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青(1922-2019),原名孫俊卿,山東省海陽市人,當(dāng)代作家,中共黨員,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20世紀(jì)4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曾任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黎明的河邊》《海嘯》《血衣》等小說。
開頭
有一個時期,人們曾把我當(dāng)成了英雄,說我在堅持昌濰平原的敵后斗爭中打開了新的局面,表現(xiàn)得非常勇敢、頑強(qiáng),還有什么組織才能等等??墒俏仪宄刂溃喝魏涡碌木置?,都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夠打開的。如果沒有群眾的支持,那么他就什么都做不成。且不要說整個的堅持昌濰平原的敵后斗爭,就拿我在接受了領(lǐng)導(dǎo)濰河?xùn)|岸的斗爭任務(wù)以后,夜間經(jīng)過敵占區(qū)從永安到河?xùn)|的這一段路上所遭遇到的情況來說,如果沒有小陳的一家人,我即使不被敵人打死也早就被河水淹死了,哪里還能有今天?所以,每到人們要我講斗爭事跡的時候,我第一個提起來的就是小陳。
哦!你們也許要問了:“小陳是誰呀?那總不會是他的名字吧?”是的,“小陳”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他的姓。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這真是件遺憾的事情!可是,這沒有關(guān)系,在我們的記憶中,這樣的無名英雄不是還有很多嗎?我們會因為不曉得他們的名字而忘記了他們嗎?
不會的,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的。是吧?
好,現(xiàn)在我就開始來講述這個故事。
一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向膠東解放區(qū)進(jìn)攻的國民黨匪軍,已經(jīng)竄進(jìn)了半島的中心。昌濰平原淪為敵后,還鄉(xiāng)團(tuán)的匪徒們到處瘋狂地倒算、殺人。我們的區(qū)縣機(jī)關(guān),都改編成武工隊的形式,大家拿起槍來,就地堅持斗爭。那時候,我在西海軍分區(qū)工作,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點多鐘吧,政治處張主任派人來叫我,到了他的屋里以后,我看見他站在黑洞洞的窗下,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出神?;璋档臒艄?,照見了他的軍帽下邊的幾絲白發(fā),臉色顯得異常陰沉。我的心里一動: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吧?他看見了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說:“河?xùn)|的情況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我說,“什么情況?”
“第一武工隊垮啦!”他的聲音非常低沉,“馬漢東和劉均都犧牲了!”
?。∵@簡直是一個晴天霹靂,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驚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第一武工隊是我們這里很有名的一支武工隊,馬漢東和劉均也都是我多年的老戰(zhàn)友,抗戰(zhàn)時期,我們一起堅持過海萊邊區(qū)的游擊戰(zhàn)爭;到昌濰來以后,他們兩人就一直堅持昌邑的南部斗爭,昌南的特務(wù)一提起馬漢東和他的武工隊來,都嚇得直伸舌頭。這次,侵犯膠東的敵人進(jìn)入昌邑以后,河?xùn)|地區(qū)就變成了敵人的據(jù)點和運輸線,因此,組織上就把他們倆和第一武工隊調(diào)到這個重要而艱苦的地區(qū)。他們堅持在煙濰公路兩側(cè),打汽車,割電線,襲擊還鄉(xiāng)團(tuán)匪徒,嚴(yán)重地威脅著敵人的運輸線??墒牵氩坏剿麄兙谷辉馐芰诉@么重大的損失,而且是這樣地突然。
“叛徒,”張主任憤憤地說,“隊伍不純,出了叛徒,宿營地被敵人包圍了,打了整整的一天……隊伍垮了……”張主任的話突然停住了,大口地抽起煙來。他抽了一支又抽一支,一直沉默地抽了很久,望著窗外。最后,突然轉(zhuǎn)回身來,提高了聲音說:“老姚,組織上決定派你到河?xùn)|去,接替老馬,擔(dān)任第一武工隊隊長,老楊給你當(dāng)助手,連夜出發(fā),趕快去把隊伍整頓起來,繼續(xù)堅持斗爭。你有什么意見?”說罷,一雙深沉的眼睛,就緊緊地盯著我,顯出了無限信任和希望的神情。
我能有什么意見呢?當(dāng)前的情況異常清楚地擺在面前:河?xùn)|地區(qū)一定要堅持,第一武工隊一定要整頓恢復(fù),斗爭一定要繼續(xù)。黨在這種極其困難的時候,把這樣一個艱巨而又光榮的重?fù)?dān)放在我的身上,是表示了多么大的信任??!為了報答黨對我的信任,為了給我的老戰(zhàn)友報仇,為了拯救河?xùn)|區(qū)正在遭受著敵人蹂躪的老百姓,前面就是刀山,是火海,我也決不退縮!
