朗誦會

午餐以后，我再次乘坐地鐵去書展會場。有意思的是，地鐵線上專門為書展設(shè)有Mess一站，由此可見德國人辦事的認真和周到。沒想到的是，下午法蘭克福的天色忽然變得陰沉，出站時與我離開車廂的還有幾位花枝招展的女士，不由讓我想起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的《地鐵車站》：“人群中涌現(xiàn)的那些臉龐：/ 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

對于書展，我首先想了解的自然是門票價格，日票36歐元，通票72歐元，可謂不菲，且持門票買書不享受任何折扣（僅周日一天可以售書），但能帶一位書友入場。不僅如此，因為門票上沒有寫人的名字，故可以與朋友分享，如此自然可以一票多用了。

不僅如此，書展期間，持有參展證或入場券的乘客在法蘭克福市內(nèi)或往返機場，可以免費搭乘公共交通。于是乎，觀眾紛至沓來，從德國各地甚至鄰近的其他國家都有。我進場時，有兩個聰明的中國女孩站在門口，看我過來就與我打招呼。其中一個解釋說，希望我能帶她進去，她再出來用我的門票帶她的同伴。不用說，我允諾并做了好事。

我首先找到6號展區(qū)，那里有包括中國在內(nèi)19個國家的展臺?？催^講座的演播廳，試過PPT以后，我便去阿根廷館找我在哥倫比亞認識的德國詩人兼出版家布加特，他和妻子——阿根廷詩人喬安娜正在那里做博爾赫斯的肖像展。參觀過以后，我在布加特的安排下，接受了阿根廷一家電視臺的采訪，回憶了10年前的南美之行。隨后，布加特夫婦跟著我來到中國館，那里已有一部分聽眾。

三點正，我們的活動開始了。張志軍博士擔(dān)任司儀，喬安娜充當(dāng)我的德語口譯。我做了一場題為《漫談中國詩歌》的小講座，從《詩經(jīng)》聊到朦朧詩后。之后是我的朗誦會，我們用中德英法西5種語言朗誦了十幾首詩歌，吸引了數(shù)十位各國讀者和出版人，由于演播廳是開放的，路過的聽眾更多。最后，我朗誦了布加特夫婦的兩首詩的中譯文，并以自己翻譯的博爾赫斯的詩《南方》作為結(jié)束，借此向主賓國阿根廷致敬。

七、按摩與版權(quán)交易

任務(wù)完成以后，我感覺一身輕松。開始逛書展了，展會共設(shè)八個展區(qū)，每個展區(qū)高達四層，每層面積大約有三分之二個足球場那么大。讓我感嘆的是，書展規(guī)模之大仍秩序井然，相信這與德國人的現(xiàn)代管理才能、交通和媒介的發(fā)達，以及對書籍和閱讀的熱愛是分不開的，展會地點Mess在法蘭克福甚至整個德國也可謂家喻戶曉。

不用說，展會上大牌出版社云集，參展商日程滿滿，以至于組委會專門設(shè)立了按摩廳，為出版人服務(wù)。我參觀了6號展區(qū)的法國館、8號展區(qū)的美國館和英國館，以及5號展區(qū)的阿根廷專館等。我發(fā)現(xiàn)，諸如伽利瑪、蘭登書屋、Harper Collins、牛津大學(xué)、劍橋大學(xué)等大牌出版社以及Lonely Planet等特色出版社租用的場館，比我們的一個出版集團還要大好幾倍。

我在出版美國女詩人畢肖普詩全集的法拉出版社面前佇立良久（我譯過畢肖普的詩，撰寫了她的傳記《與伊麗莎白同行》），雖然門面不是特別大，但在門口坐臺的德國姑娘告訴我，編輯約談已安排至第三天，只好拿了一張名片離去。相比之下，中國的出版社主要是陳列書籍，很少有見外國書商來晤談，而版權(quán)交易是法蘭克福書展的重中之重。

無論我走到哪個展臺，放眼望去，書籍的封面琳瑯滿目、色彩紛呈。這其中，也包括漫畫卡通，可以說書籍的裝潢設(shè)計越來越體現(xiàn)讀圖時代的特點。這方面日本館頗占優(yōu)勢，日本人近年來一方面頻頻得諾貝爾科學(xué)獎，作家村上春樹屢次獲得文學(xué)獎提名。另一方面，他們的卡通制作堪稱強大、完美，獲得的榮譽和贊頌在許多外國青年人眼里甚至超過了傳統(tǒng)的汽車業(yè)和家電業(yè)。

八、別了，古騰堡

下午六點，展覽會休會，我約了布加特夫婦去吃中國菜，中國出版集團老總在中國城設(shè)宴，他們倆歡天喜地答應(yīng)了。于是，我又一次坐上布加特那輛老奔馳。晚餐以后，喬安娜提議帶我去美因茨玩，那兒與威斯巴登隔著萊茵河相望，真是個好主意，這幾天他們在該城借住布加特的一個姑媽家。

美因茨是萊茵蘭州州府，八年前我到過該州西部卡爾·馬克思的故鄉(xiāng)特里爾。美因茨也是古騰堡的故鄉(xiāng)，1450年他發(fā)明的活字印刷術(shù)后來居上，利用了鉛、鋅和其他金屬的合金，勝過北宋畢昇發(fā)明的泥字和元初王楨發(fā)明的木字，法蘭克福書展才名正言順。可是，我們幾時在杭州或徽州（王楨是旌德人）舉辦國際圖書博覽會呢？

想當(dāng)年美因茨是選帝侯首府，萊布尼茨在此充當(dāng)幕僚，后來被派到巴黎留學(xué)，在那里發(fā)明了微積分，并與牛頓有了優(yōu)先權(quán)之爭。那時法蘭克福只是美因茨的郊外小鎮(zhèn)，現(xiàn)在剛好顛倒了過來。那會兒德意志仍是一個落后的民族，時刻擔(dān)心法蘭西軍隊來襲，故而讓萊布尼茨充當(dāng)說客，試圖接近太陽王路易十四，向他獻上一條攻打埃及的錦囊妙計，以便分散他對北方鄰國的注意力。

我們抵達美因茨時早已一片漆黑，借著燈光，仍可以看見萊茵河的水流，緬因河也在此匯入萊茵河。布加特先把我?guī)У绞ニ沟俜掖蠼烫?，玻璃窗上留有白俄羅斯畫家馬克·夏加爾的杰作。遺憾的是，教堂的大門緊閉，我想起紐約林肯藝術(shù)中心的入口兩側(cè)，也懸掛著這位長壽畫家的兩幅巨作。

隨后我們來到一處空曠的廣場，在車燈的照耀下我看見一座銅像，卻是一位敲鑼的士兵。把車頭轉(zhuǎn)個方向，這下照見的是一尊塑像的底座，上面寫著古騰堡的名字。這位畢生郁郁不得志的發(fā)明家想必是站在那上頭，可惜車燈無法照到他，倒是突顯背后的麥當(dāng)勞標志。

臨近子夜時分，布加特送我回到威斯巴登的旅店，車過萊茵河時我看見河流的盡頭仍有一絲白日的余光。我意識到，這是我在德國的最后一天了，恰好遇見德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幾個人物。明天是周末，一早我就要飛往波羅的海之濱的立陶宛，參加維爾紐斯詩歌節(jié)，那將是我那年歐洲之旅的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