和張主任緊緊地握過手之后,我出來找到了老楊,立刻就向河?xùn)|出發(fā)了。那時候,我們的機(jī)關(guān)住在昌邑的西部永安一帶,到河?xùn)|去,當(dāng)中要經(jīng)過一段匪軍據(jù)點密集和還鄉(xiāng)團(tuán)統(tǒng)治嚴(yán)密的地區(qū),這一段地區(qū)大約有四十多里路,只能在夜間插過去,白天根本不能通行。因此,我們決定加緊趕奔,爭取天亮以前,渡過濰河,只要到了河?xùn)|岸,白天就可以活動了??墒沁@一段路,我和老楊都不太熟,天又陰得像水盆一樣,烏沉沉的不見一顆星星,看樣子大雨很快就要來了。在平原上,大雨中走夜路,就是熟路也常常會迷失方向,如果當(dāng)真迷失了方向,天明以前趕不到濰河?xùn)|岸去,那就糟了。因此,我們決定找一個向?qū)?。司令部偵通隊李隊長說,交通班的同志們經(jīng)常到河?xùn)|去聯(lián)絡(luò),這一段路他們很熟,可是現(xiàn)在他們都出發(fā)了,只剩下一個小鬼在屋里,于是,他就去把那個小鬼叫來了。
他長得很矮,看樣子頂多也不過十八歲。圓的臉,大眼睛,下巴上有一遭細(xì)長的疤痕,顯然是子彈掠過時所留下的紀(jì)念。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新兵了。一看見我們,他把沖鋒槍往胸前一立,很熟練地行了一個軍禮,就站在一旁,似乎有點羞怯地打量著我和老楊。
“小陳,”李隊長愛撫地拍著他的肩膀說,“這位是姚隊長,這位是楊副隊長。他們倆今夜要到河?xùn)|去,帶路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你要負(fù)責(zé)把他們送到。”
“是!”小陳答應(yīng)得又響亮又堅決。
看著他那矮小的背影,我不禁猶豫起來了,心想: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哩,怎么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當(dāng)向?qū)В?/p>
李隊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哈哈地笑著說:
“放心吧,老姚,他是交通班的骨干呢,你可別看他小;至于路,那更不用擔(dān)心,他的家就在濰河西岸,他爹他娘都是黨員,他們一定能把你們送過河去?!?/p>
二
我們?nèi)隧樦镩g的小路向東行進(jìn)。
曠野里一片黑暗,天地融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見。遼闊的平原上,沒有一星燈光。大地似乎是沉沉地入睡了。然而,雷卻在西北方向隆隆地滾動著,好像被那密密層層的濃云緊緊地圍住掙扎不出來似的,聲音沉悶而又遲鈍。閃電,在遼遠(yuǎn)的西北天空里,在破棉絮似的黑云上,呼啦呼啦地燃燒著。悶熱,熱得曠野里柳樹上的蟬,竟然在半夜里叫了起來。空氣中有一股潮濕的泥土氣味:大雨眼看就要來了。這天氣,使我非常著急。因為臨走的時候,張主任曾一再地囑咐說:三天內(nèi)一定要把隊伍整理好。因為敵人已經(jīng)從大澤山那面抽回了一個師,要對昌濰后方進(jìn)行“掃蕩”,如果在“掃蕩”以前不能把隊伍整理好,那么“掃蕩”開始之后,地區(qū)也就難以堅持了,群眾就要遭受更大的摧殘。至于牽制敵人配合東線我軍作戰(zhàn)的目的,那就更談不上了。因此,我們必須在今天夜里渡過濰河去,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過去!
風(fēng)來了。
先是一陣輕飄飄的微風(fēng),從西北的海灘那邊沙沙地掠過來,輕輕地翻起了夜行人的衣襟,戲弄著路上的枯葉。曠野里響著一片輕微的簌簌聲。一會兒,風(fēng)大了,田里的高粱狂亂地?fù)u擺著,樹上的枯枝喀嚓喀嚓地斷落下來。一陣可怕的嘯聲,從遠(yuǎn)遠(yuǎn)的曠野上響了過來,陰云更低沉了。沉雷似乎已經(jīng)沖破了烏云的重重包圍,喀啦喀啦像爆炸似的響著,從西北方向滾動過來。
暴風(fēng)雨來了。
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從西北的海濱橫掃著昌濰平原,遮天蓋地地卷了過來。雷在低低的云層中間轟響著,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閃電,時而用它那耀眼的藍(lán)光,劃破黑沉沉的夜空,照出了在暴風(fēng)雨中狂亂地?fù)u擺著的莊稼,照出了一條條金線似的鞭打著大地的雨點,照出了在大雨中吃力地邁動著腳步的行人。一剎那間,電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一體,一切又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對面不見人影,四周聽不到別的聲響,只有震耳的雷聲和大雨滂沱的噪音……
糟糕!越是擔(dān)心落雨,雨果然就來了。我們的全身都濕透了,衣服緊貼在身上,冷冰冰的,雨順著臉往下流,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在這樣暴風(fēng)雨的夜里,走路與其說是用眼找,還不如說是用本能感覺到的。如果對地理沒有像在家門口那樣的熟悉,就根本別想繼續(xù)前進(jìn)。果然走了一會兒,我和老楊都迷失方向了。我說是向南走,他說是向北走。而小陳卻什么都不說,老是沉默然而卻堅定地在前面走著,偶爾回過頭來招呼一聲:“喂!當(dāng)心前面是小溝!”
“喂!右轉(zhuǎn)彎,左面是據(jù)點!”
我心里想,幸虧有這樣一個好向?qū)?,要不那才糟了哩!每?dāng)閃電亮起的一剎那,我看見他矮小的身影在大雨中吃力地走著時,心里就不禁泛濫起憐惜和感動的情緒。唉!他還完全是個小孩子哩!
這時候,雨雖然仍舊在嘩嘩地下著,可是,我的心里已經(jīng)不再焦躁了。反而覺得應(yīng)該感謝這場大雨,要不,說不上會遭遇上敵人呢。
說起來可真湊巧,我們正在慶幸暴風(fēng)雨的夜里走路不會遭遇上敵人的時候,卻偏偏就遭遇上了敵人。那是走到昌邑城以北不遠(yuǎn)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個彎,聽到前面嘩啦嘩啦的涉水聲,還沒來得及躲避,空中就亮起了一陣閃電,一道耀眼的藍(lán)光,照見了前面的一群人影:大約有二三十個還鄉(xiāng)團(tuán)的匪徒,押著十多個村干部,迎面向我們走來。遭遇得竟然這樣突然,當(dāng)我們看見了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來到我們面前了,相隔最多也不過十幾步。這時候,他們也看見了我們,雙方都驚愕地沉靜了片刻,槍就響了起來。
我蹲在地上,黑暗中向著匪徒們開了幾槍,同時敵人的子彈也貼著我的耳朵飛過,緊接著就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吆喝聲,接著又有幾個人慌慌張張地從我的身邊竄過去,其中一個碰到我的身上,摔了一個跟頭。我夾在人叢中,看不清哪是敵人哪是自己的人,我希望閃電快亮起來,而閃電卻偏偏不亮。正在這時,一個人推了我一把,大聲地喝道:“媽的皮,停著干什么?村干部都跑啦!”
我向他開了一槍。立刻轟的一聲,我的耳邊也響了一槍。到這時候,我才發(fā)覺我沖到匪群中來了。于是,我端起快慢機(jī)兇狠地掃射起來。
三
混亂停止了。
像一陣激烈而短促的暴風(fēng)雨,情況發(fā)生得突然,結(jié)束得也干脆。
然而這一來,卻使我和老楊、小陳失去聯(lián)系了。借著閃電的藍(lán)光,我環(huán)視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大雨在嘩嘩地傾瀉著。
我?guī)е脨赖男那?,照著臨出發(fā)時我們相互約定好的聯(lián)絡(luò)暗號,繞地里拍著巴掌,尋找他們。一直找了大半天,才好不容易地一個一個地找到了他們。這真是萬幸!于是,我們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這時候,風(fēng)煞了,雨也住了。天依然是黑沉沉的,不見星星。雨后的蛤蟆,張開了大喉嚨,咕咕呱呱地直叫,道溝里,莊稼地里,有流水的嘩啦嘩啦聲。
走了一會,忽然走進(jìn)了一片荒草洼,野草有齊腰深,窸窸窣窣地掃著我們的胸背,不知什么鳥兒,不時地?fù)鋰R宦晱哪_下飛起來,草梢上閃爍著螢火蟲的綠光。
小陳停住了,愕然地環(huán)顧四周呻吟著說:“咦!這是什么地方?”
“是呀!”老楊說,“怎么走到草洼里來了?你是不是迷了方向?你說這是向哪面走?”
“我覺著是往正東。”小陳說,“可是向東不經(jīng)過草洼呀!”
“不對,”老楊火辣辣地說,“這哪里是向東,依我看是向南?!?/p>
小陳默默地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愁苦地說:“我現(xiàn)在也不知這是什么方向了,自從遭遇上敵人亂轉(zhuǎn)了一會兒以后,我也模模糊糊的了?!?/p>
糟糕,真的迷失方向了。我心里頓時煩惱起來。老楊也在火辣辣地直咕嚕:“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可是這不能怪小陳,在漆黑的平原上,不管你路怎樣熟,發(fā)生了情況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什么人也都會轉(zhuǎn)糊涂的。埋怨有什么用呢?
“別忙,”我說,“試試風(fēng)向看?!?/p>
天偏偏作怪,竟然一點風(fēng)也沒有了。連草梢都不擺動一下。于是,我們又去找樹,希望能從樹身上摸出方位來??墒牵拿娑际腔牟?,哪里也找不到一棵樹。有一點亮光也好,也許憑閃電的亮光能認(rèn)清方位??墒鞘裁戳凉庖矝]有,閃電早已熄滅了,雷也不響了。天地連在一起,無邊無際的黑夜,像一面巨大的網(wǎng),把我們罩在洼地里。我急得直抓胸膛,胸口里像塞滿了一團(tuán)亂草似的。又恨不能把身子一挺,探出云外,看一看北斗星的位置。
越是著急,就越是糊涂,又走了好一會,仍然走不出這一片沙沙響著的草地去。
“算了,別亂走啦,”我說,“要是方向不對,倒越走越遠(yuǎn)了?!?/p>
“不走咋辦?”老楊煩躁地說。
“等等看吧,大概天快亮了。拂曉時看看我們是在什么地方,然后再作決定。也許還有希望,不要著急?!蔽野参克?,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因為我心里同樣在著急。要知道,我們是在敵人的心臟里游泳啊!這游泳,全憑夜色的掩護(hù),如果萬一天亮之前游不出這片地區(qū)去,那么,天亮以后,我們就要全部暴露在敵人的眼前了。即使能夠僥幸地在這草洼里隱蔽一個白天,可是又誰能夠知道:在這一天里河?xùn)|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也許敵人的掃蕩已經(jīng)開始了,而我們卻被困在這一片草洼里,前進(jìn)不能,后退不得。糟糕!可是,光著急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們只得無可奈何地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焦躁地等待著天明。
水在草底下潺潺地流著,身旁不時地有沙沙聲響過,大概是水蛇在草間爬行。蛤蟆在我們的周圍,咕咕呱呱地不住氣地叫,叫得人心煩。老楊抓起了一把泥,惡狠狠地向著蛤蟆叫的地方摔了過去。
小陳默默地坐在我的身旁,一句話不說,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突然,鼻子一抽一抽地,啜泣起來了。我知道他很難過,我正要安慰他一下。老楊忽然氣憤憤地問道:“你哭什么?”
小陳沒有回答,擤了一下鼻涕。
“事情都叫你弄壞了,還有臉哭呢。”老楊大聲地說。這一說,小陳哭得更厲害了。
我用手觸了一觸老楊,勸他不要再說下去。因為這并不能完全埋怨小陳,如果不是遭遇敵人,決不會迷失了方向。再說,他才多大的一個孩子啊!如果沒有戰(zhàn)爭,他也許還在父母的面前撒嬌呢!老楊是個好同志,這道理他決不會不知道??墒?,他直性子,脾氣暴,遇到不順意的事就好發(fā)火,發(fā)過之后,很快地也就撒氣了?,F(xiàn)在,他知道自己的話過火一點,就往草上一躺說:“算啦,小陳,別哭啦。睡一下吧,你也累了。”
小陳仍然不吭氣,默默地望著天空。天空,仍然是烏沉沉的,不見一點星光。
一會兒,老楊就打起了呼嚕呼嚕的鼾睡聲??墒俏乙稽c也睡不著,老是在心煩意亂地想,在過去,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在敵占區(qū)里隱蔽過,也曾經(jīng)常常被敵人困在一個地方堅持?jǐn)?shù)天數(shù)夜??墒?,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的焦慮和困惑。這絕非因為我們當(dāng)前處境的險惡,而是為了河?xùn)|。啊!河?xùn)|,我又想起了馬漢東和劉均的死。武工隊的潰散,還鄉(xiāng)團(tuán)的猖獗,大澤山敵人的回師“掃蕩”……想著想著,腦子也就漸漸地模糊起來了……
四
朦朦朧朧地剛剛睡著,小陳就推醒了我。
睜開眼睛,曠野里仍然是黑烏烏的,一聲長長的嘹亮的雞叫聲,從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雞叫了!我看看天,天仍然是陰沉沉地罩滿了烏云,可是,有一處地方,已經(jīng)放出了淡淡的白光。
“隊長,”小陳高興地指著那放白光的地方說,“你看,那是正東。我們走的方向不錯?!?/p>
“是的,”我點點頭說,“那放亮的地方該是正東,可是這是什么地方?”
小陳搖搖頭,因為四周還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
這時候,蛤蟆的叫聲停止了。翻天覆地地鬧騰了一夜的曠野上,現(xiàn)在顯得異常寂靜。聽得見微風(fēng)掠過草地的沙沙聲,聽得見草底下流水的潺潺聲,聽得見遠(yuǎn)處的村莊里黃牛的沉悶的叫聲和雄雞的嘹亮的鳴聲,在這些極細(xì)微的聲音中,還聽得到有一種特別巨大的嗚嗚聲,這聲音像是響在半天空里,又像是響在地層底下,叫人捉摸不定。
“這是什么響?”我問。
“好像是海嘯。”老楊說。
“哪能?離海遠(yuǎn)著哩。”小陳說,他側(cè)著耳朵聽了一會,突然狂喜地喊道,“大河,隊長,咱們是在河邊上!”
??!真的嗎?”我也高興了。
“哪能這樣湊巧,”老楊說?!皠e想好事了?!?/p>
“是,一定是。”小陳肯定地說,“我從小就在這大河岸上長大的,我能聽出這種聲音來,這是河里漲大水。你聽,哇—哇—秋水下來就是這么響?!?/p>
這時候,大地漸漸地明亮起來了,夜幕的黑影在無聲地消散著。周圍的青草、人影也越來越清楚了,遠(yuǎn)處的高粱地、樹木、村莊的輪廓也隱隱約約地看得見了。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原來是走到一個很大的草洼上來了。西面和北面都是村莊,南面是一片黑黝黝的果樹林,東面,閃動著一條微微發(fā)光的灰白色的長帶,像春天好天氣的時候飄蕩在平原上的氣流,那巨大的響聲,就從那里傳來。
“姚隊長!你看,濰河,??!到底是濰河。”小陳興奮地說。他轉(zhuǎn)著頭向南面望了一下,突然抓著了我的胳膊,激動地喊道:“啊呀!姚隊長,走到我的家門口上了。你看,南面那片果樹林子,我的家就在那里。每次送干部,我們都打這兒走,有時就宿在我家的果樹林子里。這兒是咱們秘密渡河的地方,有船藏在河岸上的沙柳叢里。??!可好了,總算沒有走錯,沒有走錯!”說著,他那抓著我的胳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了。在黎明的亮光中,我看見他那有著孩子氣的面孔,因激動而像火一樣的紅潤起來了。我充分地理解到此刻泛濫在他內(nèi)心的歡樂,我自己也抑制不住這意外喜悅的激動。老楊更是痛快,他用力地拍著小陳的肩膀,大聲地說:“好!好!小家伙,你真有本事,真有本事!”
“走吧!快走吧,河邊上咱們有船,趁天還不太亮快過河!”小陳說著,拉著我們就向河邊上跑去。于是,我們跑出了草洼,在灰蒙蒙的曠野上,拼命地飛奔起來。我們跑得是那樣快,那樣地興奮,一夜間的疲累、焦躁,現(xiàn)在都已忘得干干凈凈。
可是當(dāng)我們氣喘吁吁地奔到河邊的時候,小陳突然驚叫起來:“啊呀!糟了!”
原來專為黑夜里擺渡我們的人的那只秘密的藏在沙柳叢里的小船,被暴漲的河水沖走了。河水比平時漲大了幾倍,原來藏小船的地方,現(xiàn)在已變成了河心,滾滾的大水,東面漫到了二道堤,西面一直沖到了石灣店村西的果林下面,河面足有一里多寬。浪濤一個跟著一個,崩雪似地重疊起來,卷起了巨大的漩渦,狂怒地沖擊著堤岸,發(fā)出了哇哇的響聲。有時候,沖在堤上的浪濤被堤岸擋住了,又向后退回去,和后面新沖上來的浪濤碰在一起,轟隆一聲,掀到半天空,然后又像瀑布似的崩瀉下來。
望著這滾滾的大水,我急得直跺腳。
“你會鳧水嗎?”老楊問我。
我搖搖頭。這樣的大水,不要說鳧,就是看著也叫人心驚膽戰(zhàn)哪!
“我也不會,”老楊皺著眉頭說?!澳隳?,小陳?”
“我能鳧得過去,可是一個人會鳧有什么用呢?附近的船都被敵人搜出來燒了,我們好不容易藏下了這么一條,又被水沖走了。這怎么辦?”
于是,我們都望著河水發(fā)起怔來了。最后小陳看著我說:“姚隊長,好不好到我家去找找我爹爹,他也許能有辦法。前幾次往東護(hù)送干部,都是我爹用船送過去的?!?/p>
那好極了,”我說,“反正我們不能老是在這河邊上停著,萬一過不去河也得找個地方藏起來呀!”
于是,我們離開了河岸,就往小陳家的果樹林里跑去。
(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文學(xué)照亮人生——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選》一書)